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缪存的表妹叫莹莹, 配上“玉”姓,就是玉莹莹。小姑娘刚上初三,很要强, 正是为中考紧锣密鼓备考之时, 缪存接到她电话时很意外。

“存存哥哥。”莹莹跟长辈一起叫他小名存存, 后面随南方人的习惯加叠字“哥哥”,听着就很乖很嗲。

缪存正月里刚跟小姨一家通过视频, 小姨要给他寄水果和果干, 被缪存拒绝了。那时候莹莹也在,但她面对缪存总是很害羞,说不了两句就回去写作业了。

“怎么了?”

缪存一出声,骆明翰就抬眸看他,警觉中带着玩味。他还没福气听过这么温柔软和的缪存,不知道电话那头是个什么可疑分子。缪存没接收到他的信号, 只注意到对面的表妹很支支吾吾。

小孩子能有这表现, 多半是干了什么自己收拾不了的事,或是遇上了不能跟父母说的难题, 缪存便问:“你闯什么祸了?还是学校里有人欺负你?”

“不是……”莹莹问他:“你开学忙吗?”

“还可以, 不算忙。”

“我爸说——”

声音被打断, 背后传来一声严厉的“莹莹!”, 应当是小姨的声音。脚步声近,手机被她劈手夺走了, 对缪存笑了笑:“莹莹没事, 她就是想你了。”

没等缪存说什么, 小姨很快地便要挂断电话:“很晚了, 小姨还没收拾好屋子呢, 改天再聊, 啊。”

缪存看着手机屏幕,眼神中微微蹙着不解。小姨对他好冷漠,好像一句话都不乐意多讲。

骆明翰还在吃醋:“哪个女同学?”

“我表妹。”缪存心思还在这通电话上,“她可能出什么事了,但是我小姨他们不理解。”

骆明翰有些意外,缪存虽然不太懂人情世故,但却有最敏锐的直觉,可以让他直接抵达人性的最幽微处。

一个还在上初中的小姑娘,能遇到什么不被家长理解,甚至寻求帮助还会被家长粗暴掐断的事呢?被小混混缠住,早恋怀孕,校园霸凌,寝室孤立,……被猥亵?

缪存一直到入睡前都还在思考这件事,想到这种可能,整个人惊出冷汗,噌地一下坐起身。骆明翰还在阳台上打电话处理公事,透过玻璃门,看到缪存做了噩梦一般,垂着的面容掩在浓重的阴影中。

“今天就到这里吧,”他打断电话对面喋喋不休的游说,“明天上午lily会联系你。”

玻璃门推开时带入一阵冷风,骆明翰在床沿坐下,捏着缪存冷冰冰的手:“做噩梦了?”

缪存回过神来,心跳快得不太对劲。他很熟悉的,这种心悸的感觉,那年妈妈临走时,虽然所有人都瞒着他,但他的心跳每时每秒都在告诉他,他即将失去最重要的东西。

“莹莹可能真的遇到什么事了,我要打电话。”

他俯身向床头柜,骆明翰看了眼时间,试图阻止:“十二点多了,你会吵醒他们的。”

犹豫的间隙,手机反倒自己震动起来,上面显示是小姨来电。缪存接起,又是表妹的声音。她显然是偷偷拿了手机,正躲在什么小房间里,因而回音很重。

“存存哥哥,爸爸会死吗?”

缪存本来想的是如何套话,莹莹一开口,直接把他吓了一跳。

“姨夫怎么了?”

莹莹沉默了很久,再开口时已经是抽噎得倒吸气:“他生病了,医生说是食道癌。”

厕所门被推开,出现小姨疲惫困倦的声音:“莹莹,你躲在这里干什么?怎么还不去睡觉?妈妈四点——”

她看到手机的亮光,和女儿吓得惶恐的瞳孔,声音刹时止住:“你在给谁打电话?!”

缪存冷静地命令表妹:“你开免提。”

莹莹吓得打了个哭膈,小姨已经看到了手机上的显示,心里一绞,攥着她手腕把人强行拖起,苕帚噼里啪啦地落在她屁股腿上:“我让你半夜不睡觉!让你背着我打电话!让你不睡觉!不听话……”

背景音里哭声声嘶力竭,继而被强行挂断。

骆明翰只听到人哭,蹙着眉问:“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缪存镇定地说,“她早恋,被我小姨发现了。”

第二天课间,缪存翻出表妹所在学校的办公电话,由教务处找到年级组,年级组找到班主任,班主任再找到莹莹。

小姨父有一辆运货的三轮车,去镇子里卖水果时,碰到了碰瓷的,光天化日之下往他轮子下一趟,想靠小伤讹点钱,但他没想到小姨父的第一反应不是刹车,而是往旁边打转方向,因为速度快,轮胎打滑,小姨父连人带车摔进了乡道的沟里。

碰瓷成了罗生门式的事故,派出所和交警来了,要做伤情鉴定,因为小姨父年纪上去了,怕摔出个好歹,医院便很慎重,做了详尽的拍片,最后便查出了食管上的异物。

其实小姨父早就觉得吞咽时有异物感,常常不停地打嗝,吃得急了,便干呕,但他平时劳作量很重,心里觉得这些不过是人上了年纪的正常反应,小修小补一下就没问题,加上从来没有体检过,所以一直不知道这竟然是如此凶险的病。

“医生说可以做手术,还有胃造娄……”表妹显然也不太懂,“妈妈说一定要做手术,她现在一天要上两份工。”

“什么意思?”

“就是上午去一个老师家里当保姆,下午再去隔壁镇子里另一个家里做饭。”

缪存沉默了下来。难怪昨天听到小姨说什么明天早上四点……傣族人的村寨都隔得很远,她要去镇子或县里打工,最起码单程四十公里,电动车是骑不到这么远的,而她又不敢骑摩托,便只能了凌晨四点蹬自行车过去。

缪存几乎能想象到她的力不从心。回来后,她还要去照顾地里的蔬菜瓜果,给果树浇水治虫,小姨父暂时从医院转到了村卫生中心,她想必是在家里焖好了饭后给他送过去,这之后再匆匆忙忙骑车到下一个主雇家。

“存存哥哥,我就想问你,这个病真的像医生说的,只要切掉了就好了吗?”

缪存对这个病一无所知,温声道:“放心吧,医生不会骗你的。”

带着已知的真相去质问小姨时,她的语焉不详顾左右而言他都不再管用,缪存直截了当地反复问:“莹莹说的是不是真的?”

小姨反倒没事人一样笑起来:“她小孩子不懂,没有那么严重,切掉就好了,我已经跟市里医生说好了,等银行放款后就做手术。”

“银行放款?”

“做手术要钱的呀。”小姨温柔但乐天地笑起来,“你这孩子。”

“不是有医保吗?”

小姨更笑,缪存却无法跟着笑。

“过去四五十年都没交过,前些年村里是来人说,国家有了很好的新政策……只要把过去的补缴齐,就能享受农村新医保了,嗐呀,两个人加起来,一下子要补快三十万!”她沉默了会儿,低头擦了擦衣襟上的尘土,“好是好,村里能补得起的,凑钱借钱也补了……”

“你应该跟我说。”

“跟你说干什么?”小姨撒了把谷子给院里的两只孔雀,平静地带着笑说:“这就是命吧。”

譬如同样在这样风景美丽的村子里生活,有的人能够讲究摆阔,竹楼的大木是从缅甸热带雨林里运过来的,有的人就是云南本地木,最差的,就只能是水泥柱贴木片了。房子如是,别的也一样。

她的声音里始终带着笑,并没有很多自怨自艾的成分,只是单纯地认命,对缪存说:“存存长大啦,懂得关心小姨了,你是小姨的心肝宝贝,这些事你不要放在心上,好好画画。”

缪存听见“心肝宝贝”四个字,拿着手机的手腕忽然感到一麻,继而一阵电流般的颤栗席卷了全身。

他抬起手,用手腕压了压眼尾的湿意。

“所以你就去跟银行借钱,出去打短工,也是为了存钱还利息。”

“我把房子抵押出去了,银行审核好就会放款的,到时候就能做手术了,我的工资还完利息后,还有得剩,就攒起来还本金。”小姨想到了什么,“我早上起来学骑摩托,也没那么吓人,再过两天就学会了。”

但是摩托是要加油的,油钱也是不小的一笔,除非很累,她觉得还是骑自行车更省钱。

缪存平静地听完所有,终于问:“手术费要多少?”

“十万,十五万……”小姨已经咨询过大致的数额,“不一定,看术后的住院和用药。”

“小姨,”缪存叫了她一声,笔在素描本上写写画画,脸上没有什么情绪:“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是事。”

“是啊。”小姨摘下围裙,笑着回。

“这笔钱我给你。”

“你……”

“我有钱。”缪存冷静地说,眼睛未眨,心里没有半分不舍或犹豫,他说,“我有钱,这不算什么。”

他觉得“我有钱”三个字真的太好了。

·

缪建成的理财在下旬到期,时间上刚刚好。缪存决定把这二十万全部转给小姨,他才大二,留学的事情还可以再缓一缓,只要多接两次大型商业油画,那么大三再出去也是来得及的。

为了更好地了解手术,他每天凌晨蹲点抢号,终于抢到了工作日的专家号,没请假,直接逃课走了。去医院问手术风险和护理,得知下段有90%的切除率,配上胃造瘘,虽然生活上会不便一些,也会丧失重度劳作能力,但再活一二十年还是可以的,要是病人自己注意饮食得当,心里想得开,也不是没有长寿的可能。

缪存把话原原本本地复述给莹莹:“放心了吗?大医院的医生都不会骗人的。”

“放心了。”

缪存笑了笑,安慰她时还是有种不熟练的笨拙:“家里的事你不用操心,好好准备中考,考好了,可以问我要一个礼物。”

他本来考虑过让小姨父来这里做手术,但这儿的号真的太难排了,何况来这儿做手术就要给小姨租就近的房子,要帮她熟悉适应城市里的交通和生活,这样人生地不熟的,对于跟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人来说,会加剧那种惶惶然的心理负担。缪存自己都过得很凑合,实在没有这个自信能照顾好小姨他们。

他完全没想过能找骆明翰帮忙,也没想过找骆远鹤。

理财到期前一天正是周末,缪存下了课直奔城西那栋犄角巷尾的小破楼。

李丽萍最擅长阴阳怪气:“哎呀,打从存存懂事起,我就没见他这么积极回家过。”

缪建成也没什么好脸色:“知道的说我是你老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什么讨债的!”

缪存习惯了他们的阴晴不定夹枪带棒,心里一点波动也没有。他一直记得赎回日期,只要一过十二点,他会盯着缪建成在手机上操作。

缪聪今天倒是很能沉得住气,吃完晚饭,把碗筷一放便上楼写作业去了,临走前不忘挖苦一通缪存:“哥,你真有钱,你那个男朋友没少给你吧?”

缪建成把缪存的性向当做家丑,缪聪从不敢在外面乱说,因此在家里便要变本加厉地说个痛快。他知道缪建成对缪存的父子情很复杂,每周回来时就会故意聊些恶心人的话题,只让缪建成认定了缪存是个没有人伦道德的冷血小变态。

倒不是他对缪存真的那么忌惮,而是李丽萍私底下探明了,缪建成自己偷偷藏着一大额存单呢,有快百万,重要的是另一个房本。缪家老太太是个重男轻女到没救了的,之所以把这些都提前给了缪建成,就是怕自己俩女儿惦记。母子俩骨子里的精明一脉相承,缪建成平时看着被李丽萍管得死死的,其实一直牢记李丽萍年轻时是个“洗头妹”,所谓“婊子无情”,哪怕生儿育女了,也得防着。

为此,缪聪和李丽萍都拼了命地拍他马屁,离间他和缪存的关系,这样便能顺理成章地继承一切了。

缪建成果然斜了他一眼:“我听缪聪说,你男朋友跟你学校里的老师是双胞胎?”

“不关你的事。”

缪建成过来人似的口吻:“你谈恋爱倒不要紧,就怕哪天学校里的人看到了,以为你那个老师跟你搞师生恋。”他有些嫌恶心地呸了一口。

缪聪拱完了火,从楼梯上探出半个身子装清高:“我写试卷啊,都别来烦我。”

快到十二点时,都洗漱好了,缪存很淡定,穿着睡衣径自看书,堂前八仙桌上灯光暗淡,李丽萍也没睡,待在旁边刷短视频,开着外放,时不时笑出开水壶烧开似的一阵。

座钟敲出铛铛铛的声响,缪存把手中薄书倒扣,“转账。”

缪建成装腔作势地叹了一口,划开APP,惊奇地瞪大眼睛:“嘶——我钱呢?”

缪存怔了一下,眯眼道:“你什么意思?”

“哎我是买的招行的啊,”缪建成摸了把脑袋,“二十万,对吧?”他问李丽萍。

李丽萍眼睛觑向别处,“你别问我,你自己管得钱,我哪里知道?”

他们演技一个比一个的拙劣,缪存明白过来,缪建成是故意跟他装相。

钱,早就被他们转移了。

他一声未吭,只是站起了身,虽然身形单薄,但白炽灯照着他,自上而下给坐着的缪建成笼罩下一座山似的阴影。

李丽萍心里一慌,但仍保持镇定地提醒缪建成:“你先别急,打银行电话问问,看看你操作记录不就得了?”

缪建成也被缪存弄得有点怵:“你、你站起来干什么?坐下坐下,不就是二十万吗?”

点进操作记录时的手有点抖。

“我看看,三月五号……提前赎回。”他看了眼李丽萍,“你干的?”

“神经病,”李丽萍嘟囔了一声,“我没事提前赎你理财干什么,六百块利息呢!”她觑着缪存,咳嗽一声,话里有话地说:“三月五号,不就是正月初十吗?哎?”她稀奇地问:“存存,那天不是你刚好回来吗?”

缪存攥紧了那一册图书馆借出的薄书:“你想说什么?”

一直宣称要写作业的缪聪听到动静,打开门自楼上嚎了一嗓子:“我那天看到哥拿了爸的手机了,不知道拿去干什么!”

缪建成从这句话里借到了胆,翻着转账记录:“当天赎回,下一秒就转走了——好啊你个小兔子崽子,这卡号我可从没见过,你还说不是你的?!”

这是句很没有逻辑的话,那条转账记录在缪存眼前闪了一下,便又收了回去,缪建成冷笑着:“你在这里跟我贼喊捉贼?在学校里学的什么东西,敢算计到你老子爹头上?怎么,还想讹我二十万?!”

在一叠声的质问和疾风暴雨的粗口脏话中,缪存闭了闭眼睛,一贯冷静到淡漠的心口不止起伏,让他紧抿的口腔里瞬时充满了铁锈般的血腥味。

他们早就转走了钱,早就决定不还钱了,那笔钱到他们手上那一刻起,他就注定拿不回来了,什么理财,什么过一个月再还,都不过是戏弄他的套话。他再警觉,再防备,再机敏,钱到了缪建成账户上的那一秒,就已经无能为力覆水难收。

永远不要跟贪婪的人讲诚信。

缪存艰难地保持冷静,保持大脑的运转。缪建成是他法律上血缘上的父亲,以他的大男子主义,想霸占这笔钱,便直接霸占了,绝不会有兴致来玩这些弯弯绕绕,来跟他装腔作势地演戏,陪他等到十二点,然后再撕下伪装。

再污蔑他。

这些伎俩,多余且下作,充满了恶趣味。

缪聪不知什么时候下了楼,伏在楼梯扶手上,手里还不住转着一支中性笔,一脸饶有趣味地看着缪存。

缪建成似乎要揍缪存,李丽萍拦住了,不住让他“消消气”,白了缪存一眼:“你这个孩子!好的不学,学会了偷钱,还是二十万!都转走了还要回来让我们转,我们哪有这么多钱给你偷给你偏?你真是没良心,那可是你爸的养老钱!”

缪存似乎什么都听不到了,只有尖锐的、持续性的耳鸣呼啸,太阳穴嗡嗡地跳,血脉汩动着几乎要炸开。

他觉得好痛,是生理上的痛苦。

在这种窒息般的冰冷的愤怒中,视力也在渐渐流失。他的眼前笼罩着一片雾一般的白色,让他的目光几乎无法聚焦,只能死死地盯着面前正在喘气的东西,像猎物盯紧了活物。

在这样失常的耳鸣中,忽然听到了一声轻笑,继而是笔掉下的声音。缪聪一边弯腰捡笔,一边悠然地说:“哥,差不多得了,那天看你偷他手机就不对劲,怪我,要是我阻止了你就好了——”

“还钱。”缪存用力撑住桌沿,一字一句地说:“把我的钱,还、给、我。”

他的脸色比夜更黑,脸色一丝表情也无,目光死气沉沉而黑洞洞地只盯着缪建成,让他仿佛成了只有漂亮不通人性的小怪物。

缪建成一拍桌子:“你妈的——少在这里跟我你的我的!你才几岁?你跟老子分家了?你的就是我的!”他真实地弄了怒,想起李丽萍经年累月地说他是个没有人伦没有感情的变态,说将来别说养老,不提前毒死他就不错了,灯光下,他越看缪存越可怖,越可气,脸红脖子粗地呼哧喘着气:“老子还没死呢,就惦记我的钱!”

“我最后再问一遍,”缪存古怪地歪偏了一下脸,像站在很远的地方冷漠地看着他:“你到底,还、不、还、钱?”

“还你妈逼——”

砰——!电光石火间,刨花板的木板凳在缪建成身上应声而裂。他本能地抬起手格挡了一下,但没挡住缪存,他不知道他这个看着很瘦的儿子是哪里来的力气,竟然抡起椅子,又往他身上砸来。

缪建成眼里浮现出恐惧,狼狈跌步的同时躬过背去,用厚实多肉的背抵挡了这一板凳。

寂静中,缪聪愣在楼梯上,李丽萍张着唇,声音卡在喉咙口。

“我操你妈个畜生——”缪建成涨红了脸,剧烈地咳嗽了一声,一股蛮横的戾气让他转过身来,试图教训这个不孝的儿子。长条凳已经散架了,缪存抡着椅子腿,眼也不眨地往他胳膊肘上狠狠扇下——

破风声响,伴随着一声粗粝的惨叫声,划破了这条小巷子的浓夜。

李丽萍的眼珠子转了一转,好像终于活了过来,喉咙口发出含着痰似的声音:“杀、杀人啦——杀人啦——救命、救命啊杀人啦!!!”

挨家挨户的灯亮起,看到缪存面无表情地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追着狼狈出逃的缪建成,到了路灯低下,披着外衣看热闹的人才骇然发现,缪建成已经浑身是血。

·

骆明翰是在派出所接到人的,缪存做完了笔录,被民警看守在椅子上。他的衣服上蹭得都是血迹,脸上也有,脖子上也有。鼻尖上一抹血色,骆明翰的目光长久地停着,缪存察觉到,视线里仍是一片雾白,只是眼珠子转了转,继而抬起手,用手背在鼻尖上擦了一下。

那只手也都是血。

缪存觉得他很陌生,很用力地回想,直到骆明翰叫他:“妙妙。”

那只浸满血的手僵了一下,笨拙地往身后藏着。

骆老师最不喜欢他打架,他一打架,他就会批评他。艺术家最宝贵的东西首先是天赋,其次是手,没有了手,天赋再高也于事无补。打架是情绪化的表现,是在发泄暴力,辜负天赋。

缪存藏着手,为什么这件衣服刚好没有口袋?

骆明翰看尽了他的一举一动,像个被家长揪到辫子的小孩,充满着害怕、紧张,和一些些乖巧的讨好。铺天盖地的疼让他喘不过气。他俯下身,不顾一切地将缪存紧抱进怀里:“是我,妙妙,”他再度说,声音里带着哽咽:“你看看我。”

缪存的身体在怀里一僵,下一秒,松弛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止不住的颤抖。

是骆明翰啊……

“骆明翰……”他气息不稳地、生疏地叫了这三个字,像是第一次叫,多余的却再也说不了一个字了。

空洞睁了一晚上的眼睛终于闭起,缪存用那只溅满了血的手环住骆明翰的肩膀,滚烫的眼泪落下来,冲淡了下巴上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