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骆明翰来了以后, 小姨明显地感觉到,缪存的起床时间是越来越晚了。心里不免摇头,这个“忘年交”带来的榜样真是坏极了。
其实小姨不知道的是, 每天往往鸡鸣之时, 骆明翰就醒了, 只是醒了不干好事。
小姨是村子里头一份勤快的人, 鸡鸣之时便起床做早饭,把新鲜的面点蒸上去, 把面条煮软,又扎起头巾去洒扫庭院, 竹枝扎成扫帚在院子里刷刷地扫过,缪存在这种动静中被骆明翰折磨得受不了,微熹的天光透过窗格映在缠乱的床铺上, 缪存总想逃, 被骆明翰抓着脚腕拖回来。
“别、……放手!放手!唔……别碰我!”
会动怒,会生气, 鼻尖一哭了便染上红, 哼哼唧唧的带着奶声奶气的鼻音。
小姨在庭院里听到了, 躬着的腰微直起来一点, 凝神分辨,“存存?”她叫缪存一声,“醒了就别赖着了啊,起来吃早饭了!”
缪存哪敢出声,骆明翰压着声音,游刃有余地逗他:“小姨让你下去吃早饭, 你不回吗?”
缪存踹他, 足弓被逮住, 与骆明翰的掌心贴和。
等不到回应,小姨便以为是风声的错觉,唰唰的扫帚声又轻柔响起,蓝孔雀信步,缪存精疲力尽,只能再睡一个回笼觉。
就是这样,他从一个日日不睡过八点的好少年,堕落成了十点才起。
其实骆明翰也并没有做什么,但像他这样有手有嘴的老男人,即使不做什么,也能达到什么都做了的效果。缪存白天画着画也开始犯困打盹儿,吃着晚饭时,头便困得一点一点。
“存存这几天怎么无精打采的?”小姨这样关心他,连小姨父也投来关切目光。
缪存难以启齿,只能垂下脸,用筷子拨弄碗里的白米饭。
还是忘年交的客人说,用漫不经心的戏谑:“十九岁是长身体的时候,应该补一补。”
缪存根本没耳听,在桌子底下踩骆明翰,捻他的鞋尖,骆明翰闷哼一声,在小姨和小姨父双双疑惑的目光中,皱着眉咬着牙微微一笑。
可能跟骆明翰谈恋爱就跟养狗一样,狗要消耗精力防止他拆家,骆明翰也得消耗精力,消耗够了,也许就不会再折腾缪存了。
缪存领悟了这个道理的当天,就带着骆明翰出了村子。原先许诺过的寺庙、宫殿、风景更漂亮的村庄、湄公河,都一一逛过去。
衬衫和西裤都被小姨洗干净了,有洗衣皂的香味,骆明翰穿上,在穿褂子汗衫的傣族人中显得鹤立鸡群般。他两手揣在裤兜里,跟在缪存身后在寺庙中转圈。
这里的佛系也与泰国的有着同样的渊源,入目都是金碧辉煌的,法相上贴着金箔,四方白塔上镶嵌宝石,转到第二圈时,骆明翰问缪存:“许了什么愿?”
缪存说:“世界和平。”
“还有呢?”
“顺利去法国。”
骆明翰开始不爽,但尚能克制住,继续追问:“还有呢?”
缪存垂眸,对着白塔双手合十,“希望喜欢的人可以平安健康快乐一辈子。”
骆明翰压住上翘的唇角,开始假装四处看风景,甚至轻轻咳嗽了一声。
缪存没察觉到他这点小情绪,说出了第四个愿望:“顺便祝愿骆明翰哥哥也开心。”
骆明翰:“……”
缪存礼佛祈愿的姿势手势和流程都很标准,从侧脸便能读得出虔诚。等做完流程,他睁眼眸,骆明翰已经不爽地盯着他很久了。
“第三个和第四个愿望不能合并同类项吗?”
缪存:“?”
“还许了什么?”
“小姨一家幸福有钱。”
骆明翰不讲道理,拧着眉游走在发火边缘:“你以为佛祖不累吗?许这么多愿他忙得过来吗?第三个第四个是一个意思,为什么要拆开讲?”
缪存:“……”
“不准,”骆明翰扣住他手腕将他重新拎到白塔前:“重新许。”
缪存懒得理他,两手搭在塔沿,俯身将额头亦轻轻贴了上去,静默三秒,完成了所有的仪式。
黄袍僧人卷着经书结伴而行,经过骆明翰身边,只觉得这个穿衬衫的英俊男人气息深沉冷冽,似乎遇到了什么让他无能无力的事情,因而整个人都有些焦躁不安。
缪存牵牵他的手,笑容乖巧:“没关系,反正都是骆哥哥。”
骆明翰对这个“反正”透着深深的怀疑:“你确定?你的菩萨不会把我和骆远鹤搞混吧。”
缪存没回答他,自顾自往前走:“反正你会开开心心的。”
其实骆明翰现在就不怎么开心,他跟上缪存的脚步,以成年人的轻描淡写说:“缪存,有时候我会分不清你究竟是不是喜欢我。”
缪存心里一紧,理所当然地反问:“如果不喜欢的话,我为什么要跟你在一起呢?”
“也许是好玩跟别人打了赌,”骆明翰猜测着合理的可能,“也许有一点喜欢,但主要还是出于无聊。”
“也许是我早就暗恋骆远鹤教授,把你当他的替代品。”缪存弯起唇,乌黑剔透的眼眸一错不错地注视着他,小小的脸仰起。
骆明翰愣了一下,无奈地笑了起来,伸出手在缪存额头上轻轻点了一下:“我不信。”
“为什么?”
“我跟他除了脸和身高一样,其他没有任何地方相似,个性脾气和天赋都迥异,何况,在谈恋爱方面,他一向没赢过我。”
缪存“嘁”了一声:“说不定我就喜欢骆老师那种的,我只是没见过,要是见过了,也许我立刻就移情别恋。”
他说得半真半假,开玩笑的语气,但骆明翰却莫名好像真的看到了这一天。他从未在骆远鹤身上产生过危机感,直到这一瞬间。缪存这么喜欢画画,骆远鹤又是当今最炙手可热的,……这一次,他好像没有胜算。
心脏抽动的痛感和麻痹如此鲜明,以至于骆明翰甚至失控地紧紧握住缪存的手:“那你最好永远都别见他。”
僧人们正在寺檐下篆刻贝叶经。阳光晒着,将贝叶晒得青黄。
“这是傣族的非遗,你知道吗?”缪存与他驻足观赏:“你看,”他指着寺庙前那三棵巨大的棕榈树:“这就是贝叶棕,那些叶子就是从这些树上摘下的。”
虽然他在说话,但僧人并不被打扰,篆刻得认真。
“五十六个民族里,傣族是唯一一个把文字刻在树叶上的民族,刻在树叶上的文字,可以保存一千年那么久。”
骆明翰陪他静默地站着,缪存忽然问:“你想试试吗?”
骆明翰挑了挑眉,并非有很大的兴趣,但仍然礼貌地问:“可以吗?”
“可以。”
缪存找到大僧侣师父,与他交流了几句,大师父便带着他们穿过廊柱,走到一扇大大的蒲团前。蒲团前有矮桌,矮桌上放着贝叶、笔和本子。
本子上是傣文和中文的对照翻译。
骆明翰翻了几页,大师父看了他的面容一会儿,为他翻过几页,指着当中一行字:
「好事需相让,恶事莫相推」
意思是建议他写这句话。这是傣家人口口相传的俗语,凝聚着朴实的大智慧。骆明翰本来就是看缪存的面子勉为其难地体验,也就随他去了。笔是铁芯的,与其说是写,不如说是篆刻。傣文跟外星蝌蚪一样,骆明翰刻了一半就撂下笔不干了:“凭什么?”
缪存:“?”
“既然是好事,凭什么要让?不好意思,”骆明翰笑得纨绔,悠然道:“好东西我就喜欢自己占着。”
缪存:“……”
你冥顽不灵的样子好理直气壮。
他想喝椰子水,骆明翰便出了寺庙找地方砍椰子,一走走过村庄,都是画油画的。他们有的是写生,但大部分是在画商业油画,装裱好了运到世界各地去售卖,佛教油画风靡,已经形成一种产业。画画的也都不是年轻人,多半是上了岁数的,遮阳帽一戴小马扎一支,从清晨画到晚上。
卖金椰的店离得远,走了好一阵子才找到一家,他不爱喝,只让看店的老奶奶给缪存砍了一只。只手托着走回去,脚步不紧不慢,鬼使神差地,凑近吸管先尝了一口。
不甜。
向来是怕麻烦的大少爷性格,家里椅子倒了都懒得伸手扶一下的,竟然回头去找店家算账了。
缪存是可爱的小生物,糊弄他可以,糊弄这种可爱的小生物不行。
等回程时,脚步便稍稍快了些,却老远看到一群人围着一个人。
是缪存。
他站着,面对着油画架,左手捏着笔刷。
人群声响啧啧:“仗着年轻真狂。”
“连框架都不知道打。”
“确实是欠收拾。”
有一个穿黑衣的老头儿,头上带着草编钓鱼帽,两手抱臂环胸,冷冷地笑着缪存:“你别口气这么狂,哎,虽然我不是什么美院毕业,但也好歹画了二十年,不是你个毛头小子说一文不值就一文不值的。”
还会拽成语,讲话酸了吧唧又文绉绉的,确实有点文化。
骆明翰饶有兴致,他可爱的小生物惹事了。
缪存纤瘦的背影很从容,用左手作画,淡淡地说:“是你先问我的。”
附近画油画的都是一圈儿的,这会儿都站老头,“问你你就说啊?懂礼貌吗?”
“既然主动问我画得好不好,那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缪存一边轻扫笔刷,“既然不想听实话,又为什么要问?”一边冷淡地批评,“形、神、意境、颜色,既然都很平庸,那就是一幅平庸的画,跟小孩子用水彩笔用蜡笔涂出来没什么区别,不是说你用油画用颜料你就高级了。”
“哈!”
这可把人气死了。
骆明翰失笑出声,但混杂在人群的窃窃私语中,缪存并没听到,他觉得口渴,心想骆明翰怎么买个椰子这么久。
“不知天高地厚!你以为写生是画什么?从头到尾推着画?看你下的这几笔,潦草!”老头儿针锋相对,下巴的长胡子要被吹飞了。
缪存耸了下肩:“问是你问的,画也是你让我画的,学艺术没有年纪辈分,你画得好我就叫你一声老师,画得不好就当不起。你画了二十年,怎么不懂这个道理——”他回眸,极淡的一瞥:“画匠可以流水线,但画家需要天赋。”
老头儿:“……”
“用左手是尊敬你,”缪存垂首在颜料板上混色,姿态娴熟,“你实在不服,我背过身也能比你画得好。”
骆明翰捧着椰子,一边看热闹一边自己喝了,看得喝得都津津有味。
他太久没见过这么狂的人,连讨狗嫌年纪时的骆远鹤都比不上。
“行!好!那你画!来来来,转过来画!别看,”老头儿也上了火气,半拉半扯着缪存的胳膊,“哎——一眼都别多看!”
缪存很白,手臂上被他掐出红印子。
旁边有劝的:“算啦,你跟个小孩子计较什么?这么小,还在上艺考班呢,学了几个月画就觉得自己是达芬奇再世了,你跟他这儿找什么不痛快呢?”
这明褒暗贬阴阳怪气倚老卖老的,骆明翰听的脸色沉下来。
砰,绿色大垃圾桶内一声重响,金色的椰子被随手抛了进去。
所有人都回头看,缪存眼眸微抬,瞪大的眼神里隐隐痛心,继而不爽地抿了下唇:我的椰子!
骆明翰拍了拍手:“你真的可以背过身、不临摹、不打草稿,直接画?”
缪存点了点头。
骆明翰勾了勾唇,转而问老头儿:“你一幅画卖多少?”
老头儿不爽着呢,有人问这问题,他正能拿乔,没好气道:“八千!”
“好,”骆明翰微微一笑,转向缪存:“你只要画好了,我出十倍。”
所有人:“!”
缪存忍住了失笑,就是忍得很辛苦,紧紧咬着唇都快咬出牙印了,拿着笔刷的手都在发抖,面上却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好,一言为定。”
两人装不熟,装卖主和主顾。
缪存果然自此不再看一眼,且仍然没打草稿,从上到下推着画,从天空,到寺庙的金顶,再到重峦叠嶂的飞檐,再到矮一点白塔,摇曳的贝叶棕,从寺门矮身而入的僧侣,飘渺的香火,即使是正面临摹着写生,已经是复杂以极的透视层次,但缪存胸有成竹,用的是沉稳的平涂技法和写实主义风格,下笔却绝无踌躇。
只是十五分钟后,现场就安静了下来,凝神静气看着他如有神助的左手,和从画面中一层一层逐渐浮现的那股宁静、深沉、厚重的力量。
骆明翰确实不懂画,只知道这次风格和他办公室里的那两幅都截然不同,但缪存竟然都画得这么好。
一直画到了快天黑,看热闹的都走了,留下来的都是真正的老画匠。光线彻底不行时,缪存放下笔:“就到这里吧,看不清颜色了。”
老头儿本想奚落两句你不是自诩神仙吗,但话到嘴边竟然无声无息地溜了,他咽了一下,恶声恶气别别扭扭地说:“顶多算个半成品!”
缪存淡淡打量一眼,天真地承认了对手的评语:“时间有限,完成度的确不够。”
那也已经远胜这些流水线作品了。
热闹转移到了骆明翰身上,有人高声问:“哎!还买吗?”
骆明翰从支架上取下画,顶头油墨已经干了,他姿态闲适地提着,咬着烟说:“买。”
缪存问:“支付宝还是微信?”
骆明翰:“……”
暮色中,缪存的神情中透着小得意,催他:“支付宝可以吗?哥哥?”
真嗲。
人群引颈张望。
骆明翰掏出手机扫了码,输了数额进去,与缪存对视的目光透着无可奈何的宠溺。到账声响,缪存扬扬手机手机,演戏演到底:“谢谢老板。”
骆明翰俯身凑他耳边:“小骗子。”
缪存笔直地站着,脸上神情在暗处看不清,围观的都听不到他们在交流什么。
缪存回:“骆哥哥最好了。”
嗲得天真,嗲得让人心痒又无可奈何。
嗲完后,毫不留恋地转身走了,扔下骆明翰一个人被众人拉住,非要邀请他去自己家看看存货,“不要八万不要六万,三万,只要三万,统统拿走!”
缪存忍笑忍得肩膀都发抖。
老头儿问:“你什么学校毕业的?”他放下高傲说出实话:“我92届油画系!”
缪存抬起胳膊,懒洋洋地挥了挥:“刚入学,师兄好。”
骆明翰闻言扭头看他的背影,微微眯起眼睛。
老头儿又问:“你右手得画成啥样?!”
缪存脚步微顿,半转过身,侧脸在路灯的昏芒下被勾勒出精致的剪影:“我左手画得比右手好一百倍,所以我说了,用左手是尊敬你。”
一直走出了村子,骆明翰才追上了他,胳膊底下夹着画,还要小心翼翼不让颜料蹭到衬衫。
缪存心情都要飞起来了:“你不会让我把八万块还给你吧,”他装可怜,像杯绿茶:“这是你自己答应我。”
骆明翰没那么小气,但看他这样,实在很想欺负他,便说:“八万可以,半成品不行。”
这个简单,缪存是讲信誉的小画家,“我回去就精化。”
这个村子离小姨那儿远着,得有六十公里,打了许久的车,加了一倍价才有司机愿意送。到了小姨家,他们已经先吃过晚饭了,怕两人饿,仍然给预备了一大盘舂鸡脚和凉粉。缪存原本便画得起兴,三步并作两步冲上二楼,小姨在楼下仰头问:“不吃啦?”
“不吃啦!”
“画什么这么着急呢?”
骆明翰在身后慢悠悠地跟着,对小姨颔首致意,“是送我的画。”
缪存听到了,心想,明明是买的,非要说送的。
真是莫名其妙的虚荣。
屋里的灯是特意为缪存调过的,虽然他每年只回来这么一趟,但小姨样样为他布置到最舒服。
缪存把画替换上去,骆明翰在他身后圈住他,气息沉得很不怀好意:“你刚才为什么要叫他师兄?”
他若有似无地质疑。
缪存面不改色,很有道理地解释:“我又不能说我是职校的,那他不是要气死了。”
骆明翰还有一个问题,既然是左手画得更好,那为什么给他画那两幅时,却是右手画的?
但他没有着急问,而是扣住缪存挤颜料的手,又掰过他下巴吻住。
他的吻总是让人腿软,缪存亦总是被吻得腿软,被吻得心猿意马心慌意乱,分不清自己是在版纳还是巴黎。
椅子腿在粗笨的未经打磨的木地板上发出摩擦声,缪存腿软得站不住,跌在骆明翰怀里。
骆明翰带着他在椅子上坐下了。
画架就支在眼前,连高度都是正好的。
缪存眼尾绯红,并不抗拒骆明翰,只是尾音不稳地恳求说:“你等我画完……”
骆明翰将他牢牢按在怀里:“就这么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