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缪建成听了他的话, 原本就已经很难看的脸色更加惨淡,被戳破的羞恼和耻辱交替折磨着他,让他脖子上青筋暴起, 指着缪存的手如筛糠般地抖。

“你、你还真是没良心、真是没良心啊!”他大声指控缪存,对周围下班经过的居民哆嗦着嘴唇控诉, “看看这个没良心的小畜生,没良心的小畜生!”

缪存对他的指控无动于衷, 勾起唇淡淡地嘲讽:“说够了没有?说够了就请滚吧, 缪聪跟阿姨应该都在等你救命呢。”

门打开, 缪建成想挤进去, 麦特冷着脸,用中文说:“这位先生, 我会告你私闯民宅。”

他长得人高马大的,不摆表情时能把人吓死,缪建成一看见就把脖子畏畏缩缩地缩了回去, 却还是死要面子:“这、这里是中国人的地盘, 你狂什么?”

回答他的是一声用力的关门声。

麦特满脸的匪夷所思:“你爸爸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缪存怔了一下,抱着书的手收紧:“本性就是这样。”

在妈妈和小姨的追忆中,缪建成曾是一个英俊精神的小伙子, 嘴甜会哄人,谈起未来和生活充满规划和憧憬, 让初到大城市的傣族姑娘玉燕儿一见倾心。他会疼人,舍得用半个月的工资给老婆买一条裙子, 因为玉燕儿产后身体阴虚, 他从南方打听到昂贵的偏方, 千方百计去抓野味炖汤, 这样的一盅汤每一口都要上百块。

小姨常常咬牙切齿地说, 是遇见了李丽萍,被这个洗头房里的狐狸精勾去了魂后,家里的条件和气氛才会江河日下,直到分崩离析。

是这样吗?缪存越来越不觉得了。缪建成的本性如此,他将爱情从妈妈身上转到李丽萍,这故事当中并没有一颗干净的灵魂被狐狸精勾进泥潭,只有同类相吸,他就是这样的人,伪装再久,也是这样的人,所以跟李丽萍走到一起才是天经地义。

“可怜的缪缪。”麦特看他的目光充满同情,“我不理解。”

缪存忍不住笑了一下:“我不可怜,我很幸运。”

骆明翰在外面出差,应酬前抽空给他电话,问他晚餐有没有好好吃。

“还没来得及,”缪存打开冰箱,纤长的手指夹出两枚鸡蛋,回骆明翰道:“刚才我爸来找我了。”

“找你干什么?”

“问我借钱,让我救缪聪。”

骆明翰一时间也被缪建成的无耻厚脸皮震撼到,“他不是自己有钱吗?”

“那是他的养老钱棺材本。”

鸡蛋在锅沿磕开,蛋清连着蛋黄滑入煮沸的水中,空气中溢满泡面的香气。缪存拨散鸡蛋——他喜欢吃蛋花,边问骆明翰:“你的剧本是不是有点太跌宕起伏了?”

什么仙人跳、自杀身亡、谋杀、卷钱跑路,哪一件都能把一个温顺的良民小民吓风,不知道的还以为在玩剧本杀。

骆明翰说:“你高兴就好。”

缪存勾了勾唇,百无聊赖地看着沸水的浮沉:“你好没有人性。”

迈巴赫在五星酒店的旋转门前停下,这里正举办重量级的业内峰会,骆明翰西装革履,擦得锃光的牛津皮鞋踏上地面,他俯身而出,一边对摄影机勾唇颔首,一边玩味地对电话那端说:“对畜生确实没有。”

缪建成回到家前,李丽萍满怀期盼,看到缪建成的颓丧样后,脸上的表情瞬间坠了个精光。她目光复杂地看着缪建成踹了几脚老本田,不死心地问:“存存没有钱帮忙是不是?”

“他一个学生,哪里来那么多钱?”

“有钱也不会借我们了,”李丽萍喃喃自语,不知道在说给谁听,“你不骗他那二十万,他说不定还会借给你,这下好了,什么也没有了,一分钱也没有了。”

缪建成看她这种如丧考妣的模样就来气:“不是你跟缪聪怂恿我,我也不会图他这二十万!没有这二十万,缪聪也不会亏个精光!呸!干出这种事,我他妈都替你们害臊!”

李丽萍古怪地浅笑了一下:“到头来都是我们的错了。”

缪建成凶狠地瞪着他,青筋梗起:“你别在这里跟我他妈的阴阳怪气。”

“那伙人下午又来了。”李丽萍没头没尾地说,又莫名往楼上看了一眼。

二楼静悄悄的,缪聪被恐吓得不敢去上学,因为怕事情闹到学校里,他就没脸见人了,在这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惧中,他病得很重,几天时间像变了个人,人也变得有点神经兮兮的,一下子大喊着来啊怕什么,一下子又缩在墙角哆哆嗦嗦,连一点动静都不敢发出,生怕下一秒就被人带走砍胳膊。

“他们说,要是再不把聪聪卷的钱吐出来,他们就来硬的了。”

缪建成心口起伏,在老婆面前逞胸斗狠,脸色赤红地喷着唾沫星子:“那就让他们来!我就不信了,逼急了,我去公安局扫黑除恶去我!”

李丽萍浑身冰凉:“你疯了,那个女人死了,你想害死聪聪?!”

“行得正就不怕影子歪,”缪建成言辞凿凿,一副李丽萍头发长见识短的不耐烦:“没干过的事,怕什么?”

李丽萍的表情已经如同行尸走肉:“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把聪聪当过你儿子啊?”她轻轻地如梦呓般地问,“聪聪这么好的年纪,被当作嫌疑人立案调查,不管人是不是他杀的,他以后都洗不掉了,睡别人的情妇,吞人家的钱……你还想不想你儿子好好活着啊……”两行眼泪从她眼眶里滑下,她倏尔又振作起来,倒吸了吸鼻子,发出很响的声音,又用手背揩了揩,一字一句地问:“缪建成,你的钱呢?别告诉我你没有,今天你必须拿出来。”

缪建成眼睛如牛般瞪着她:“没有!”

李丽萍咬牙切齿:“你少在这里跟我放屁!一百八十万,你缪家老太太留给你的,别以为我不知道!”

“你是不是有病?你也知道那是我妈的钱,是给她养老送终的!”

“亏你说得出口!你妈一天三餐腐乳酸菜的吃几年了你不知道?要不是我隔三差五给她包饺子送过去,她几天吃一顿肉,你这个当孝子的知道?!你现在跟我说要给老太太养老送终,钱不舍得拿出来,”李丽萍点点头,“好,好,好啊,我现在就给妈打电话,问问她是要这一百八十万,还是要聪聪的胳膊!”

手机就在饭桌上,李丽萍状若疯癫般地去拿,缪建成呼哧重喘一声,下死手推了李丽萍一把,将手机急赤白脸地抢到了手里:“你敢!”

回答他的一声重击声,李丽萍哀叫一声,咚地撞上碗柜角。

“缪建成,你考虑清楚了,”李丽萍空洞的眼睛里蓄着眼泪,“你是要这一百八十万,还是要儿子跟我。”

“你什么意思?”

“后天,后天他们再来,大不了我就一头撞死你们面前,我一条贱命抵债,到地下当鬼再跟你算账!”

·

缪存出现时,场面已经到了濒临失控的边缘。

缪建成取钱了,但又没完全取。他只肯给八十万,剩下的说什么也不愿意再给了,只跟催债的咬死了自己没钱。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缪建成穿着单衣和牛仔裤夹脚拖,往自己家堂前地上大赖赖一躺:“有本事就把我拖出去当猪头肉宰了卖了!”

催债的其实是专业的团队,并不是像表面那样凶神恶煞的黑社会团伙,什么砍胳膊也不过是吓唬吓唬温顺良民,但不得不承认的是,纵横催债业多年,他见过的无赖多了,但也是头一次碰见缪建成这么个赖法儿的。

李丽萍搂着只会发抖的缪聪,一个劲地说:“别怕,别怕聪聪,妈妈保护你,妈妈会保护你。”

“我要你一身臭肉干什么?”领头的冷冷一笑,“不给,那好,跟我去公安局,我老婆死得不明不白,快两百万下落不明,请你儿子跟我去调查调查吧,好吧?”他两手一摊:“我是个讲理的人,你儿子做出这么丢祖宗脸的事,也别去学校了,带坏同学怎么办?这邻里邻居的,也得知道知道他的嘴脸吧,毕竟是潜在杀人嫌疑人,是不是,我怎么也得为社会治安邻里和谐做一份贡献吧。”

“妈!妈!我不去!我不去!我没有杀人!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缪聪吓得拼命蹬腿,脸色煞白得不像活人,嘴唇一个劲地哆嗦着,“我没有杀人,我跟她只是网恋,连面都没见过的!”

李丽萍抹了把眼泪,“你砍我胳膊吧!”她咬着牙,赤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领头的,“你砍,我儿子做错的事,我替他承担!一只胳膊不够,就再加一条腿!只要你给我剩一只干活的手!”

缪聪一瞬间瞪大了眼睛,脸上浮现出乍喜的神经质的笑容,甚至连眼神都亮了起来,但他马上想到什么,吞了吞口水:“妈,会很疼的。”

李丽萍呆呆地愣住,继而破涕而笑起来,但那笑尽头了古怪、心酸和荒诞,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她断断续续地笑着,用掌心用力抚摸着缪聪的脸。

“聪聪……真乖……”她艰涩地说,“会心疼妈妈……”

虽然这么说着,但眼泪却是一行接着一行,继而终于嚎啕一声,声嘶力竭地哭了出来。

虚掩着的门外,有什么身影一晃,继而吱呀一声,两扇门被推开了,缪存逆着光站住,令李丽萍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抬步迈入这间记不清年头的巷尾老屋。

李丽萍是勤快的人,会把房子收拾得干净,收摊时碰到没卖出去的鲜花,她会讨价还价,带好几束根本就搭不起的花材,欢天喜地地在玻璃瓶里插成一团,水清凌凌的,倒也热闹。

“存存!存存!”李丽萍看到他,像看到什么救星,撇下缪聪,跪着爬到缪存跟前,抱住他的膝弯:“你救救聪聪,帮帮他,帮帮你弟弟好不好?我知道,阿姨知道,我们对你很坏,阿姨对你很坏,阿姨该死!”她的眼珠子跟着她乱糟糟的脑子一起凌乱仓促地转着,继而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是我该死!我对不起你,我给你吃剩饭馊菜,是我教聪聪欺负你,你都冲我来,别记恨聪聪,他的坏他的错都是我教的,你帮帮他!”

缪聪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妈妈的一举一动,张着唇,像个茫然的傻子。

缪存被她抱着膝,一步也未动弹,居高临下地看着李丽萍痛哭流涕的脸,脸上并没有什么快意。

李丽萍讨厌他,因为他是她婚姻和家庭的污点,只要他存在一天,就会反复提醒她这个家、这个老公、这段婚姻都是得之不正的,都是抢来的。她不放过他,就像是一个洁癖拼命地擦光洁盘子里的一个小黑点。

却不知道,这个小黑点是这个盘子烧制时就存在的,在盘子成形前就存在的。

“阿姨,我没有这么多钱的,”缪存实事求是、平静地说,“我帮不了你。”

“不是啊,你可以帮的,你可以帮的!”李丽萍拼命吞咽着口水,“刚才大哥说了,说你的画值钱,他看中你的画了!”

缪存抬起眼,看到堂前挂的一副油画,下面的花瓶里插着一把枯萎了来不及扔的鲜花。那是他上大学前的习作,并不成熟。

他一哂,不知道说什么。骆明翰还真是恶趣味,一定要他来摆这个排场,一定要他当面扬眉吐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李丽萍三人过去十几年欺负的是骆明翰。

领头的一听,便知道缪存便是今天剧本里的破局之人,摸了摸下巴,装模作样地说:“喂,小子,你画不错,我懂一点,你是不是专业的?”

“他是美院的!中国最好的美术学院,为他破格录取的!”李丽萍手舞足蹈似地乱挥着,语无伦次:“他画得很好的,是天才,以后——不,现在的画就已经很值钱了!”

领头饶有趣味地看着缪存,一扬下巴:“怎么样,你用五幅画抵你弟弟的一只胳膊。”

“五、五幅?”李丽萍结结巴巴地问,“是不是太多了?”她仰头看向缪存,“太多了,少一点,少一点好不好?画画很累的……”

缪存知道,她不是心疼他会累,而是怕他不乐意。

“就五幅,我每一幅都会找人估值,不过关就重画,一直给我凑齐了为止。”领头的架着腿坐在长条凳上,问缪存:“怎么样,你同意吗?”

缪存没有说话。

在一室寂静中,李丽萍恍然顿悟了什么,“阿姨,阿姨给你磕头!阿姨这就给你磕头!”

没有人阻止她,缪聪愣着,缪建成从无赖躺着的状态蹭地坐起身了,像坨瘫着的大腹便便的肥猪一般,也直愣愣地看着李丽萍。

只有缪存怔了一下,条件反射地弯下腰去,试图阻止李丽萍,但他没有来得及。

李丽萍两手撑在地上,砰砰砰地一个接一个地磕头,一边磕,一边说:“阿姨该死!阿姨不该抢你妈妈老公!不该破坏你的家庭!不该欺负你!不该拿针扎你的手!不该饿你!不该冻你!不该让你发烧不带你去医院!不该说你是怪物!”

她说一句,就咚地磕头,直到额头上鲜血直流。从始至终,她都没想起过再去求一求缪建成,再去指望指望她好不容易抢过来、当了一辈子宝贝的老公。

“妈——”缪聪软脚虾似地蹭过来,想扶起李丽萍。

“你闭嘴!”李丽萍恨铁不成钢地瞪着缪聪,忽然想起什么,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死命地按住缪聪的头:“你也磕!过去十几年妈没有教好你,没有教会你这些道理,是妈妈的错!”

“啊!”缪聪被这一下撞得头昏脑胀,痛得叫出了声。

“磕!求你哥!给他道歉!说你错了!说你再也不敢了!”

“不用了。”

荒诞的场景如被按下暂停键,凝固在了可笑的瞬间。李丽萍发丝凌乱,额头上的血顺着鼻梁和额角流下,愣愣地看着缪存。

“我说,”缪存一字一顿,语气始终冷淡平静,“不用了。”

“你、你原谅我们了?”李丽萍用在地上蹭得黑乎乎的手拂了拂面上的碎发,一双眼睛很亮,“你肯帮我们了?你真的肯帮我们了?”

缪存长久地凝视她,继而将目光扫过缪聪,最后停在缪建成身上。

缪聪不自在地瞪着他,似乎不服气,又怕他反悔,因而畏惧地、畏缩地躲闪着目光。

缪建成从地上爬起来、站起来了,如同一个看客般,看到戏的大幕落了,他高兴地鼓着掌,与有荣焉地说,“好孩子,好孩子,不愧是我的好孩子!”

缪存很轻地哼笑了一声,没有理会他。

·

骆明翰参加完三天的论坛会谈,当晚便急匆匆地从上海赶了回来。赵女士已经把前后相加的一百万尽数转给他,埋怨他的多此一举。既然早知道钱在缪建成那儿,那直接对他设套不就行了,以缪建成的贪婪,光杀猪盘就能吃掉他所有的存款,就那他还不一定会死心回头呢,结果骆明翰非得从缪聪这儿开口子。

不过她后来又想通了,跟骆明翰通电话时佩服地说:“你还挺有公德心的嘛,骆总,也没我想的那么坏。”

骆明翰笑了笑,不置可否,“为什么这么说。”

“对人家老公下手,那人夫妻关系还能维持得下去吗?不闹离婚才怪。”

骆明翰漫不经心地低笑:“你把我想得太好了。”

大洋彼岸的赵女士,因为疑惑而忠实地停顿了一瞬,继而整个人都毛骨悚然地起来。

她确实把骆明翰想得太好了,他是一个玩弄人心,玩弄人性的高手,是一个不择手段冷血冷心的禽兽。

他帮所有人勾出了缪建成的真面目,帮缪建成勾出了李丽萍的图谋,他勾出了缪聪的劣根性,如一把尖刀对准一位母亲的心痛下杀手,他勾出了李丽萍精心维系的这桩婚姻、这个家庭的所有谎言——放眼望去,满是算计,只有指甲盖那么大的一点,爱。

婚姻还维系得下去吗?也许能,也许不能。

不能,反倒解脱,

能,是往后几十年的恶人相磨,和“你为什么还不去死”。

骆明翰是带着两箱钱回来的,司机拎着,齐整地摆到桌子上,按扣弹开,露出里面红通通崭新的人民币。

“一百万。”

缪存坐在两箱钱面前,支在膝上的两手托着脸,茫然喃喃道:“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

骆明翰:“错了,以后会见比这多的钱,不过这应该是你这辈子见过最多的不义之财。”

缪存:“你还知道是不义之财啊。”

身价好几亿的金融新贵为了套个一百万精心设计一个为期一个半月的杀猪盘,谁听谁觉得离谱。

“现在,教你一个处理办法。”

骆明翰玩味地说着,弹开金属打火机,火苗亭亭燃起,映在了他晦沉带笑的眼底。

缪存:“……破坏人民币违法。”

“骗你的,捐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