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教堂中传来叮叮当当的钟声, 这是法国冬令时的零点,北京时间的早晨七点。
缪存收起画板,冻坏了, 手僵得不能打弯, 骆远鹤把大衣紧紧裹在他身上, 又把他的一双手拢在掌心不住呵气。缪存歪着脑袋笑,身上的哆嗦一阵紧过一阵,但他双眸很明亮地注视着骆远鹤:“骆哥哥, 零点了,缪缪祝你生日快乐。”
骆远鹤神情一顿, 指腹抚着缪存眼底, 不回复只言片语, 只是笑, 笑带出白色的雾气,他一边笑, 一边摩挲缪存的脸颊,继而扣着他的后脑, 将他压向自己怀中。
缪存蓦然瞪大眼睛,骆远鹤的怀抱又热又冷,冷是因为他穿得少, 只一件羊绒毛衣,热是他体温炙热, 缪存前所未有地意识到,骆老师是个男人,是个有着滚烫体温的成熟男人。
他猛地涨红了脸。
“生日祝福是什么?”他那么高, 下巴压着缪存的头顶, 讲话时胸膛的共鸣似乎就响在缪存耳侧。
“祝你天天开心、健康、平安, 永远都拥有敏锐的直觉和充沛的灵感,永远热爱土地、生活和生命,永远只画自己喜欢的画。”
这是对一个艺术家最好的、最诚挚的祝福,是命运能给出的最丰厚的馈赠。
骆远鹤更紧地拥抱住缪存,声音里带了些哑:“好,我收下了。”
缪存不敢再被他抱下去,因为骆老师是有女朋友的人,再抱下去就逾矩了,他主动而轻地推开骆远鹤,双颊被风冻得通红:“你怎么不问我要生日礼物?”
骆远鹤今天大概是很高兴的,远胜独自在法国的每一天,因而总是散漫的、总像是在出神的脸上,竟然有了这样明显的笑意:“我的礼物呢?”
就连说话的气息里也似乎带着笑。
缪存从衣兜里取出手镯,没有装在品牌那么高贵的天鹅绒首饰盒里,只是在上面缠绕着系了一根红色手绳。他拎着红绳一端,掌心一松,铂金色的手镯变魔术般落下,在巴黎深蓝色的夜色中,在骆远鹤的眼前不住晃悠。
那根红绳是妈妈留给他的,他抽了一根出来,像抽出了一年的寿命,一年的好运。
骆远鹤想象过他的礼物,但没想到是这样贵重的品牌。
重要的是,它和缪存手上的同款。
“你上次夸过它漂亮的,”缪存竖起左手手腕,摇了摇,“所以我买了同款。”
也许是这样的首饰太亲密了,容易令人误会。缪存见骆远鹤迟迟不收,故意用那种古灵精怪的小聪明说:“你不喜欢也没关系,反正我已经送出去了,你可以放吃柜子里吃灰。”
“喜欢。”骆远鹤接过礼物,将红绳拆下,捋起一点袖子。
“我教你。”
缪存上前一步,为他打开手镯的搭扣。路灯的昏芒照着镯子内壁,骆远鹤看到了里面的刻字。
“MM是什么。”他这样漫不经心地问。
“你猜。”
“妹妹。”
“…… ”
“妈妈。”
缪存停下动作,咬了一点唇不太爽地看着他。
骆远鹤这才笑了一下,“缪缪。”
“奇思妙想的妙,祝你每一天都有奇妙的际遇。”缪存这样说着,搭扣轻响,他为骆远鹤戴好,又垂眸欣赏了片刻,“好看。”
“这个呢?”骆远鹤的修长两指夹着红绳。
“你给我,我帮你扔。”缪存找着理由,怕骆远鹤真的把妈妈的红绳扔到垃圾桶里。
“我说,这个怎么系?”
缪存没有和他说过有关红绳和妈妈的事情,这些故事原本想留给他去西双版纳时再说的,但最终却是说给了骆明翰。
但骆远鹤并不迟钝,知道缪存一年四季红绳不离身,想必代表着很重要的心意。
眼眶莫名觉得一热,酸涩得令缪存眨了眨眼。他呵着气笑了一声:“这个你也要?这个不值钱的。”虽然这么说,但已经接过了绳子,在骆远鹤的手腕上比着打起了结。
很复杂的手法,骆远鹤从头看到尾,发现学不会。
“你这样,洗澡时不就不能摘了吗?”
“没关系,等到褪色了或者不喜欢不想要了,就直接剪断就好,”缪存仰起脸,很浅地笑了一下,“只要戴过就够了。”
到酒店时已经快凌晨一点了,骆远鹤一直送他回了房间,说了晚安。缪存困得哈欠连天,又心心念念着明天白天的卢浮宫,跟前台要了morning call,把早就没电关机了的手机充上电,就毫无负担地睡了过去。
·
宿醉的人嗜睡,但骆明翰很早就清醒了。脑中一个闪念划过,想,缪存应该已经给他回信息了,——这个念头如闪电,将他瞬间激醒。
头痛欲裂地从床头柜上摸到手机,布满红血丝的双眼在海一般的生日祝福里找着缪存的对话框——没有红点。
已经被淹没到了最底下。
骆明翰闭了闭眼,精于计算的聪明大脑设想了千万种可能,都无法找到缪存玩失踪的答案。
好在是,像他这样的人,任何情绪都是有阈值有天花板的,且不会无止境地把自己的心力耗费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
首先,他肯定买了礼物,肯定要送。
其次,既然如此,他今天一定会出现。
最后,只要他会出现,那么昨天直到现在的缺席就都不重要。
既然如此,那么他内心当下激烈的内耗就没有意义,只不过是徒增烦恼。
想清这一切不过是起床冲个热水澡的功夫,滚烫的花洒下,他双手抹了把脸,再度睁开眼时,已经回到了冷静深沉自持的模样。
吃早餐时刚过八点,他算了下时间,法国是凌晨一点,以骆远鹤见了鬼的作息应该还没睡。
遂拨了视频过去。
骆远鹤刚停好了车,还没上楼,见是骆明翰,索性在楼下站了会儿。
“这么晚还在外面,跟同事一起庆祝?”
“没有,”骆远鹤抽着烟,笑了笑,“陪一个小朋友在蒙马特卖画卖到了半夜。”
“哪个小朋友?”骆明翰想了想,“上次你想让我照顾的那个学生?”
“嗯,你也见过他小时候的。”
骆明翰心里早有直觉,这次终于对上号:“果然是他,他跑到法国给你过生日?”
骆远鹤低头笑了一声,“嗯。”
这笑刺眼还扎心,骆明翰一杯咖啡喝出了涮锅水的味道。同样是过生日,怎么他那边就有人不远万里漂洋过海,他这边却跟个孤寡老人一样?
“骆远鹤,”他眯了眯眼,口吻严厉而带着警告的意味,“你别给我搞事。”
骆远鹤把烟在垃圾桶上捻灭,笑意敛去:“你别管。”
左手起落间,腕沿银色光芒一闪,一条红绳跟着一现,又很快地因为他的动作而隐没回了袖口。
很眼熟,但骆明翰一时之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又疑心自己看错了。
骆远鹤扔下烟蒂,有心转换话题,便问:“你生日怎么样?昨晚上有聚吗?”
骆明翰冷冰冰地说:“不怎么样。”
骆远鹤是有鞋的没法跟光脚的感同身受,懒洋洋笑道:“三十岁的第一天,盼点儿好的。”
“这次可能栽了。”骆明翰放下咖啡,掌根抵着额头,自嘲地笑了笑:“昨天一整天都坐立不安的,今天回头想想,把我自己都吓一跳。”
“谁这么厉害?”骆远鹤饶有兴致,想了想,“席霄寒又回来找你了?”
“跟他没关系,上次给你看过画的那个,你还说他没天赋。”
骆远鹤回忆了一下,“确实没什么天赋,靠画画吃饭勉强可以,但想画出点名气来很难。……你看上他了?”
其实骆明翰眼光很高的,之前交往的除了家境样貌上乘外,学历也都可圈可点,什么C9法硕、帝国理工、伯克利,上次跑到美院堵人结果堵错了的那个,是专业的音乐制作人,拿过大奖。
画那两幅画的人,骆远鹤听他提过一嘴,是职校的。因为早就知道职校有几个总找缪存麻烦,骆远鹤对那所职校的学生并无好感。他哥会正儿八经看上职校的人,还为此头痛,这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骆明翰一脑门官司,根本不知道从何说起,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算了,跟你说不着,生日快乐,挂了。”
骆远鹤被他的干脆利落无语到,“生日快乐”四个字才说了俩,镜头前便已经是一闪黑屏了。
·
酒店morning call准时打进,缪存被电话铃声吵醒,洗漱时顺便把手机开机,看看骆远鹤有没有给他发信息。
结果铺天盖地的都是骆明翰的信息。
十几则语音和视频请求,数十条微信,都在问他在哪儿,有无回学校,是不是路上出了什么事。
缪存被他问得莫名其妙。他从没说过这几天会回去,不知道骆明翰为什么一副他怎么还没到家的样子,甚至怀疑什么高铁出轨大巴失事顺风车拐卖。
想了想,言简意赅地回复了一个字:「忙」
反正骆明翰自己也忙。今天是周三,是项目经理跟他周中述职的日子,他现在应该已经开了一上午的会忙得连水都顾不上喝了。
缪存于是体贴地说:「记得喝水」
这样的关心应该够了吧?希望骆明翰今天不要再来骚扰他了。
骆明翰确实在公司听项目汇报,手机的动静牵引他心神,看完留言,不经意间唇角勾了勾,果然端起水杯喝了口水。
他现在已经不急着找缪存了,跟他玩这个心知肚明的欲擒故纵小把戏。
会议刚好结束,他顺势拨了个语音过去,对缪存说:“我今天收了几份礼物。”
缪存洗着脸,没吭声,骆明翰自顾自接着说:“领带和袖扣收了不知道多少了,香水也没什么意思,唯一比较有心的是席霄寒,送了一套定制西服,他一直知道我的尺码。”
水声很大,缪存心里又只有卢浮宫,对骆明翰的每个字都无暇也无心细想,草草敷衍地说:“你又不缺好东西。”
干嘛这么献宝似的一件件说过去?
骆明翰“嗯”了一声,声音里有笑意。
因为缪存听着挺自信的,好像知道他送的他一定会喜欢。
“我出门啦骆哥哥。”缪存快快说结束语,“我今天很忙,你不要找我。”
他换上了新一套干净衣服,暖白色的短款羽绒服只把他气质抬得更为出众,黑发白肤四肢修长,匆匆穿过酒店大堂跑向骆远鹤的几步路,就有人忍不住回头反复看他。
“到底为什么一定要今天才去看卢浮宫呢?”缪存系上安全带。
“因为这样的话,今天的你会比较开心。”
“明明是你过生日,为什么要管我开不开心?”缪存奇奇怪怪地问,打开骆远鹤给他的早餐纸袋,里面有喷香的松饼和咖啡。
骆远鹤又跟他玩简洁:“自己想。”
卢浮宫任何时候都是人满为患的样子,好多人在那个玻璃金字塔前拍照,骆远鹤让缪存等了会儿,过不了多久,一个穿西服铅笔裙的女人踩着高跟鞋走了过来,步履生风,低挽着的发髻两侧,波浪般的几缕额发被风吹起。
缪存浑身血液凝固住。
是她。
那个出现在骆老师脸书上的女人,那个出现在画中的女人,那个他念念不忘了很多年的。
“早上好,”女人跟骆远鹤问好,“真的够早哎。”又把目光转向缪存,充满兴味地问:“你就是缪缪吧?果然长得很漂亮。”
缪存难以作出得体的表情,但努力让自己笑出来,唇角便努力往两边上翘,轻轻地说:“你好。”
难怪骆老师一定要今天才来卢浮宫,原来因为要跟她一起。
“今天由我陪你,”她冲缪存伸出手,指甲好精致,涂着透明淡粉的护甲油,“有什么都可以问我——我可是很难有空的哦,叫我Jess。”
缪存这才注意到她胸口别着的工作证。
“卢浮宫是世界三大博物馆之一,这里收藏着四十多万件艺术珍品,”Jess一边领着他们往地下入口通道走,一边回眸介绍道,“众所周知的是,卢浮宫内有三件稀世珍品,被誉为是镇馆之宝,《蒙娜丽莎》、《米洛斯的维纳斯》,也就是断臂维纳斯、以及《萨莫色雷斯的胜利女神》,大部分来这里的游客…… ”
缪存落后一步,心里一直在做心理建设。
等过了《蒙娜丽莎》,他就跟骆老师说他想自己一个人随便逛随便看,然后把时间和空间单独留给他们。
Jess真漂亮。
那种明媚挺拔的自信,由内而外的舒展大方,站在骆远鹤身边真的是天生一对。
“缪缪。”骆远鹤叫了他一声。
“啊?”
“你哪里不舒服?是不是昨晚上感冒了?”
Jess也投来关切的目光。
“没有没有。”缪存被她一看就有些冒汗,那是种如同丑小鸭见了白天鹅般的不自信。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就是有点紧张。
Jess笑起来:“很正常,学艺术的,尤其是像你们学油画和雕塑的,会这样心跳加快呼吸加速都是正常的,因为这里是缪斯女神眷顾的宫殿啊。”
她的笑如沐春风,缪存难以嫉妒,挺为骆远鹤高兴的。
但他一直心不在焉沉默寡言的模样,令人感觉不到他所谓的兴奋激动,只有把目光长久地凝视在画上时,才让骆远鹤看到熟悉的专注。他叫过Jess,跟她简单聊了几句,等缪存回过神时,Jess为难地说:“很抱歉,我临时有一个VIP接待任务,今天恐怕不能陪你们了。”
缪存怔了一下,骆远鹤淡淡地说:“你去忙你的,我陪他就好。”
Jess似是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果真转身走了。
骆远鹤对缪存无奈地笑:“你损失了最高规格的VIP待遇,现在只能跟我一起去人挤人了。”
缪存反倒如释重负起来,已经关心起闭馆问题了:“我们可以逛到闭馆再出去吗?可以不吃饭吗?”
他说什么,骆远鹤都说好。他们已经一起逛过许许多多的展览,从缪存很小很小的时候,骆远鹤就牵着他的手带他去美术馆博物馆,为他一点点介绍这个画家那个画派,遇到喜欢的展,缪存可以不吃不喝在里面待上一天,第二天再带着画架马扎去临摹。
油画艺术的魅力,只有亲临亲看,才能真正领会到。每一笔油彩的轻抹厚涂,每一落笔的细腻与厚重,都只有在真迹上才能看得出来。绘画分布在大大小小的展厅和走廊中,几乎每一幅传世之作前,都有老师一群学生讲课,他们或站或立,视穿梭的游客为无物。还有特许的艺术家,他们得以在画前支起架子,花一整个星期的时间在这里临摹。
缪存一直很专注,以至于什么时候哭了都不知道,直到骆远鹤叫住他,为他抹去眼底的眼泪。
“好丢脸。”他眸光低瞥。
骆远鹤没笑他,只是温柔地沉声问:“现在明白了吗?一定要努力来法国,为了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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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映涛组局向来周到,从六点到十二点,他的会所只为骆明翰的生日开放,料理都是顶级的,酒也是最好的,钱之字他一声都没提过,只要骆明翰尽兴了,他就算是功德圆满了。
来的倒并不都是骆明翰的熟人,还有关映涛看重的人,毕竟酒场就是社交场,有这样一个由头把一圈儿的拢在一起互相递递名片喝喝酒,说两句生日快乐,那交情不就有了,感情不就有了吗?
骆明翰从公司出来,先回家洗个澡换了身更休闲的衣服,才去了会所。进口的醒酒药含了一片又一片,想了想,再添一片。他今天估计得半条命都交代在那儿。
钱阿姨煲了汤又做了点心:“您先垫垫肚子,别一去就给灌一肚子酒,跟不要命一样。”
骆明翰乖乖地坐餐桌前吃了个半饱,临走时不放心,又叮嘱了一句:“要是妙妙回来了,就让他去会所找我。”
“知道知道,”钱姨真是受不了他,“说了一百回了都。”
骆明翰笑了笑,“你不懂。”
司机送他到了会所,一群人就等他开席,关映涛寒暄没两句就问:“你的无比奇妙呢?”
“等下过来。”
“怎么,还带迟到的?”关映涛起哄,“这么重要的日子迟到,等下到了罚个几杯不过分吧?”
“别啊,小朋友酒量不好,把人灌醉了晚上你上床伺候骆少去?”
哄堂大笑,关映涛轻轻扇了自己一耳光:“这活儿我是真整不了。”
骆明翰半真半假地警告他:“待会儿别开这种玩笑,要是他跟你甩脸色,我可管不了。”
都护到这份儿上,圈内的都心里有了数,这是骆明翰把人放心尖尖上了,已经到了开了荤段子都要心疼的程度了。
醒酒药就是管用,从六点喝到八点,几箱黄的白的红的洋的轮着来,骆明翰始终保持着可控的清醒。席撤了才是正局,唱歌的玩骰子的趁机聊业务聊投资的,还有跑到洗手间里约炮的。
关映涛觉得不对劲:“无比奇妙怎么还没来?”
骆明翰喝得挺累的,手掌撑着额头:“堵车。”
“都快九点了,还堵车?”关映涛话密,非得多此一问显他聪明。
骆明翰蹙眉,不耐烦道:“你烦不烦,比我还上火。”
“我他妈替你上火啊,你有没有良心,”关映涛骂了一句,给他倒软饮,“不是你说他精心准备了礼物,要给你个惊喜的吗?我就想开开眼也不行?”
“开什么眼?”
“开开爱情的眼呗!”
骆明翰哼笑一声,始终闭着眼睛:“别开了,开了你也没有,上一边嫉妒去。”
如果说九点前,他还能为缪存的缺席保持基本的镇定,那么到了十点,这种从容便就像指间沙一样,飞速地肉眼可见地流失了。
“骆总的小男友怎么还没到?”来敬酒的都得问上这么一句,似乎很关切的样子。关映涛拼命打眼色,让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要不……打个电话问问?”关映涛给出注意。
骆明翰撑着沙发起身,醉得深了,身形摇晃,被谁托了一把才堪堪稳住。包厢里闹,他出了门才舍得按下通话键,又是无法接通。眼里一阵晕眩袭来,骆明翰深呼吸,很慢地打字:「你到哪儿了?怎么还没过来?」
回了包厢,关映涛跟他的职业女友婉婉说悄悄话,骆明翰蓦然想起来婉婉上次跟缪存聊得挺好的,不经意问:“你有缪存电话吗?”
婉婉答:“电话没存,微信有的。”
骆明翰要过她的手机,按下缪存的电话号码。
这个举动太神经太不自信了,关映涛目光古怪地盯着他,“我说,妙妙把你拉黑了?”
“没有。”
骆明翰抹了把脸,听到同样的无法接通语音,心里一块石头竟然落了下来。
幸好,幸好缪存不是把他拉黑了,而是真的联系不上。
他想不到自己又是哪里惹缪存生气了,难道是白天说席霄寒送了一套定制西服吗?但那不是为了得到一些存在感,一些微薄的关注吗?他受不了缪存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毫不介怀的大方。大方过了头,他总忍不住去刺激缪存,以证明他在乎自己。
这份摇摇欲坠的从容到了十一点后终于濒临破碎。
他在到处之间找缪存,会送他礼物的、叫他骆哥哥、祝他生日快乐的缪存。
他三十岁的第一天即将过去,缪存始终没有出现,没有音信。
已经陆续有人前来告辞,敬最后一杯酒,祝他平步青云。
灯光旖旎昏暗,穿过走廊前往洗手间,听到有人闲聊:
“骆明翰内小情儿呢?来过了吗?怎么没看到?”
“没来吧,要真来了关映涛早蹿桌子上了。”
“吵架了?不是关映涛说的吗,要现场求婚。”
“你听他胡扯,我看骆少宁愿三十岁去死也不愿意三十岁结婚吧!”
“那他今晚上也够没面子的,被个小玩意儿放鸽子了,真行。”
“所以我才说要快点在十二点前找个借口溜了,否则过了十二点,这事儿真不好收场。”
骆明翰止住脚步,转身倚靠在墙上,从裤兜里摸出烟。都折了,扭扭曲曲的,他不嫌弃,垂眸点上,要命似的深深抽了一口。
再回去时,关映涛发现他忽然来劲儿了,别人来敬酒也不推挡了,二话不说来酒就喝,端起杯子仰脖饮尽,继而面不改色地迎接下一杯。
一句多余的废话都没有。
席上又重新热络起来,大家都聚过来,争先恐后地说:
“骆总,三十岁,最好的年龄才正开始!”
“有钱赚可一定得想着哥们儿几个!”
“年轻有为,未来可期!”
“祝骆总投资长青,你吃肉,我们嘛,跟着喝汤就行!”
“生日快乐,今晚上跟你提的项目你别忘了啊,回头跟你再约!”
碰杯声清脆连绵地响起,他们一个个喝得满面红光说得唾沫星子乱飞,骆明翰始终玩世不恭地笑着,来者不拒,只是眼里疲惫已极的红血丝渐渐骇人。
都什么畜生玩意儿。
心里不是没有不平衡的。比起这样的热闹,他更想要骆远鹤那样的生日,在异国他乡却并不孤独,会有人不远万里地奔赴于他,他可以收到一句简单的、不加条件的生日快乐,继而在很多年后,每当提起这个生日时,都还能垂下脸微微地笑上一笑。
而不是像他骆明翰,喝到烂醉如泥,等到第二天头痛欲裂地醒来时,已经记不清昨晚上的人和鬼。
零点在这样空洞的喧闹中走过,骆明翰放下酒杯,内心平静。
是早已看到预兆,所以才能清醒着睁眼一直看着那把刀一点点一点点地落下来,最后不过是心里一痛。
没什么大不了的。
关映涛讪讪地笑,心里骂了缪存五百次,骂了自己一千次,他就特么的不该多管闲事瞎起哄。现在好了,折了,翻车了。
蛋糕贵得要命,也好吃得要命,好几个姑娘都馋得想再来一块,骆明翰都给护住了。他留了很大一块,最漂亮的一块,要给缪存尝尝。因为缪存很喜欢吃甜品,这是家里厨师说的。
“婉婉,蛋糕你吃了吧。”骆明翰平静地说,神情落在浓厚的阴影中。
“啊…… ”婉婉想说自己在戒糖,关映涛一个胳膊肘怼过去。
骆明翰当没看到,笑了笑:“低糖的。”
婉婉拿刀子把它划拉到纸托盘里,小口小口吃了起来。
人都走干净了,骆明翰重新在沙发上坐下,最后一次试图联系缪存,在十二点二十三分。
缪存正坐在卢浮宫中庭的台阶上,骆远鹤遇到了熟人,正驻足寒暄,时不时回头看一眼缪存,似乎怕他自己乱跑走丢。
缪存看那座青铜雕塑看得认真,一整天的参观下来,心情比阳光更透明。手机震动,这次他毫不犹豫地接起了。
画面里映出骆明翰的脸。
骆明翰显然易见地僵了一下,目光古怪而骇人地紧紧盯着缪存。
缪存看到他也吓了一跳,人在极度喜悦时果然会得意忘形,他都忘了骆远鹤就在十米处!刻意调整了一下角度,让骆老师看不到他的手机屏幕,才问:“你怎么不说话?”
他觉得骆明翰的样子奇怪极了,往常的意气风发游刃有余统统不见,他看着很消沉颓废,眼眶很红,就连呼吸也像病了般沉滞。
仿佛有谁折磨了他许久。
骆明翰短促地笑了一下,仔仔细细地看着缪存很久。
画面映出他莫名有些心不在焉的脸,和身后的大型青铜塑像。
关映涛拉着婉婉坐得远远的,骆明翰哑声问:“怎么一直没联系我?”
“我说了今天很忙的。”
骆明翰勾了勾唇:“但我今天很想你。”
大庭广众之下说这些令人脸热,缪存有点慌,小声说:“你别乱说话。”
骆明翰更短促地笑了声,但却透着古怪,如同梦魇般。他用做梦般的语气,轻声嘲弄地问他:“有什么关系?你不是在国外吗?旁边人又听不懂。你告诉我,是什么公司,让你实习到了法国,实习到了卢浮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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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会所时关映涛一直送着,手伸了一半想扶,但骆明翰谢绝了他,努力让自己步履沉稳,脊背绷得很直。
天上飘起了细雪,大约会是春天前的最后一场雪了。
席霄寒撑着把伞,站在门口不远之处,灯光笼罩着他,把雪籽照得很梦幻,他看着骆明翰一步步走出,歪过脸笑了一笑:“看来你的小朋友让你伤心了。”
·
缪存从骆明翰的朋友圈中才知道,原来今天是他的生日。
其实这个“原来”很荒唐,他应该知道的,毕竟骆远鹤、骆明翰,是一对双胞胎。但他独独只记得这个日子属于骆远鹤,而把另一个角色忘得一干二净。
想着要道歉,便特意提早了些到机场,留出时间给他选礼物。确实很难选,走进一家高档奢侈品店,对着一排排领带看了半天,最终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颜色,什么款式,什么宽幅。跟导购说:“拿五条最畅销的。”
总不会出错。
虽然要花他万把块钱,有点贵。
还在开单时,收到了骆明翰的微信:
「分手吧。」
缪存垂眸扫了眼,停顿两秒,对导购说:“不用了,我不买了。”
导购一怔,训练有素的亲切甜美:“好的,那您要不要再看看别的款式?”
缪存收回银联卡,淡淡地说:“不用,不需要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