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动物是越冷越精神, 人却是越冷越懒。等到了十二月份,真正入了冬,骆明翰再等不到缪存主动登门造访, 每每只能自己眼巴巴地上别墅去把人拐带回来。虽然是交往关系, 但那两盆茉莉和版纳厨子的面子都比他大,缪存上他家来,一为看花,二为吃饭,他一霸总其实不过是沾了画和饭的光。
骆明翰为了让他多来, 绞尽脑汁痛下狠手,把主意打到了阳光花房身上。
“你说……”他沉吟着, “把花房改成画室怎么样?”
钱阿姨手里的盘子咣当摔碎了。
骆明翰瞥她一眼,倒没发火, “不知道妙妙喜欢什么样的。”他自顾自说, 回想起骆远鹤在家里的那间画室, 挺古典的, 到处都是画册、石膏像、工具和颜料, 落地放一台上好的黑胶唱片机和音响。
要是真改造了,这些绿植得清空一半, 那些没用的花架、藤架、茶几、地毯、蒲团, 都是碍事的玩意儿。
他以前怎么没觉得这些东西碍事呢?现如今起了这念头,确实是越看越心烦。
钱阿姨蹲下身收拾碎瓷片,含蓄委婉地说:“一时兴起改了, 再想改回去就不容易了。”
意见挺中肯, 可惜没用。骆明翰没听出她的弦外之音, 直接说:“改了就不改回去了。”
钱阿姨:“……”
碎瓷被扫进簸箕, 直如秋风扫落叶, 再叮叮当当地倒进垃圾桶里,就真成垃圾啦。她洗过手,想了想,还是好心地提醒雇主:“装修改建不是件小事,家具搬进搬出的,又有甲醛又得散味,何况……要是哪天寒寒回来了,他不得跟你大闹一场呢?”
她喜欢叫缪存“缪缪先生”,不过叫席霄寒却是很亲昵,人都走了这么几年了,还是叫“寒寒”。
席霄寒那脾气。钱阿姨体贴地想,要是让他知道自己心爱的房子被别人改了,指不定怎么折腾骆明翰。这是个二十五岁了还是要上天摘星星的主儿,星星是摘不着的,但不妨碍他为此大动肝火。
钱阿姨的表妹在席家当大管家,姐妹俩私下里闲聊,都说席霄寒少爷脾性,越被他爱的人,越要受他折磨,越被他在意的人,他越是要作天作地,家里人都苦不堪言了,但谁让他生来公主的命,都这么作了,大家也还是最疼爱他。
骆明翰听到“寒寒”两字,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指的是席霄寒,脸色微妙地一变,倒令钱阿姨分不出好坏阴晴。
不过花房改画室这事倒是暂时没再提了。
钱阿姨也以为这事儿过去了翻篇了。
到了十二月末时,城市里下了场大雪,从下午便鹅毛般纷飞,下得漂亮极了。骆明翰给公司提前放了假,通知说要是明天雪还这么大,就全员在家办公。
“黄世仁转性啦?”莉莉又讨骂。
黄世仁一下班就开车去大学城了。
缪存知道他要来,提前去职校的图书馆占座。虽然是职校,但图书馆是很好的,一楼临着湖,透净的玻璃窗前飘过雪絮,暖气熏得人昏昏欲睡,他便趴下睡了,不知道睡了多少分钟,似有所感地醒来,睁开眼便看到骆明翰的车停在道路边,衬着背后的湖光雪色。
他的黑色毛呢大衣挺括,里面是上班穿的西装马甲,墨绿色条纹领带绅士贵气,带了羊皮手套的手正在点烟。
雪下了数个小时,湖岸堆了薄雪,对岸的红枫叶上也都是莹白之色,天色渐晚,一条笔直沥青路上都是下了课的学生,言笑晏晏间,都打量骆明翰。
骆明翰见缪存醒了,冲他比了比夹着烟的手,继而玩世不恭地笑了。
图书馆里自然是安静的,缪存听不到外头的风声,站起身把公共课的作业拢好抱起,推开通往湖畔的玻璃门。
雪中的傍晚喧闹而来,骆明翰冲他张开怀抱,缪存跑过去了,结果是把一堆书拍到了他怀里。
骆明翰闷哼一声,将书和人一起连带着抱住,左手手套摘下,他温热的指腹摩挲缪存的眼底:“想把我撞死?”
缪存哼了一声,抢过他那只手套,戴在了自己手上。他的手自然没有骆明翰的大,但指套里都是他残存的温暖。
骆明翰把另一只也摘下给他,又为他拉开车门。
车内温暖如春,他上了车,问缪存晚上有没有选修课。缪存确实天一冷就懒懒散散的,有也说没有,逃课逃得心安理得。
骆明翰便带他去看雪。
这座城市的古建筑多,什么王府行宫别院花园,一张地图里都画不清。这些古建筑里的饭店,有一些是声名在外给游客踮脚张望给本地人装逼的,还有一些,是只在固定小圈里口口相传的。
骆明翰带缪存去的就是这样的地方,在前清王府里,有个湖,四周山石如画,积了雪的枫树被夕阳晒透了影,白描似的映在青石阶上,湖中有一座八角飞檐湖心亭,亭上是明制黄花梨八仙桌和圈椅,一旁案上点着线香,鲜花鲜艳欲滴,上面的水珠是雪新化的。
服务生穿旗袍,外面裹着白绒绒的皮草,也不知道真假。令着二人涉小径登湖心岛,早已有人候着给斟茶了。
这里布局极为精妙,虽然是露天,却是不进风的,四边点着炉子,烤得人暖和,却没有任何烟味,空气里仍是下过雪的那种清新。
茶泡好了,服务生上小碟,是盐渍青梅,但裹在雪里,吃一口梅子喝一口茶,是最洁净的品法。
领班显然与骆明翰是熟络的,上来打招呼:“今年的雪迟迟不下,还想着您这顿饭是不是吃不上了。”
骆明翰笑了笑。缪存便知道了,这顿饭是早就预约下的,想必这么好的天时地利,一场雪也就只能接待一位客人,若客人想讨一个初雪的意境,那更要用些心和人脉了。很显然,今年的这场初雪属于骆明翰。
但是……他又怎么知道届时会带谁来呢?
可见是不知道的。
缪存两手托着腮看着他:“骆哥哥。”
这三个字已勉力叫的冷淡寻常了,但还是怎么听怎么嗲,茶艺师闻言都忍不住微笑起来。
“怎么?”
“如果不是我,你会带谁来?”
骆明翰哄人向来到位:“如果不是你,就没有别人,我会自己来。”
缪存聪明地问:“那以前呢?”
这个问题茶艺师也可代为回答。席霄寒来过。骆明翰确实是每年都会预订的,有的年份是与席霄寒同来,有的便如他所言,是自己一个人来,冰天雪地的喝两盏茶,别的人,他就没再带来过了。缪存是茶艺师这些年见过的唯一一张新面孔。
骆明翰无奈地捏住他冷冰冰的指尖:“知道了,下次带你去新的地方。”
缪存不想扫兴他的兴,心里却知道,这是他们唯一的冬天。既然是唯一的冬天,唯一的初雪,他也就高高兴兴地吃完了这顿饭。
饭后把人接回了家。钱阿姨给他热了甜汤,喝了正好入眠。骆明翰却把人带到阳光花房。
这会儿该是月光花房了。
月亮悬在中空,斜坡式的玻璃顶上积了厚厚的雪,但中间已化开了,正框着月的光辉。
星星数点。
骆明翰从背后圈住他,“想不想在这里画画?”
缪存吃惊地问:“现在?”
“现在也行,以后也行。”
缪存认真地思考,环顾:“这里太漂亮,太挤了,在这里画画会弄乱弄脏的。”
他说得很乖,骆明翰不禁把他抱得更紧,“弄乱就弄乱,你喜欢怎么乱,就怎么乱。”
钱阿姨差点又把盘子摔碎了。
但她这次有了心里准备,只是手哆嗦了一下,继而目光惶惶然地看着两人的背影。
骆先生失心疯了,为了讨新宠欢心做到这地步,寒寒回来岂不是要大闹天宫了?
缪存怔了一怔,不可思议地转过脸来,“你什么意思?”
“你没有画室,又这么喜欢画画,总在你那个客厅里画画不方便,以后这里就是你的画室,你随时可以过来,不要坐地铁,打车,或者我给你安排专职司机。”
说完了这些星期盘旋在心里的打算,正好捏住人下巴亲吻。
缪存被他吻着,眼睛却忘了闭上。骆明翰不满意他的走神,用手温柔地覆盖住了他的双眼。
等到他把设计图拿出来给缪存挑选时,缪存——以及钱阿姨 ,才知道他真的是认真的。
“找人做了几版方案,你看看哪种更喜欢,家具和挂画可以自己慢慢选。”
缪存迟迟没选,有些为难地问:“……那我走了以后呢?”
骆明翰脸上的兴致分毫未减,回答地轻巧而快:“那就再拆,”他屈指在缪存额头上弹了一下:“怎么,怕我麻烦?我不麻烦,这种事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你不用有心理负担。”
天可怜见!钱阿姨心里惊涛骇浪,白眼快翻上了天。
他吃的什么假药喝的什么假酒!
怕缪存不信,骆明翰意味深长而玩世不恭地说:“主要是想天天见到你,这个能不能骗到你天天来?”
缪存无情地说:“太远了。”
翘了翘唇角,把脸埋进臂弯,不让骆明翰看见他的笑,“……顶多两天来一次。”
骆明翰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莫名其妙也跟着笑,心仿佛被雪覆满了,似乎自己也成了一个干干净净的人。
甜汤喝完,钱阿姨送两人上三楼休息,转头给席霄寒发短信。
她没别的意思,就是心里始终把席霄寒当这个房子唯一的副主,虽然这些年莺莺燕燕来回,她也都伺候得尽心,但私下里还是和席霄寒亲厚,逢年过节的彼此问候,席霄寒也会给她封红包。
这些骆明翰自然是不知道的。
席霄寒和他分手三年了,这三年里他交往过两任,有时候架势真的把关映涛都给骗了,但没有骗过席霄寒。他一直与骆明翰保持着不远不近不冷不淡的社交距离,骆明翰为谁上头时,他便施施然出现一下,找他帮点小忙啦,喝一两顿下午茶啦,什么共同好友的婚礼邀请他列席陪同啦。
骆明翰向来很难真正、直接地拒绝他,这样藕断丝连的,哪个现任都受不了,吵个几次架骆明翰也就热情退却了,过不了多久,自然也就分了。
钱阿姨斟酌着措辞,她也不敢刺激到这位少爷。想了想,先没明说,试探地发过去一条:「骆先生说等年初要把玻璃花房给改建了,您要舍不得的话,要不回来看看?」
席霄寒在那头刚洗过澡,正慢条斯理地护肤,哼笑了一声,语音回过去,声调懒洋洋地:「放心吧,他舍不得。」
那是他和骆明翰共同的「家」,装满了两人从大学起就设计过期待过的未来,每一张图纸每一件家具都是他甄选的,风格也是他最爱的,骆明翰舍得拆?他舍不得。
钱阿姨觉得自己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好端端一孩子非得这么作这么不听劝,她急三火四苦口婆心:「这次怕是真的,设计图都出了好几版了。」
席霄寒抹着护手霜的手停顿住,脸色微微沉了下来,拿起手机噼里啪啦打字:「他想改成什么?」
钱阿姨:「画室。」
画室?什么画室?骆明翰又不画画,怎么,给他那个天才弟弟留的?人家需要吗?席霄寒冷笑:「干什么,他要学画画?」
字打完了,却一时之间没发出去。
脑子里想起上次机场的偶遇。
那个漂亮的小东西。
那行字删掉了,他言简意赅开门见山:「他新上手的那个小玩意儿叫什么?」
等缪存趁放假去商场里给骆远鹤挑生日礼物时,便与席霄寒不期而遇了。
骆远鹤生日在二月初,正是春节前,今年该是三十岁生日,缪存想了很久的礼物。
骆老师自然是什么都不缺的,就连缪存的画也不缺,从小到大的收过好多幅了。缪存思来想去,出于那份隐秘不可说的私心,他决定送骆远鹤一只男士手环。
和他手上的这只一样,靠近手腕的内侧有钻石。
这个牌子很贵,只是这样普通的镯子,加上品牌溢价竟然要六万多,缪存在两张卡里攒了很久的小金库,他没用从骆明翰那儿赚来的三十八万,而是动用了自己之前画画赚的钱。
sales照例问要不要刻字,缪存想了想,“刻两个大写的「M」。”
缪缪。
只要戴一天,便是他陪他一天。
下了单得过段时间才能取,缪存等对方开发票收据,耳边响起声音:“给骆明翰买礼物呢?”
他回过头,席霄寒慢悠悠地走了过来,sales比缪存更快认出了他,“席先生。”笑容不可谓不热情。
“您上次订的戒指。”sales取出礼盒。
席霄寒当着人面取出,五枚款式一样尺寸不同的男款玫瑰金戒,戒面镶钻,他玩儿似的在左手戴俩右手戴三,sales春风满面:“很衬您,我看欧美有一些明星也这样戴,但是都没有您好看,您的手指是天生戴戒指的。”
“嘴真甜。”席霄寒戴着戒指的手指轻点玻璃柜面:“随便给我配三十万货吧,帮你开个单。”
“好叻!”
sales跑去拿选品折页,席霄寒状似无意地看向缪存,见他学生气的打扮和书包,微笑里难掩盛气,心想骆明翰这品味真是离家十万八千里远了。
“骆明翰确实挺喜欢这牌子的,当初我们选订婚戒指,也是这一家。”他倚着柜台,好心地闲聊道,“选了什么款式,用不用我帮你把把关?”
缪存给他四个字:“不必客气。”
开单好慢。
缪存心里隐隐的不耐烦,心想骆明翰的初恋怎么比他还烦人。
“不过,你还在上学吧?这么有钱吗?”席霄寒微微蹙眉,又擅自找到了回答,“用骆明翰的卡给他买礼物?……也行吧。”他勉强地说,接过sales递过来lookbook,一边翻着一边说说:“他跟你只是玩玩,你应该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