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落地时是深夜, 公共交通已经停了,缪存忍痛花了二百多打车。在法国每天都睡得很晚,加上时差紊乱, 他一上车就歪靠在窗边睡了过去。梦里光怪陆离的, 油画般的世界,金黄的落日, 蒙马特高地的旋转木马和爱墙,以及塞纳河上的游船。梦的大部分时间都很甜,只在一个角落里安置了小小的骆明翰, 他垂着脸, 神情委顿:「为什么要把我当作骆远鹤的替身?」
缪存被问醒了,蹭地一下坐直身体, 弄得司机不住地从后视镜里打量他, 以为他发了什么病。
到了别墅,室友麦特倒是还没睡,用缪存的手柄打游戏。
缪存把行李箱贴墙放好,看到两盆月季。
“姓骆的送过来的, ”麦特眼睛粘在屏幕上不舍得挪开,生硬地用普通话说:“你俩吵架了?他来找过你好几次。”
“分手了。”
麦特扔下手柄, 扭过头时看到缪存正蹲在花前,似乎在端详它们的健康情况。
花开得挺好的,毕竟有专业园艺师的照料。
“这么快?”麦特凝重地说, “bro,take it easy,不要伤心, 来喝酒吧!”
缪存失笑了一声:“你又喝不过我, 我没事。”
麦特本想将信将疑地问一句“真的?”, 但缪存的确看上去很平静,远没有姓骆的潦倒。
缪存把花搬到落地窗边,“他过来有没有说什么?”
“我想想啊,”麦特努力回忆,“第一次问你什么时候实习结束,第二次问你怎么还没回家,第三次没敲门,我看他坐在车里坐了挺久的,第四次么,就是送花过来,让我转告你不用找他。”
“他状态还好吗?”
“就那样,那个成语怎么的来着……魂……飞……魄散?”
缪存:“……那是死了。”
麦特窘了一下:“意思到了就行。”
“你是不是想说失魂落魄。”
“对对对对。”
缪存静思了一会儿,坦然地说:“他应该不至于,是你看错了。”
第二天是周末,请了一周的假但作业不能不做,缪存一大早就抱着电脑去图书馆自习,写完了大课作业后,又去画室画了许久的画。骑车回家时是下午五点,暮色已降,他压低重心,公路自行车在拐角发出流畅的一声摩擦,那么快,因而他并没注意到街尾停着的那辆迈巴赫。
迈巴赫本来就是低调的车,何况缪存只坐过数次,就算看到了,也记不起那是骆明翰的商务座驾。
那辆公路自行车是缪存前不久买的,因为这里离美院有段距离,不是每次都能扫到共享单车的。缪存骑车速度总很快,背上斜勒挎包,风把他额发吹起,露出光洁额头下锐利微眯的双眼。
自行车拐上坡道,利索地刹住了,透过深色车窗,骆明翰看着他长腿一越下了车,站在门口从兜里摸索门禁卡。
只是一个闪身的功夫,缪存就进了屋,门被不轻不重地关上。
骆明翰觉得他进门的速度太快了,快到他来不及多看几眼。
他身上穿的暖白色羽绒服应该是新买的,第一次见他穿,衬得他挺拔且很有精神。门前感应灯亮起时,笼罩着缪存,将他精致的侧脸勾勒得十分温暖,眼尾上挑,鼻尖也上翘。
骆明翰觉得不可思议,他怎么能在这一眼中看到这么多内容?
却还是觉得不够。
重要的是,缪存看着太正常了。
他好像就是在正常地上学、写作业、画画,正常地吃一日三餐继而入睡,那惊鸿一瞥中,并不足够骆明翰看到任何失常的、失魂落魄的、难过的痕迹。
司机从后视镜中打量,看到他衣着考究高大英俊的老板面无表情,但气息却冰冷深沉地恐怖。
他吞咽了一下,正想出声,便听到骆明翰吩咐他:“开车。”
·
沸水反复顶起锅盖,白色的浮沫从边缘冒了出来,缪存从走神中惊醒,连忙揭锅盖关火。
其实应该找骆明翰聊一聊的,他上次质问他是否在法国后就挂了视频,消失一天后,便发了那条分手短信。
不知道他有没有怀疑到自己是去给骆远鹤过生日。
当替身归当替身,但缪存不想骆明翰知道这一真相,毕竟骆明翰最讨厌别人把他和骆远鹤认错。
只要不让赝品和真品摆在一起,赝品不知道自己其实是赝品,心里应该也不至于那么难受。
……那要不还是见一见他,打消他的顾虑,装作纯粹只是因为没那么喜欢他?
缪存拿不定主意,又想到这段时间的骆明翰一定很不爽,肯定无法坐下来平心静气地听他解释……撒谎,所以……还是等过段时间再说吧。
等了三天,都没有发现那辆迈巴赫每天都会在街尾出现一段时间,有时候是傍晚,有时候是深夜,不管见不见得到缪存,都会静静地待上一会儿。司机觉得他老板有毛病,似乎见不到那孩子,看一看他客厅里亮着的灯光也是好的。
已经是分手第五天了,缪存为什么还不联系他?
他是不是以为自己把他拉黑了?
他没舍得拉黑过,但屏蔽过,似乎对缪存的信息心烦意乱。屏蔽了两天再点进去,心跳快得不像话,仿佛会瞬间看到满屏的“对不起,别分手”。
但对话框干干净净,还是停在那一句——
「分手吧。」
「嗯,好。」
骆明翰设想过很多种可能,在缪存看到那条「分手吧」之后。是会迫不及待地赶回国,双手捧着迟来的礼物,将生日快乐和对不起说上千百次,还是潦倒委顿痛不欲生,不顾一切去全世界一切可能的地方找他、求他、跟他偶遇又卑微哀求。
这些景象,骆明翰都见过,在从前那些前任身上。
他可以对他们铁石心肠无动于衷,但如果缪存这样表现了,他会为他破例动容,假装再生气一两天,继而便和好如初。
他会把缪存狠狠抱进怀里,警告他再没有下次。
但他没想过,缪存竟然连问一下为什么要分手,难道一定要分手吗,可不可以不分手都懒得。
第四天,缪存不再是一个人回家,深夜十点,他身边跟了一个眼生的陌生人,对方身材高大,长得也不赖,眉宇间有桀骜。他送缪存回家,告别时,把手里的书交给缪存,又抬手捋了下他额发,说了些什么。
缪存跟他分别,没请他进屋。
车门解锁,骆明翰俯身欲出,一只脚已迈了下去,却又强忍着坐了回来。
只是一个同学而已,不值得如此大惊小怪。
男生骑车从车窗前经过,不知道车窗内有一道目光正阴晴不定地注视着他,要单方面与他比较出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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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丁教授抽什么疯,让油画系的在外系找一人组队,共同完成一副抽象派的主题画作,主题就是「两个」,分数直接计入期末。
谢山寒是捏雕塑的,也是雕塑系不大不小一天才,天才都独,唯有跟同是天才的缪存才勉强为伍。缪存请他帮助自己完成作业,代价是请两个月的饭,因为谢山寒比他还穷。抽象一直是缪存的短板,又不能真的乱画,只能跟谢山寒天天在教室里磨到熄灯。
“我说,你住这么远,天天这么晚回家,不怕遇到危险?”谢山寒偏过些脸,问身后的缪存。
他面冷,桀骜中总让人觉得他耐心有限,跟缪存站一起时,两个人冷心冷脸的天才从十米开外就散发生人勿进的气场。
缪存的车钥匙不知道扔那儿了,只能等明天白天找人开锁,今晚上便由谢山寒载他回来。他很轻,坐在后座的姿态也很轻巧,长腿自然地垂着,手冷,一手塞自己口袋里,一手塞谢山寒羽绒服兜里,顺带扶着他的腰。
“浑身上下最贵的就是羽绒服,哪个打劫的这么没出息?”缪存淡淡地说,目光扫过迈巴赫,心里隐隐觉得奇怪,但没当回事。
到家门口了,缪存跳下车,看了下手机,十一点半,已经过了宵禁时间。
“你进不去了,睡我这儿吧。”
谢山寒挑了挑眉,“你知道我们院挺多人想上你的吗?”
缪存:“……”
谢山寒伸手揉了把他头发,不跟他见外:“回去太晚了不方便,借你浴室洗个澡,之后我翻墙进去。”
骆明翰脸色死了一样的难看。
屋门开合,门口两人身影没入,客厅灯亮,半拢的窗帘中映出谢山寒兜头脱衣的景象,宽直肩公狗腰,腹肌块垒分明,一边脱,一边扭头对缪存说了句什么,缪存脸上并无排斥。过了两秒,他出现在窗前,将窗帘拢上,彻底隔绝了骆明翰的视线。
分手六天,他就带了一个新的人回家。
骆明翰低着头,短促地笑了一声,神情被浓厚的阴影覆盖。
心口传来陌生的感觉,那是血液凝固又被利刃刺透的尖锐痛楚。
他捂住心脏的部位,很急地喘了一喘,继而屏息住,空洞的眸光在车厢内的暗色中破碎。
缪存跟他在一起快六个月,他心疼他心疼成了什么样,从不敢强迫他弄疼他,甚至没有让他给自己用嘴弄过,他珍惜他珍惜得像什么从没见过好东西的穷鬼,耐心地等他做好准备等他自己心甘情愿。
到头来,他珍视着不敢轻易摘取的东西,原来缪存可以这么轻易予人。
缪存,你是真的不喜欢我,还是当我傻?
“骆总——”
门被大力摔上,骆明翰怒气冲冲越过斑马线,刺耳的刹车声响起,一辆本田被逼停,气急败坏骂道“——日你妈找死啊!”
骆明翰充耳不闻,握成拳的手控制不住地细密颤抖,继而用力地砸上门。
深夜寂静,这样的动静把缪存吓了一跳,麦特都已经睡了,摘下眼罩风风火火跑到二楼走廊,刚要骂,见缪存已经打开门。
“骆——”
天旋地转,骆明翰砰地将他压上墙,满脸寒冰地对麦特说:“滚去睡你的觉。”
麦特一脸憋屎的表情,举双手投降,后退、关门、反锁,屁话没有。
“骆明翰,你有毛病?”嗓子和胸口都被骆明翰手臂铁一样地锁住,缪存一边说,一边涨红了脸咳嗽起来。
骆明翰不说话,目光焦躁地停留在缪存嫣红的嘴唇上,语气阴沉地令人胆寒:“他有没有亲你?”
“什么?”
“我说——他、有、没、有、亲、你!”从来都游刃有余的姿态分崩离析,指腹粗暴地捻上缪存的唇瓣,“我等了你六天,这就是你的回答,你的选择,是不是?”他吞咽了一下,在缪存熟悉的带着甜味的呼吸中,他的声音莫名哽咽,“……妙妙,妙妙。”
缪存努力想偏过脸躲过他的触碰,两手不住掰着他的手臂,艰难而不耐烦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放开我……别碰我!”
骆明翰古怪地呵笑了一声,讲话的气息炙热地喷薄在缪存鼻息间,“别碰你?才分开六天就不愿意让我碰你了,那别人呢?”他咬牙切齿地说:“我把你当宝贝,你他妈在别人面前当什么?”鼻尖蓦然酸涩,连骆明翰自己都觉得自己声音颤抖得可笑,“你要跟他上床,跟他交往,让他叫你妙妙,脱光了衣服在他面前当一个荡妇吗?!”
缪存不敢置信地瞪大眼。
骆明翰看出他被这句话伤到,只觉得一股发泄般同归于尽的快感。嫉妒和醋意将他折磨得眼底一片骇人的红:“上次你去医院一夜没回,是不是就是他在陪你?你告诉我,你们是不是早就背着我搞上,是不是早就狼狈为奸!”目光因为这失去理智的发疯而凌乱,他焦躁地追溯一切可能,“包括你去法国……是不是也是跟他一起?你不记得我生日,是因为跟他在一起…… ”
缪存闭了闭眼,一行眼泪从他右眼滑下:“骆哥哥,你这样没意思的。”
没意思?怎么没意思?骆明翰不懂,怎么会没意思呢?再此触碰到他,闻到他的气息味道,看到他的眼眸,他贪婪得、高兴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是时机不对,否则,否则一定能哄好缪存……跟他和好。
“分手是你说的——”
“我后悔了。”骆明翰抚着他的脸颊,虎口卡着他的下颌:“我后悔了……我撤回,你不要信,…… 不要信。”
“我已经答应你了。”
骆明翰哑住,目光一痛:“那不算。”
“你是成年人,你的每句话我都相信是你真心作出的决定。既然你已经想好了分手,你想我怎么做?求你吗?又为什么要回来找我?就算我今天真的带了个谁回家,要跟他上床,也是我的自由,跟你有什么关系呢?”缪存不解地注视他,“你这么反复,我不懂。”
骆明翰仓促地笑了一声,但那笑比哭还难看,“为什么不挽留?如果那只是我喝多了的气话,只是赌气,你答应得这么快,就不给我们任何和好的机会吗?你忘了我的生日——”
“对不起。”缪存真挚但平静地道歉,“我确实忘得一干二净,本来想补给你礼物的,但你说了分手,那就算了。”
“补礼物?”骆明翰在一团混乱中找到救命的线索:“你不是…… 不是早就给我准备了礼物吗?”
缪存蹙起眉:“我什么时候给你准备了礼物?”
“席霄寒说——”
缪存静了静,在电光石火间便理清了所有因果。席霄寒在店里遇到了他,之后故意告诉了骆明翰,或许是想消解他这份礼物的惊喜感,骆明翰信以为真,所以一直在期待生日。
“席霄寒说了,你就信?”缪存淡淡地说,“我去专柜,只是为了做定期的清洗保养,不是去买礼物。”
骆明翰脊背一僵,呼吸也一凝。
席霄寒骗了他?
浴室里,花洒声一直未停,沙沙的像淋一场大雨。
“他说了什么,你就信什么,然后单方面生气,单方面吃醋,单方面分手?”缪存冷冷一笑,“你为什么不跟他和好?不是私底下一直在联系约会吗?为什么要缠着我不放?”
“我什么时候跟他约会?”
“你们的每一次见面,他都会告诉我的,只是我从没问过你而已。生日那天不是上床了吗?”
骆明翰脸色骇人的难看:“——放屁!”
“你喝多了,又对我失望,席霄寒接了你,在车上跟你接吻,没有吗?”
“我——”骆明翰的声音戛然而止,脊背蹿上一股焦躁的、无可排解的冷汗。
缪存微微一笑,手指点开席霄寒的对话框,听筒里传出一段缠绵激烈的吻与喘息。
骆明翰如坠地狱,目光如被尖冰刺穿,他不住吞咽着,语无伦次地解释:“你听我解释,是他强吻我,要跟我重新在一起……我醉得很厉害,——我下一秒就推开他了!”他双眸一亮,似乎找到免死金牌,继而努力想要看穿缪存脸上的表情,“你别信他,别信他,……当我求你。”
缪存静了静。
心里并非不难过,但自责胜过难过。他遗憾地、含着劝解地说:“去跟他和好吧,他那么骄傲的人会为了你做这些不光彩的事,我承认我做不到,”他想着,还是要把骆远鹤从这件事里撇开,以免给骆明翰造成更大的伤害,“我去法国,是因为之前的亲戚邀请我去画画,对不起,因为怕你反对,所以骗了你。”
只要远远地离开,他可以把替身这件事瞒一辈子,骆明翰不会遭受二次伤害。
这大概是一种伪善,缪存明白,但他只能做到这样。
“席霄寒为你做的一切,我都做不到……我没有那么喜欢你。”
身上所有的力道都消失了,骆明翰死死地瞪着他,不舍得眨眼。
“你再说一次。”
“我没——”
玄关的玻璃花瓶被谁的手猛烈一扫,应声而碎。剧烈的一声,连门外的声控灯都被惊起。
骆明翰脸色灰败,心脏在胸腔里几乎难以跳动,以至于他甚至感受不到血液的流动了,只知道身上、手上,都冰冷得发疼。他盯着缪存,一字一句地说:“我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