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远鹤是去年六月份走的, 按照原定计划,也差不多该在本学期末回来了。这之后的去留,学生间众说纷纭, 有说院里不舍得再放人了, 有说马上又是中法文化交流年,骆远鹤还得再回法国,但关于他即将结婚的事, 八卦的人却是很少。
其实只要打电话时顺便问一问, 再祝福一下,也算不得什么事。但缪存知道自己做不到。
他做不到若无其事地问出口,也做不到那么大方得体天衣无缝,只要开口,那种紧张艰涩惴惴不安的情绪,会令缪存一秒钟露馅。比起难受,他更怕骆老师看穿他的心怀不轨, 从此以后对他退避三舍。那就连跟在他身边画一辈子画的心愿也满足不了了, 不是吗?
“小仙男,你下学期不是要去法国了吗?是不是跟骆教授一起?”学姐跑来找他打听消息, “他有没有说明年是回校还是留法?”
缪存的录取通知已经下来了,没有出任何意外。虽然又是最高等学府的破例操作,但院里的导师们对此也都很淡定, 见到缪存都是淡淡一句恭喜, 一副算不上新闻的模样。
“不知道, ”缪存笑了笑,“法国吧, 他未婚妻不是在那边吗。”
原本只是想打探动向的学姐, 没想到直接得到了一个爆炸性新闻——“什么?什么什么?骆远鹤订婚了?!有女朋友了?!什么时候的事?!”
她太激动, 指甲都快掐进缪存胳膊了,缪存忍着痛,无奈地问:“至于吗,这种消息你们应该早就知道了吧。”
“知道个鬼啊!”学姐捂住唇,眼眶都湿润了,“可恶啊,我还想考男神的研究生……”
缪存没想到还有人比他更伤心,反过来安慰她:“没关系的,结婚归结婚,带研究生归带研究生,画画归画画。”
学姐恨铁不成钢:“你不懂凡人的痛。”
缪存抿了抿唇,垂下眼睛,长长的睫毛蝴蝶般忽扇了一下:“……我懂的。”
他的自闭症早就好了,他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怪物。
“那你一定见过他女朋友了!”学姐仍旧掐着他,“快说!长得有没有我好看?”
缪存打量了一下,认真给出答案:“有的吧。”
学姐噎了一下:“骆老师也是个俗人,就喜欢漂亮的,哼。”
缪存忍不住笑,心口泛酸,却还是为骆远鹤证明:“没有,骆老师的女朋友不仅漂亮,而且气质谈吐都很好,在卢浮宫工作,能流利切换五种语言。”
学姐更加一副深受打击的模样,嘟囔着:“他好歹找一个会画画的……”
骆远鹤身边,除了他自己,应该没有人比缪存更会画画了吧。缪存握着书脊,声音很轻地回答:“骆老师自己都已经这么会画画了,为什么还要喜欢另一个会画画的呢?……再怎么画得好,在骆老师眼里都是很普通的。”
骆教授有了未婚妻的消息,便在油画系不胫而走了,很快便传到别的系,继而津津乐道地流传在了整个美院。不明就里的教授反而要在学生课间的闲聊和论坛上得到消息,“什么?骆远鹤要结婚了?那婚礼是在法国办,还是回国办啊?”
缪存每天只知道埋头画画,将这些声音都自保性地摒除在了自己的小世界之外。
但是晚上回家时,还会碰到骆明翰跟他弟弟通电话。
骆明翰手机贴面,另一手捏着喷壶给花浇水,漫不经心的姿态,声音也很散漫。
“宾客名单确定都选好了,不用我帮你看看?”
对面估计是回了个不用,骆明翰笑了一声,“也行。”余光瞥见自玄关走进的缪存,唇角勾了一勾,双眸晦暗如深。他放下喷壶,回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拉着缪存的手,要他坐自己怀里。
问对面:“蜜月打算去哪里?”
水晶吊灯的灯光华丽明亮,却无法将缪存的苍白涂染上任何一抹暖色。缪存闭了闭眼,想要起身,却被骆明翰强硬而死死地按住。
他的每一丝反应,每一丝痛苦,骆明翰都看得一清二楚。他扣着缪存,禁锢着他,不动声色与对面笑谈:“法国?你还没看厌?换个别的吧。”只是攥着缪存的那只手,用力到指骨泛白。
缪存强颜欢笑,又不能出声,只能用眼神祈求骆明翰放手。
他不能,他做不到听着骆远鹤的宾客名单、蜜月、备选酒店、草坪婚礼还是海边婚礼而神情自若,无动于衷。
对面说到哪儿,骆明翰已然听不清了,他眼底带着墨色浓云般的侵占,凝视着缪存,大手压着他的后脑迫使他贴近自己,视线迷恋地落在他血色很淡的唇上:“别走。”
继而吻了上去。
缪存在他怀里清晰地一僵,小幅度挣扎起来。
交吻间发出暧昧的喘息和水声,关映涛在电话那边“草”了一声,骂骂咧咧地挂断了电话。骆明翰低笑一声,扔掉手机,火热的身体覆上,将缪存困在沙发中抵死吻住。
吻里有苦涩的味道。
缪存心头一震,以为是自己下意识地哭了。可是没有。那个流眼泪的,不是他。
是骆明翰的眼泪吗?
但那点苦涩很快便在交融的唇舌间消失了。缪存想,那应该只是错觉。
·
通知书下来几天后,周五最后一堂课结束,缪存接到骆明翰电话,说派了司机在跃层那边等他,要带他去一个地方。
缪存大概猜到了他是要给自己庆祝。
其实打开邮件后,他第一个分享的人就是骆明翰。大约是因为太高兴了,他几乎从椅子上一跃而起,继而像头小动物般跳进了骆明翰怀里。
骆明翰要接住他不过是轻而易举。他将缪存托抱住:“有这么高兴吗?”
“嗯。”缪存觉得自己高兴得头晕眼花了,法国不紧紧代表着骆远鹤,还有很多很多,是卢浮宫,是从文艺复兴一路走来的西方美术史,是离开原生家庭远走高飞的开始,他的两条手臂圈着骆明翰,孩子气地依偎着他,说:“骆哥哥,我感觉我心跳好快。”
他越高兴,骆明翰托抱着他的手臂便用力得越紧,直到青筋分明。
司机到的时机不早不晚,似乎知道缪存确切的下课时间。缪存上了车,把书包扔在后座,问:“去哪儿?”
“骆总说您到了就知道了。”
还卖关子。
骆明翰好像知道这个城市所有好吃的地方,短短一年,缪存从原来吃速冻包子也能凑合,吃盒杯面就算改善伙食的小乞丐,变成了一个小贪吃鬼。也会吮着箸尖品评是否地道,茶也能喝出好坏了,关于手冲与冷萃,大约也能说出个一二三。
骆明翰大约是又要带他去吃什么好吃的。
临近期末,课业和复习的压力骤增,缪存趁着车程复习理论史课,等再回过神来时,车窗外已降下暗色,迈巴赫停在了关映涛的会所外。
原来又是见他那些朋友。
缪存收拾心情和书包,轻舒了一口气才推开车门。他不喜欢见这些人,骆明翰也是知道的,这半年几乎便没带他去过任何局,有什么非去不可联络感情的应酬,他也是自己一个人便去了,从不让缪存为难。
缪存进了门,因为时间还早,场内门可罗雀,公关找到他:“骆总在三楼等您,您这边请。”
关映涛的会所分两种性质,夜场是谁都能进的,公开营业,楼上的便是会员准入制,要提供资产证明、缴纳会费才能有资格进去。三楼便是如此。
缪存背着书包,穿着也还是一股学生气,矜贵清冷的,让人很容易便联想到玉啊,竹子啊的意象。公关总忍不住看他,被缪存撞见了,微微颔首笑了笑。
“我们见过的。”公关开口。
灯光挺暗的,又正在穿过走廊,缪存又多看了几眼,公关说:“我叫悠悠,前段时间我送骆总回家,您开的门。”
缪存想起来了,首先想起的不是他的眉眼,而是留在骆明翰身上经久不散的香水味,那么花粉般的甜和腻。
“我们私下都很羡慕您的,”悠悠说,目光将缪存再度上下打量了一遍,微微一笑,“我们都说,确实还是应该念一念书。”
“你跟骆明翰睡过了吗?”缪存直截了当地问。
“什么?”悠悠愣了一下,不敢置信,噗嗤一下笑出了声:“你这个问题真有意思,骆总听到,会生气的。”
“那就是没睡过。”
悠悠笑了笑,没说话。电梯门在眼前打开,他礼数周全地将人请了进去,“骆总不睡我们这里的人,在这么多有钱人里,他算是洁身自好的。”
梯门闭合,内壁镶嵌满了锃光的银色镜子,倒映着两人的身影。悠悠停顿了片刻,说:“骆总不喜欢玩肉体,但喜欢玩感情,跟你说这个好像有点多余,但他深情的模样确实很令人心动,虽然你知道那都是假的。”
缪存怔了一怔,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怔愣。半晌,他自嘲地笑了笑:“谢谢,我都快忘了。”
三楼眨眼而至,门打开,是一个奢华、富丽堂皇、雅而不俗的会堂。长桌上布着鲜花,水晶瓶里醒着红酒,音乐轻柔,侍应生端着金色的托盘身轻如燕地往来着布场。骆明翰站在窗前,面对着城市的浩瀚灯火,听到动静,他转过身来,对缪存张开怀抱。
缪存摘下书包,骆明翰很顺手地接过了:“累吗?”
缪存摇摇头:“今天晚上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庆祝你被录取了。”
缪存震惊之下,竟然有点踌躇了:“不需要这样大张旗鼓…… ”声音轻下去:“只要我们两个人就可以。”
“以前可以,今天不行。”骆明翰摸了摸他的脸,话只说了一半,“还早,先去休息一下。”
到了休息间,婉婉坐在里面吃葡萄追剧,缪存打了个招呼,婉婉瞪大眼睛:“啊,你就穿这样就来了?”
“不然呢?”
“这可是……”算了,关映涛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剧透的。婉婉咽下葡萄,痛苦地说:“你高兴就好。”
“你气色不错。”
婉婉扭了扭身子,很俏皮地笑:“本新娘子当然气色好啦。”
缪存完全蒙在鼓里的模样,表情空白半晌,“你要结婚了?”
“什么表情啊,”婉婉噗嗤一笑,“搞得好像暗恋我一样。”
“不是,只是……”
“我知道,只是我跟关映涛像是随便玩玩,我像是他包养的。”
缪存勾了勾唇:“没有这个意思。”
“随便玩玩也会投入真感情,人又不是计算机,多一点少一点都计算得刚刚好,玩着玩着就栽了呗,”婉婉拨了下头发,嬉皮笑脸:“当然,主要还是我魅力大。”
宾客陆续到场,宴席开始,阵仗比缪存想象的要大,大部分是他不曾见过的。婉婉背后领了关映涛的任务,怕缪存紧张社恐,特意陪在他身边的。果然,她跟每个人都熟络地打招呼,把缪存引荐出去:“哝,我们今天的主角,缪缪。”
“恭喜恭喜,年少有为。”
缪存也不知道留个学怎么就年少有为了,但他们的话大抵是做不了数的,听听便罢了。但是这种场面话,他应付多了也很疲惫。以前跟骆远鹤见画商和收藏家时,他们也是这样奉承人的,并不是说搞艺术生意就会多含蓄。那种时候,缪存只要扮演一个小哑巴就好了,骆远鹤会娴熟地应对每一套话术,绝不让他有一丝一毫的难堪。
骆明翰找到他时,正看到缪存心不在焉的模样。
“我有点累,可以早点结束吗?”他孩子气般任性地问。
骆明翰握了握他的手腕:“再坚持一下,好不好?”
缪存把红酒放到侍应生托盘里,小声说:“我能先消失一阵子吗?”
反正他们也都是冲着骆明翰来的,他这个吉祥物不过是摆着好看,可有可无的。
骆明翰扣住他手指,微笑着说:“一秒钟都不行。”
他的笑很陌生,不知道为什么,缪存心里颤了一下,如过电般。
“等一下还有一件很重要的大事。”骆明翰牵着他手,贴近他耳边,语调沉缓地说,“少了你就完成不了。”
悠悠推着蛋糕出来时,关映涛拿小银匙敲了敲高脚杯,场上便默契地安静了下来,看着台上的人。骆明翰端着酒,白衬衫外套着马甲,领口系着缪存送的领带,英俊而倜傥。做惯了路演和演讲的人,拿捏这种场面不过是小意思,他风度翩翩地颔了颔首,以漫不经心的语调说着闲适的开场白,继而将目光从缪存身上瞥过,勾了勾唇,“当然,今天请大家聚在这里,是因为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希望得到你们的祝福和见证……”
留学的事,就这么被他轻飘飘地揭过去了。
婉婉拼命鼓掌 ,甚至抿着手指尖叫,而缪存如坠冰窖。
骆明翰放下红酒杯,从不过浅浅一步之高的台上阔步而下,一步一步庄重地走向他,带着笑的目光深沉地、专注地锁着他。
宾客显然事先也并不知情,是现在才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于是掌声愈烈,尖叫愈盛,而此起彼伏的口哨与起哄甚至让缪存头晕目眩地站不住。
恐慌之中,缪存本能地想去找寻自己熟悉的脸,他看到盛装妖娆的婉婉脸上近乎扭曲的兴奋,看到关映涛激动的红光满面,看到推着蛋糕车的悠悠,刚才还在劝他不要陷入深情陷阱的人,此刻错愕又歆羡。
骆明翰他面前站定,扶着缪存的双肩,发现他单薄的身体一阵又一阵细密地发抖。
“我是哥哥,无论如何,也该比弟弟更先成家立业,”他漫不经心,散漫地调侃,引起阵阵善意的笑声,“所以,给我一个机会——”
“跟我结婚,缪缪。”他微微垂着脸,温柔地说。
求婚词这么简单,只有六个字,没有任何花里胡哨的装饰,光秃秃地不像一捧花,像一捧揪秃了的带刺的花茎,直愣愣地、如同剑一般锐利。
“哪有这么简单!要单膝下跪!”有人扯着嗓子起哄。
骆明翰从兜里摸出戒指。小小的一个方盒,年初生日时买的,原打算放在抽屉里积灰的。盒子弹开,露出里面精致的、闪着星光的一圈。
他没有下跪,但牵起了缪存的手。
缪存的手指也发着抖,细白,指腹曲线如嫩葱般漂亮,被水晶吊灯一照,透明般,能看到他根根血管里写着的恐慌。
“骆哥哥……”细致的喉结滚了滚,他迟钝地将目光移向骆明翰的脸,觉得陌生得可怕,“我……”
嗓子如被堵住一般,目光里写满了惊惶和茫然。
仿佛他不是在自己的求婚现场,而是在一个血腥味的深坑里。
这是一场邀请了围观的宰杀。
骆明翰俯他耳边:“我说过的,我对你是真心的,你要去法国,那就结了婚再去,”他捏紧了缪存的手,如梦似幻的语气:“还是说,你一点都不爱我?”
声音不大不小,被站得近的人听见了,也只当是调情。
缪存闭了闭眼,只觉得灯这样明亮,却照得他眼前反而影影绰绰的,都是看不清的魑魅魍魉。
在场的,谁不知道骆明翰的双胞胎弟弟叫骆远鹤,是著名的青年画家,一幅画拍出上亿天价。闲时也曾调侃,等下次骆远鹤个人拍卖会时,也要去凑凑热闹。酒后也曾称羡,说他们两个兄友弟恭,又都这样非比寻常的优秀,合该一起光鲜亮丽地站到采访镜头里养眼。
从此以后,他们都会知道,缪存,是骆明翰的心上人。
缪存一个字都说不出,手脚冰冷得动弹不得,眼前的黑雾浓稠,他苍白的眼皮紧闭着颤抖,整个人都失衡地往后跌了一步。骆明翰眼疾手快地捞住了他,戒指叮当一声,从他指间跌落,滑着停在了关映涛的鞋边。他俯身捡起了,递给骆明翰。
骆明翰没再接那只戒指,没有人看到他咬紧的后槽牙,和攥进掌心的拳。只看到他勾了勾唇,还是游刃有余的风度,对周围人镇定自若地致歉:“他太紧张,喝多了。”
他可以感觉到,缪存整个单薄的身体在他怀中那么细密惊惧地颤抖,像惊弓之鸟,像寒冬腊月的猫。他亲昵温柔地抚着缪存的额发,在上面亲了亲,又贴着他耳语:“别怕,别怕……”
他一边将唇一下一下亲着缪存的耳廓,一边仓促地宠溺地失笑,“为什么这么紧张?为什么害怕?……为什么要怕我。”
明明,明明是他救了他,他也曾陪他做了许多事,教会他许多道理,为什么他要依赖骆远鹤,却害怕他?
他打横抱起人,步履从容地自人群之中穿过,穿过鲜花、美酒与掌声。水晶灯的光辉在他身后寂寥地落了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