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情形诡异, 是个长眼睛的都知道自己该撤退了。

男公关犹豫了一下,“那骆总……”

他还想打个招呼再走,因为骆明翰刚才一直没看他, 趁现在清醒过来了, 男公关想刷个好感度再走, 但骆明翰没理他, 仿佛没听到般,目光只跟着缪存的背影。

钱阿姨拼命对男公关使眼色, 意思是让他快走。

男公关下楼两步,摇头一哂,真有意思, 没想到骆明翰这么高高在上的人,竟然是个妻管严。

“妙妙怎么过来了?”

“给我打完电话就打车过来了, ”钱阿姨还想问呢,絮絮叨叨地埋怨他:“我还以为你让他过来的呢,大晚上的从大学城折腾过来多远啊,他明天还八点的早课。”

男公关身上的香水味忒浓, 老人家扶他两步道儿, 被熏得头晕眼花鼻子乱皱。骆明翰挣开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迈上楼梯。

“哎——你先把衣服换了!”钱阿姨伸长胳膊在身后叫唤。

骆明翰没理, 径自奔向主卧。门开着, 灯黑着, 他放轻了脚步,等到了床前才发现, 缪存没打算跟他睡一起。骆明翰敲了敲次卧的门, 垂着脸, “你睡了吗?”声音很低沉, 怕吵嚷到了缪存。

门后传来窸窣的动静,脚步声不急不慢,俄而门开了,缪存有些疲倦地问:“怎么了?”

骆明翰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扯了扯领带,把问钱阿姨的话又问了一次:“怎么突然过来了?”

缪存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过来,毕竟骆明翰并不缺人照顾。他料想自己可能是打扰到了骆明翰的兴致,因为以往都是莉莉或司机送他回来的,这次既然默许那个男公关送,或许就是要发展些什么。

他突然过来,还挺不懂事的。

“有盒笔刷落这儿了,明天要用,”缪存随便找了个借口,“就顺便来拿一下。”

骆明翰心里一紧,静默了半晌,有些小心翼翼地问:“跟我回房间睡好不好?”他牵住缪存的手,凑过去想要抱他,缪存愣了一下,条件反射地往后退了一步,手也干脆利落地抽出了。

怀抱落空的感觉不好受,骆明翰反应迟钝,只把愕然留在脸上,隔了许久,才渐渐浮上受伤的神色。

“有酒味是不是?”他笑了笑,不知道是在替缪存还是自己找借口,脚尖往后蹭了一步,很自觉地。

缪存点点头,“你去洗澡吧,我明天还要早起,晚安。”

眼看着门就要合上,骆明翰不顾一切地扶住门,阻止住了缪存关门的动作。

“妙妙。”他哑声叫他,喉结吞咽着滚了滚,“刚才那个人,只是顺路送我回来的。”

缪存“嗯”了一声,仿佛他怎么说他便怎么信,并没有深究的打算。

骆明翰很想问他,你是不是生气了,是不是吃醋了不高兴了,但他即使醉得这么深了,也深刻记得缪存并不喜欢他这么问,他不喜欢自己步步紧逼咄咄逼人地试探他要他在乎自己。

“还有事吗?”

“你……”再能言善辩善于谈判操控人心的嘴,此刻也变得笨拙了起来,骆明翰勉强让自己维持着清醒,自作聪明地问:“你没有生气吧。”

缪存的视线停留在他脸上数秒。

骆明翰确实问倒他了,因为缪存很明显地知道,此时此刻的他情绪不高,心口像被什么堵着一样,让他连呼吸都不顺畅,看什么都不顺眼。

原来是因为这件事而生气吗?那岂不是代表他在在乎骆明翰?

这是不对的,因为他跟骆明翰只是彼此玩一玩的关系,顶多再加一点轻描淡写的、彼此都已忘得差不多了的前尘过往,他还自甘堕落自私自利地把骆明翰当作骆老师的替身,那他为什么要为了骆明翰吃醋胸闷?大半夜被男公关送回来的人是骆明翰,又不是骆远鹤。

骆明翰被缪存的这一眼看得紧张,握着门的手收紧,指骨上泛出一层青白,等着他的回答。

缪存想通了那一层,笑了笑:“当然没有。”

钱阿姨按往常一般给他放好了泡澡的水,醒酒汤也备好了,在楼梯口试探地问:“骆先生,要不先把汤喝了吧?再放就凉了。”

骆明翰回过头应了他一声,手上劲一松,咔嗒一声,门便被缪存轻巧地关上了。

习惯了怀里抱着人睡,乍然空落了下来,便有些翻来覆去地睡不着。骆明翰被半清醒半昏沉地折磨到了三点,忍不住爬起来去找缪存。缪存没有锁门,睡得很深,呼吸绵长平稳。

骆明翰脑子都被酒泡坏了,连看他覆着薄被乖巧侧睡的模样都觉得可爱,轻手轻脚地摸过去,把人强制地捞到怀里,一边亲吻他的眼睛和脸颊,一边紧紧地、严丝合缝地贴着拥住了。

缪存的身高是一七八,单薄并不纤瘦,每根骨骼都让人觉得透着轻巧和精致,骆明翰抱着他时,总会恍惚地想,要是能让缪存长在他的骨头上就好了,经连着经,脉连着脉,他会听到缪存心底的声音,那里面也许会有关于爱的发音。

第二天起床时,缪存已经回学校上课了。昨晚上扔下的衣服钱阿姨还没来得及收拾,骆明翰回到卧室时,闻到浓烈的香水味。

那是那名男公关留在他身上的,充满着刺鼻廉价的脂粉花香,就算喝了再多酒也掩盖不了。

骆明翰心里一沉,找到钱阿姨:“我昨天晚上,身上有没有奇怪的香水味?”

“还好吧,确实挺浓的,”钱阿姨中肯地说,“五步开外就闻到了,也就你自己闻久了不知道。”

怪不得缪存会退开一步,不要他抱。

骆明翰心口酸涩发紧,冲动地立刻打了电话过去。缪存刚进画室坐下,接起时开门见山地问:“有事吗?马上上课了。”

“昨天晚上那个香水……”

缪存截住他的话题:“我说了没关系不在乎,你不要再试探我了。”同学陆陆续续地进画室,他草草地挂断。

钱阿姨大约知道骆明翰在担心什么,善解人意地劝道:“没事儿,妙妙没有生气,你看他哪有一点生气的样子?”

骆明翰笑了笑,捏紧了手机。

下了班,关映涛让他顺便去会所那儿拿酒,说是国外新到了几瓶老厂威士忌,拍卖行里都存货不多的硬货。为了这批酒,关映涛特地组了高端局,品酒会,还有国际专业的品酒师现场上课,来的都是圈内核心,正是交换资讯的好时候。骆明翰下了班过去,宿醉未消,他也就抿几口意思意思,顺便骂了通关映涛昨天乱特么指派人。

“妙妙生气啦?”关映涛嘿嘿直乐,幸灾乐祸地拿手背拍拍他心口:“你们家那位一看就难哄。”

“没气。”骆明翰讥讽回去,还炫耀:“昨晚上抱着睡的。”

“没气?”关映涛寻摸一阵,竖起大拇指:“牛逼,嫂子大气!”

“什么玩意儿,”骆明翰烦道,“别乱叫。”

“你都备注老婆了,还不许我叫嫂子,咋的,那弟妹?占你便宜了不是。”

“滚。”

“别啊,说实话兄弟,我是很羡慕你,”关映涛卷起袖子,露出一道长长纤细的红印:“瞧瞧。”

旁人也都凑过来,“猫挠的?”

关映涛咬着烟眯着眼:“婉婉挠的,回去晚了就跟我闹呢,挠我一背,比猫可凶多了。”

“喔唷,”众人都心照不宣地笑起来,“玩得挺野啊关总。”

关映涛“啧”一声,摇摇头,“得了,我直说吧,我们婉婉啊,哪都好,就是爱吃醋,真太难伺候!”

都听得出来关映涛在凡尔赛,哪有不捧场的道理?

“骆总的手腕情趣我是学不来,我一粗人,就喜欢会吃醋的,吃醋好啊,吃醋代表心里有你,心里在乎你,那叫占有欲,对吧,”跟周围人求附和,“有占有欲才代笔有爱,否则两个人都不在乎对方有没有乱搞,说好听点叫open relationship,说难听点就是搭伙过日子嘛!”

气氛这么暧昧热闹,没人发现骆明翰的脸色难看得要命。

关映涛确实被这番马屁给拍到了心里,但并没有上头到踩着骆明翰给自己秀恩爱的地步,立刻回旋着打圆场:“别别别,还有一种啊不是真不吃,就是装乖,其实心里醋得很,我看妙妙就是,是吧骆总?”他讨好地给骆明翰倒酒,“他年纪小,又依赖你,我看啊,是怕闹起来了,你该嫌他不懂事了。”

骆明翰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关映涛怎么劝酒的,周围人又是怎么轰笑着胡侃着连串的荤话的,他都听不真切。

他怎么会这么坐立难安。

下半场,品酒师重新开课,没讲两分钟,骆明翰终于再难忍受,拎起西服起身。

“骆总?”品酒师吃惊道,求助地看向主理人关映涛。

骆明翰没理会任何询问和挽留,径自离席,只匆匆地扔下一句“改日再聚”。

缪存正收拾写生的画材和行李,收拾了一半,听到门开了,知道是骆明翰回来也没当回事,只是继续码着颜料盒。站起身拿东西时,冷不丁被骆明翰从背后紧紧抱住。

“怎么了?”缪存有些迟疑地笑了一下,“怎么回来得这么早?还以为你要很晚才回来。”

骆明翰收紧了手臂:“没什么,只是忽然很想你。”

缪存试图离开他的怀抱,只是很轻的挣动,骆明翰却受激般抱得更近了:“别动,让我再抱会儿。”

他亲吻着缪存的颈侧和脸颊,没话找话:“明天就走了,行李收拾好了吗?”

“差不多了。”

“见到小姨帮我问好。”

“好。”

骆明翰低声问:“……你会想我吗?”

“才三天而已。”

骆明翰笑了笑,“确实,”少顷,他将脸埋在缪存的颈窝,嗅着他的气息:“但我现在就已经开始想了。”

缪存不知道他搞的哪一出,明明昨天还在外面花天酒地逢场作戏,今天就又这么深情缱绻了。又想到骆明翰从一开始就是玩攻略游戏的态度,现在大约也是故技重施而已。

“妙妙,”骆明翰这次安静了很久,冲动像岩浆一样灼烧着他的每条神经每根血管,他维持着从背后抱住缪存的姿势,嗓音发紧不顾一切地问:“我们能结婚吗?”

他妈妈说得对,错过了缪存,他会后悔一辈子,会遗憾一辈子,会痛苦一辈子的。

是只要想一想那种两人天各一方永不再见的可能,就会彻夜难眠的痛苦。

他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缪存去法国,只能就此选择放手?难道缪存对他一丁点喜欢都没有吗?有的,骆明翰知道,感觉得到,有的。

他叫他骆哥哥的时候,眼神带笑专注地看着他的时候,被占有得汗涔涔时抚摸着他的喉结的时候,总是带着他送他的手镯的时候。

只要缪存心里对他有一丁点喜欢,他就有信心维持一辈子。

那为什么要放手?

但他大约是异想天开了,因为他明显地感到缪存的身体僵了一僵。

“很突然是不是?”骆明翰自己先失笑了一声,“好像是挺突然的。”

因为是背后拥抱的姿势,他看不到缪存的表情,缪存也看不到他的。

“我马上就去法国了,那所学校不会不要我的。”

这么委婉的拒绝,骆明翰只当作是令他望而却步的难题,那么只要解决了,就会没事的。

“我可以等你,”喉结滚了滚,骆明翰退到底线全无:“也可以去欧洲陪你,就当休息两年。”

缪存一字一句地说:“骆哥哥,我去了法国,也许就不会回来。”

一直以来都无法深思、只要稍微想一想,就会痛得心脏麻痹的问题,在这一瞬间,由缪存亲口、直白、准确无误地说说出了答案。

他将永远不会回来。

心口如同被利刃穿刺的感觉如此鲜明,以至于骆明翰的瞳孔边缘都痛得微微涣散。

“骆哥哥,”缪存偏过脸,笑了笑,“你一直都用结婚吓唬人吗?我不是席霄寒,你不用这么吓我,我也会自觉地走的。”

“你怎么知道——”

“他告诉我的,他可能误会了,以为你很爱我,我很爱你,所以迫不及待地要揭穿你的真面目。”

后来,他拿着缪存在美院官网的校讯喜报,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原来骆明翰遇到你,是他的福报啊。」

缪存从骆明翰怀里挣脱出来,端详着他,第一次伸出手来摸了摸骆明翰的脸,继而吻了上去。

“是你教我的,缘分断了,不必追。”

写生在邻省,飞机票倒是很便宜,院里下了通知,让学生自行到机场安检处汇合。骆明翰亲自开车送缪存到机场,只能停两分钟,他只能匆匆地亲一亲缪存的唇角。缪存提了行李,俯下身对他挥了挥手,就当作是所有的告别了。

车子缓缓驶动,与缪存步入机场大厅的身影错开,后视镜里,他背着画筒的身影越来越小。

那一瞬间,他心里有一种强烈的直觉。

这好像会是他拥有缪存的最后一天。

因为这种古怪的念头七上八下地折磨着他,以至于在高架上就给缪存拨出电话。

“要不你换下一趟飞机吧。”

缪存莫名其妙:“啊?”

“我怕飞机出事。”

缪存无语,笑了一声:“谢谢你的祝福,很独特。”

骆明翰心里一紧,头一次跟他发火:“别开这种玩笑。”

“好吧,”同学都在扎堆聊天,缪存站在稍远处,“知道你舍不得我,我会想你的,每天十分钟,拜拜。”

骆明翰这才稍稍放下些心。他回到跃层时,不过是上午八点多,地下停车场闸口开启时,看到右手边站了一个眼熟的身影。风这么大,吹得他头发乱七八糟。

是缪聪。

缪聪显然认识他的车牌,或者干脆就是特意在这里等他的,竟然对他挥了挥手。

骆明翰一脚刹车点住了,车窗降下,他似笑非笑:“找你哥?”

“找你。”

骆明翰打量着他的神色,话里玩味:“我不记得我跟你有什么关系。”

缪聪脸色泛青,眼神也远没有骆明翰与他初见那天飞扬跋扈的单纯。他古怪地盯着骆明翰的脸,片刻后,没头没尾地说:“你知道你跟你弟弟长得很像吗?你是不是有个弟弟,叫骆远鹤,在美院教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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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远鹤那边还是凌晨五点,接到骆明翰电话时,先揉着太阳穴清醒了会儿,才问:“有事?”

“以前我们捡到的那个小孩儿,他现在还好吗?”

骆远鹤没有听出任何异样,很安静地叹息着笑了一声:“怎么突然想起关心他了?”

骆明翰却是莫名地焦躁,他喘了一口,艰涩而缓慢地问:“我问你,他过得好吗?”

“挺好的,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在美院上学,顺利的话,下半年或明年会跟我一起去法国。”

电话那段安静了很久很久,久到骆远鹤以为信号中断了。

“他叫什么,”骆明翰难以呼吸般,眼前幢幢黑影,从胸膛里、从心口上挤出这几个字,“……他叫什么,真名。”

“缪存,”骆远鹤温柔地、像在介绍所属物、所属珍宝般地念出他的名字,“他叫缪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