第66章

“把你当成骆老师?”缪存愕然地放下笔,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

“你当不了。”缪存干脆了断地拒绝他,“你跟他一点都不一样。”

骆明翰嘲弄地问:“你不是一直把我当成他来相处的吗?这应该是你很擅长的事。”

缪存怔怔地看着他的脸,张了张唇, 原本想说的话被他咽下,他只是意味不明地说:“我不懂你。”

“也许是觉得跟你之间有遗憾。”

还有什么遗憾呢?他们之间的交往,到今天只剩下了一地鸡毛, 就算被阳光照着能有一些闪耀的斑斓, 凑近一看, 那也不过是鸡毛而已。

“不弥补这些遗憾, 你就不怕出去以后, 我再对你死缠烂打吗?”骆明翰笑了笑, 他眼尾唇角的红紫淤青还没消散, 明明说着这么卑鄙的话, 倒还是不掩他的英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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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阿姨晚上时来开了锁,把房卡还给了骆明翰。老岩带着一堆大大小小的食材, 要在这里大展厨艺。缪存看着他忙活的背影,恍惚间想起那个面试他的午后,他煞有介事地尝了一道又一道菜,一份又一份甜品,用开餐厅的标准挨个打分。老岩卷着围裙出来感谢录用,骆明翰从背后圈着他亲吻他,说,这才是你老板。

“我走了以后, 岩叔是不是就要被你辞退了?”缪存尝着香芒椰奶绵绵冰, 用小小长长的冰匙拨了拨堆成小山状的冰沙。

“我已经给他介绍了新的餐厅, 待遇比我这里好, 只是会累一点, 他已经面试过了。”

老岩刚好端了新的开胃凉菜出来,闻言笑着说:“这是最后一顿饭了,妙妙老板。”

缪存抿了抿唇,当做一个微笑。带着椰奶香味的冰沙在舌尖化开,并没有很甜。

吃晚饭时,又像是回到了别墅一样。钱阿姨他们向来有单独一桌,会先照顾主顾们吃了,之后再吃。偌大的屋子忽然有了人气,再不像前些天一样透着诡异的安静。

骆明翰筷子动得很少,大部分时候在看缪存吃,缪存看着他狼狈的脸和包着纱布的手,心里明白过来,骆明翰根本就吃不了这些辣椒、香料和发物,就连芒果也是浅尝辄止。

“你们一搬到这里来啊,就很少伺候你们一起吃饭了,”钱阿姨笑起来挺慈祥的,“总感觉过去好些日子了,就跟家里人一样,见不到心里还不踏实。”

她对两人的分手避而不谈,只把这一餐当做简单日常的一餐。

老岩还在厨房里边儿鼓捣餐后甜品,出来时跟骆明翰说:“上回给你的菜谱,那个蚝油芒果写错了,多点了一个小数点儿,是不是咸死了?”

骆明翰笑了笑:“没有,还没来得及做。”

“那我给你改了,重新给你贴上去。”

“不用了,”骆明翰叫住他,“以后都用不上了。”

老岩看了缪存一眼,“哎哎”两声,又回厨房去了。

吃过饭,骆明翰陪他下楼散步。小区是高档小区,绿化漂亮,虽然晚上并看不出什么风景了,但好在今天天气好,依稀能见到星星。

这是缪存近半个月来第一次下楼,脚步踏上实地的感觉如此不真切,他觉得自己像是从一场牢狱之灾中逃了出来。

“你不怕我趁机跑了吗?”

“不怕。”

“我没那么讲信用。”

骆明翰瞥他一眼:“你更怕我之后又对你死缠烂打,这么一想,这三天也不是那么难忍了,对不对?”

缪存一时噤声,半晌,“你可以不用这么聪明。”

把人心看得太透的话,能赚很多很多钱,但应该也不怎么好受吧。

这世界上有许多人是凭直觉生活的,是直觉动物,比如缪存,喜欢就是喜欢,没感觉就是没感觉,神经里的下意识会教会他生活的本能。

骆明翰却是理智动物,是凭逻辑和理智生活的。有些相处的时刻,如果用直觉来感受,便还很温柔,很朦胧,但用逻辑推导的话,便会只剩下清醒和痛苦。

缪存想,如果这个时候告诉他,他过去并非把他当成骆远鹤来相处,他恐怕也不会相信,因为这不符合骆明翰的逻辑之道。

“我有时候也想自己能笨一点。”骆明翰挺凡尔赛地说,笑了笑。

天上星星不多,只能拼出个北斗七星,很亮,云层缥缈着,偶然遮住了。

“那天你给我打电话,说你想我了。”骆明翰起了个头。

缪存从夜空中收回目光,怔愣地望着他。

“忘了?”骆明翰没想到他忘得这么快,心口蜜蜂蛰了似的刺了一下,提醒他:“就是五一,你去写生那次。”

缪存其实记得。他再度抬头,今天不见猎户座。

“那天我半夜接到你电话,洗了脸刷了牙,换上了西服准备去上班,”骆明翰笑了一声,“走出门才发现是半夜。”

缪存也跟着笑,带一点讶然:“你睡傻了?”

“没有。”

缪存猜测着:“是刚好缪聪告诉你我的身份的那天吗?”

“嗯,我搜了你的新闻报道,打电话问骆远鹤,我说,小时候被我逗过的那个小孩,到底叫什么。”

“那你是…”缪存犹豫了一下,“气病了吗?”

骆明翰勾着唇,没有纠正他“气”和“伤心”的区别。

“一点点,不算,睡了两天,”他轻描淡写地说,“醒来时刚好接到你电话,听到你说想我,其实心里已经猜到了你是把我当骆远鹤,但这里不愿意相信。”他屈指点了点自己太阳穴,微笑了一下。

一直被愤怒掩盖在心底的愧疚,像一颗小小的幼芽,顶破了上层贫瘠的沙土而钻了出来。缪存轻声说:“对不起。”

“你那天说得对,我一开始只是想跟你随便玩一玩,你把我当别人的替代品,我们是各取所需,没有什么对不对得起的。”骆明翰垂眸看着他,这一眼很温柔,但缪存没有看到。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瞒你一辈子的,”缪存说出天真心里话,“等我到了法国,就不会再有跟你见面的机会了,你不会知道我曾经把你当成骆老师过,也就不用难过生气了。”

“还是会知道的。”

缪存抬起眸来。

“等你到了法国,就该知道骆远鹤没有要结婚,你们还是会在一起,总要见父母,总要见我的。”骆明翰漫不经心地说,唇角始终有若有似无的笑:“等那个时候,我应该会装作不认识你,没有跟你在一起过,祝福你们。”

缪存愣愣地不知道眨眼,看得久了,骆明翰提醒他:“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我会误会的,把这种眼神留给骆远鹤就好。”

缪存仓促地瞥下,不知道说什么,便再度说了一句“对不起”。

骆明翰忍不住想,如果在真相揭晓的那一刻起,他就选择这样跟缪存心平气和地交谈,那现在的结局会不会有什么不同?大约是不会的。

散完步回屋,钱阿姨已经把里外都收拾干净离开了。缪存先洗完了澡,骆明翰提醒他:“你可以选择睡次卧。”

缪存的脚尖分明是朝着主卧的方向的,闻言迟疑了很微弱的一秒,转向次卧,低声说:“你不是让我把你当骆远鹤吗?”

骆明翰的笑受着伤,很狼狈:“以前不知道,你把我当成他睡了那么多次也就算了,现在知道了,还这样的话……”他侧转过身,站不住似的撑着吧台,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缪存,我也是会难过的。”

缪存进了房间躺下,关上灯。屋子里陷入黑暗,静谧中,浴室的动静很轻。他忽然想到,骆明翰的那只手被他咬得那么狠,这些天一直为他下厨沾水,而洗澡时又是怎么处理的呢?包纱布时,他总是避着他,缪存并不知道他的伤口是烂是好,愈合得怎么样了。

他睡着后,骆明翰才从浴室出来,一个人坐在客厅重新给掌心上药包扎,这之后也没有回房间。

抽了一晚上的烟。

烟味弥漫了整个屋子,他不得不打开阳台门。其实只是怕缪存半夜走了而已。每抽一口,都担心着下一口时,次卧的房门是不是就会被打开,缪存会不会那么轻手轻脚地走出来,打开大门,趁着夜色头也不回地离开。

如果缪存真的这样不告而别,骆明翰也不知道该怎么拦他。他能做的,大概也只是若无其事地笑着,作最后一次告别。

到了凌晨三点,终于挨不住了,在沙发上盖着薄毯睡了过去。梦里想的是缪存落在他脸上的那滴眼泪,很烫,和反复的一道声音:原来他那么爱他。

这句话背后的潜台词是,缪存一丁点都没有爱过他。过去种种,都是他作为骆远鹤的影子而收获到的错觉。

缪存一早醒来,外面已经被骆明翰收拾得干净,一个烟头一粒烟灰都没有遗落。吃过早餐,骆明翰开车带他出门。先去的是商场,进了珠宝店,他对sales说,“补差价换个新的。”

sales和缪存都愣住,同时看向手腕上的镯子。sales善意地提醒:“先生我们店是可以终生保养清洗的,你这支成色还很新……”

“上面刻了字,不合适了。”骆明翰打断她。

“好的。”

sales戴上黑色的丝绸手套,将托盘双手呈上:“那先生,我帮您取一下。”

缪存一时之间没伸手。

骆明翰温柔地看着他,有些无奈:“以后喜欢的话,再自己来刻上骆远鹤的名字。”

缪存摘下手镯,递给sales,看着内圈的「LMH」三个字母在灯光下闪了一闪,便再也不见了。镯子被回收,取了一支全新的出来,差价骆明翰让缪存自己付,这样就算是缪存自己买的了,跟骆明翰毫无关系。

走出专柜,骆明翰还有心情开玩笑:“你现在可以相信,我是不会对你死缠烂打了。”

缪存没笑,垂首看着手腕上那支全新的、没有任何痕迹的镯子,觉得有点不太习惯。

“下次别用我的名字做文章了,”骆明翰说,“你比我还会骗人。”

缪存说:“哦。”

吃过了中午饭,骆明翰又开车去城外。纵然伤着一只手,但他车子还是开得很平稳,驶过一圈又一圈的盘山公路,缪存一路看着指引牌,知道他是要带他去寺庙。

可是去寺庙干什么?

这座寺庙香火很旺,在山顶,望着大江,江上有的运沙的货轮穿梭。大殿金碧辉煌的,供的是观音,香炉和供案都设在外面,香客可以领免费的三支香,在殿外点燃鞠躬拜过后,就插在大大的青铜香炉里。

“之前在西双版纳的时候……”

缪存一下子就想起来了。他祝喜欢的人平安顺遂,“顺便”祝骆明翰也健康快乐。

“你好记仇。”

骆明翰失笑了一下:“是这样。”

领香处都是居士在做志愿者,骆明翰扫码捐了一千,领了三支香,递给缪存。缪存一边就着燃灯点燃了,一边问:“你自己没有吗?”

“我要是许了愿的话,就该让菩萨左右为难了。”骆明翰漫不经心地说。

全中国那么大,各地上香礼佛的说法都不同,缪存学着别人的模样上香叩拜,闭眼许愿时只是很短的几秒。骆明翰不满意他这么迅速,“怎么这么快?”

“就许了一个愿啊。”

骆明翰看着他。

“祝你快乐。”

“这次不是顺便了吗?”

缪存恼了一下:“这次是特意单独的。”

山顶的风很温和,但把云吹得很淡,寺庙养了些白鸽,灰袍的僧人撒了一把谷物下去,鸽子便咕噜噜扑楞着起飞。两人沿着大殿外围悠悠散漫地走着,缪存忽然问:“你不恨我吗?”

不知道为什么,骆明翰笑了一声:“为什么要恨你?”

“我把你当替身,还把你打成这样。”

骆明翰笑得更大声了些,亲密而沉声逗他:“你也知道你做得不对啊?”很温柔地看着缪存。

“你先惹我的。”

“只是放不开你。”骆明翰顿了顿,问他:“你呢,是不是很恨我?”

“我出过气了。”缪存淡淡地说。

骆明翰觉得他哪儿都透着可爱,明明打起人来一副睚眦必报的模样,心里却又是这么宽容。骆明翰知道,这并非是对他的宽容,而是因为他知道了骆远鹤的心意,所以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可以和前头所有的磨难刁难都冰释前嫌。

骆远鹤陪了他这么多年,一想到缪存这些古怪可爱的个性与逻辑,他都看过了笑过了,骆明翰心里还是不可遏制地嫉妒。

“之前跟你求婚……不是为了报复你。”

“你说过了。”

“我记得,只是还是想再说一遍。”

“别这样。”

骆明翰缓了一会儿,自嘲地勾了勾唇:“不说了。”

树影在挡风玻璃上斑驳着,从山上一路往回开,影子影影绰绰的,像花一样。骆明翰扶着方向盘,漫不经心地问:“新年和生日还会有贺卡吗?”

缪存一时无话。

“就先存着吧,等你愿意寄了再寄。”

“你又不想要。”

骆明翰拨开中控,想了想,还是先把车在路边停稳了,才把烟盒拿出来,“不想收到,但又想要,怕你能若无其事地给我寄贺卡,又怕你再也不给我寄贺卡。”

缪存眨了下眼。

好陌生啊,妈妈,像年少时的那个午后,你用打火机烫了一下我的手指。

骆明翰从烟盒里取出烟叼上,缪存递给他打火机,两个人脸挨得很近,骆明翰先把烟点起了,深深地抿了一口后,在弥漫的烟雾中抬手摸了摸缪存的脸,“那天打了你,是不是很疼?”

“我还给你了。”

等回到大学城时,已经入了夜,两人是在外面吃过了饭才回去的。骆明翰从墙上取下那面油画,很重,棱角碰到伤口,痛得他蹙起眉。

“你干什么?”

红酒被起开,软木塞拔出来时,发出“啵”的一声,正如骆明翰梦里那个美丽气泡被戳破的声音。

“这幅画,画的其实也是骆远鹤,对吗?”

缪存茫然,意识到他想做什么,脸色瞬时一变:“不要!”

“我留不了。”

“——是你!”缪存慌乱地说:“画的是你,不是骆老师。”怕他不信,补着:“真的。”

但骆明翰真的不信,“虽然知道你画得很珍惜,很珍贵,毁掉会很可惜,但你以后还会画很多好画,既然已经送给我了,就让我处理。”他认认真真地说,语气平静,“你说的,画会走近梦里。妙妙,对不起,我梦不起了。”

“辛老师——我们副院长说,这幅画画得很好,”缪存吞咽了一下,喉结滚动着,双眼里说不出是不是紧张到懵懂了,“他说是我交得最好的一次作业,你……”

骆明翰看着他,很温和地笑了一下:“你会有更好的画的。”

他说着,手腕带着瓶口倾斜,在两人共同的注视中,红酒哗啦啦淋倒在油画上。

缪存忘了呼吸。

奢想中的把“把他当成骆远鹤相处三天”并没有实现,到了第三天清晨,这出戏便再难以为继。骆明翰送他回去,彻底放他自由。

“你之前说,你最近一直住在骆远鹤家里?”

“因为医生说我糟蹋自己身体,所以骆老师就说他照顾我。”

“什么医生?我照顾了你一年,没把你养好,倒还把你养出毛病来了?”骆明翰蹙眉。

“是从小体质的原因。”

骆明翰送他去骆远鹤那儿。虽然上了车后他才有此一问,且缪存租的别墅和骆老师家是两个方向,但骆明翰倒是一直开在正确的路上。

他好像一开始就打算送缪存去骆远鹤那儿了。

车子开进小区,缪存下车,他本来就是被强行软禁的,所以并没有任何行李,两手空落落的。

骆明翰跟着他一起下车,“你有东西忘了。”

掌心一松,垂下一枚坠着的铅灰色U盘。

缪存接过,骆明翰轻柔地扣住他的手腕,垂着脸靠近他,低声问:“三天给不了,就一分钟,可以吗?”

“我……”

“别对我这么残忍。”

他的呼吸里有淡淡的烟草味,缠着纱布绷带的手抬起来,像过去那样轻轻地抚缪存的眼底:“希望你可以相信我是真的爱你。”

缪存没有动作,U盘紧紧地攥在掌心。骆明翰的吻落下来时,他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吻着吻着,骆明翰忍不住把他很紧很紧地抱进怀里,箍着他的腰,扣着他的脑袋,认真而用力地吻他,虽然缪存始终是被动地承受,并没有回应他,但他还是撬开了他的唇舌,一直把他吻到气喘吁吁而脚心发软。

吻到脑袋缺氧,所以也没有听见车子驶过和车门关上的动静。

“——妙妙?”

缪存身体一僵。

是骆母的声音。

她身边站着骆远鹤,犹不明就里地感慨着说:“怎么会这么巧?哎远鹤,这就是妙妙,是不是就是你的那个学生?骆明翰这个小——”想骂什么小畜生,没骂出口,挺不好意思地“哎呀”了一声,觉得骆明翰可真是不注意场合。

“缪存。”骆远鹤面部表情地叫了他一声。

缪存那么努力地想要推开骆明翰,却根本推不动。他也努力地想要看一眼骆远鹤,却无论怎么想要扭过脸,骆明翰都死死地把他按着埋在自己颈窝。

“你放开我……骆明翰你放开我……”眼泪汹涌,却尽数湮进骆明翰的领口,连同这一道恳求的声音。骆明翰不允许他抬头,不允许他开口,不允许他哭。

“对不起,我只是想要最后赌一把——你们真的没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