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试顺利度过,成绩在两周后出来,缪存没有挂科的,只是绩点不算高。他本来学起那些通识课程就兴致缺缺,考前能那么认真地突击,不过是怕别人说骆远鹤的天才学生怎么这么拉垮。
考完试便是暑假了,他不得不回一趟家。
以前也试过对缪建成的电话不闻不问,放假了也不回家,每日在画室里打地铺,但缪建成是个极品,打电话报警说他的大儿子失联消失了。警察一通排查,最后找到骆远鹤的画室,差点把他当作绑架未成年的变态。
这背后也许有后妈、或者缪聪怂恿的原因,缪存不得而知。
他的家在城东郊,住这儿的往上数三代都是平头百姓,能出个公务员都算是光宗耀祖了。缪建成人到中年一事无成,靠一个水果摊养家,但在邻里间横着走,没别的,他有俩儿子,这是他能干的证明。
“缪存回来啦。”缪建成的第二任妻子李丽萍,正在为一家张罗晚餐。
缪存点点头,目光扫过餐桌,三副碗筷,没他的份。他上午就告知了今天会回家,显然李丽萍没把他当回事。
“碗在橱柜里,自己拿啊,阿姨蒸着鱼呢,走不开。”又想起了什么,脸色变了变,微笑着说:“没事儿啊,你累了吧?还是上楼去休息吧,我给你拿。”
缪存知道,李丽萍是全家里最跟他统一思想阵线的人——统一认为他该离开这个家。
只要缪存不回家,李丽萍就可以理所当然地沉浸在小家的幸福温馨里,缪存一出现,便会提醒她,她是个抢了别人老公的小三,她儿子是个未婚先孕的私生子,她的这个家是从另一个女人手中抢来的。
李丽萍看缪存,大概就跟看饭菜上的苍蝇差不多,闹心,但拍不死,只能在日复一日的斗争中更咬牙切齿起来。
但她今天的客气热情显然是反常的,缪存心里留了些戒备,点点头上了楼。
缪建成的房子是从上一辈接手的,弄堂里的老破小,在畸角里造了三层半,但垃圾面积多得可怜,户型跟下水管道一样糟糕,缪存的房间在最顶层的阁楼——三层半的那半层。
长到一米七八了,但这阁楼是个十岁小孩儿住的,他必须猫腰进出,在地板上坐着才能直起腰,但凡上了床,就得躺着——就跟住火车上铺差不多。
还小的时候,缪建成带缪聪去游乐园玩,李丽萍以怕他受伤为理由,把他反锁在阁楼,天窗里的光线暗淡,他就着这些光一笔一笔画着画。
他弟弟缪聪的房间则在三楼,有书架和书桌,虽然他既不看书也不写作业。缪存进去时,他正在拼乐高。
“银行卡还我。”
缪聪动作未停,脸上浮现故作的笑容,好像自得其乐,“什么银行卡?”
“我的证件包。”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银行卡丢了就去挂失,身份证没了就去补办,找我干什么?”他停下手,仰头看缪存,天真地说:“哥哥,你说我把人搞怀孕堕胎这件事,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那间房子除了我,还有别人住,”缪存摊着手面无表情,“把证件还给我,或者我让他去报警,他丢了一台上万块的笔记本,我不介意让你以入室偷盗的罪名留案底。”
“你放屁!”高中生不经吓,缪聪慌了一下,强行冷静下来,“我有人证,我有晴晴作证。”
缪存没情绪地勾起一点笑:“是吗,她好像是从犯。”
“你这是诽谤!”缪聪蹭地站起身,“我根本就没拿他电脑!”
缪存耸了半边肩,“谁知道呢。”
兄弟两个无声地对峙,一个满身怒火面容扭曲,一个冷淡如水神情淡漠。
突然,缪聪阴阳怪气地笑了一下,“你就要证件包,别的不要?”
缪存轻描淡写:“衣服床单都扔了,花救活了,你把证件包还给我,我对你既往不咎。”
看来缪存并没有发现那本速写本丢了。缪聪心里盘算得飞快,要么,是他藏得太好,自信不会被偷,要么,他是故意把那本速写本藏得这么好的,好让自己不要去看,以至于根本已经忘了它的存在。
“行。”缪聪露出牙齿,森然一笑,“我还给你,现在就还给你。开个玩笑而已,哥哥,你吓死我了。”
“缪聪,”缪存忍了一下,“你这样很丑,别恶心我。”
“好哥哥,”缪聪从衣柜里倒腾出证件包,原物奉还,又吊儿郎当地耸耸肩:“我们两个,还不知道谁更恶心一点呢。”
李丽萍在楼下喊吃饭,缪存先上去把证件包收回到书包里。
晚餐很丰盛,但这是因为缪聪也放了假的缘故。
“存存啊,”李丽萍罕见地给他夹了一片鱼肉,“你们那个艺考好不好过的?要是聪聪现在也去学画画,能不能通过省考?”
“妈,”缪聪不以为意,“你着什么急啊,等我上高二了就发奋,不出两个月就赶上了,那些课都很简单的。”
李丽萍桌子底下踹他一脚,殷切地看向缪存。
“省考不难,画画看天赋和耐心,”缪存淡淡地说,“坐不住的人画不了画。”
“我听隔壁张姐说,要是文化课确定学不进了,那就去学画画,有那种高考艺考班,很速成,过了省考再突击下文化课,说不定还能上复旦呢!”
缪存沉默了一下,李丽萍期盼地催着他的回答,“那张姐说得对吗?”
“有天赋和聪明就对。”
缪建成一拍桌子:“那聪聪可以冲一下!像什么八大美院我们也看不上,要冲就冲985的这些个设计学院、艺术学院,含金量高!”
缪存难以描述他一句话里有多少个槽点,端着碗咀嚼着米饭,说:“你说得都对。”
见有戏,李丽萍眼里放出光,兜着圈子问:“那……艺考班是不是很贵啊?”
“不知道。”缪存如实说,“我没上过。”
他自然没上过,他从小就是骆远鹤亲授,学得差不多了就被破格特招了。
“不过我有同学开这种班,”缪存回想了一下,“一个暑假能赚二三十万吧。”
“什么?!”缪建成筷子都要掉了,“一个暑假,两个月,二三十万?才二十出头就赚快钱,国家该管管你们这些人!”
缪存对他的政治高见习以为常,连点反应都没给。
“这么贵?物价局不管管吗?”李丽萍喃喃念叨,“存存,那你暑假,开不开班呀?”
来了。
缪存心里停顿了一瞬,语气如常地说:“我开不了,我不会教。”
缪建成责备地剜他一眼,恨他竟眼睁睁看着这么一大笔快钱而赚不了,真是上不了道!
“哎,”李丽萍亲昵地「哎」他一声,“那你反正暑假也没事,不然就住家里,教一教聪聪?”
话题兜了一大圈子,终于还是绕回了靶子。缪存吃得差不多了,放下碗筷,“我暑假有事,要给老师打工。”
缪建成面色不悦:“又是你那个骆老师?”
缪存面不改色地“嗯”了一声,“在外地,给一个酒店画画,这段时间都不用找我。”
“多少钱?”
“是骆老师的活儿,我只是打下手,一个月两千。”
缪建成雁过拔毛:“你别乱花,开学要交生活费的。”
缪存面露一哂:“行。”
骆远鹤是改编他命运的人,讽刺的是,整个缪家上下都没见过他,单知道他是缪存的画画老师。缪存也从未说过他的成就,因为他知道,苍蝇最擅长贪婪。在缪建成的眼里,那个骆老师也许就是个平凡的美术老师,有点门路,有点眼光,歪打正着发掘了缪存这个天才,仅此而已。
睡觉前李丽萍又破天荒地给他送了牛奶上来。
这阁楼太闷了,又没装空调,她一上来就出汗,见缪存趴在床上随手勾勒着什么,那模样像极了他小时候,一样的旁若无人,一样的孤僻,一样的看着很容易欺负,但却意外地倔强难搞。
她打了会腹稿,笑着把牛奶放下了,“存存啊。”
缪存“嗯”一声,“我不喝牛奶,会拉肚子,给缪聪吧。”
李丽萍脸色尴尬了一瞬,“阿姨忘了。”
“你有事直说吧。”
“那个……要是你有同学开班讲课,你帮阿姨问问,能不能看你面子上打个折,行么?”
铅笔在稿纸上发出沙沙的声音,缪存笔未停,“最好是能免费教,对吗?”
李丽萍大喜过望:“对!对!”
缪存无声地勾了下唇:“行,我帮你问问。”
问个屁,他洗个澡的功夫就把这事情忘了。
第二天天蒙蒙亮时,缪存就走了,早饭没顾得上吃,就顺走了一根油条。李丽萍在后院畸角搓衣服,缪建成追了出来,背心往上卷了两卷,露出精壮胀硕的啤酒肚。
“什么事?”缪存咬着油条。
“别让你阿姨看见。”缪建成说着,给他手里塞了一卷红钞票。
缪存吃了一惊,这很在他的经验范围外,以至于一瞬间都不知道做什么反应。
“你一个人上学不着家,多给自己买点好吃的,别太省。”缪建成语重心长。
这都不是吃惊,是震惊了。
见缪存没动作,缪建成直接硬塞给了他:“你弟弟比你年纪小,你凡事多照顾着他点,我跟你阿姨总有一天要走,到时候这世上就只有你跟他两个人,血浓于血。”
懂了。
缪存瞬间倒胃口,无所谓地把钱揣进兜里,等着他的下文。
他的眼眸总是透着冷感,这样好整以暇地注视着对方时,总令人有种被看透的窘迫。
窘迫变成恼羞成怒,缪建成硬撑着把这出戏演完了,粗声粗气地说:“……总之他学画的事情你上上心!”
缪存等公交时,把这两百块随手扔给乞丐了。
骆明翰的公司在国贸,地价贵得飞起,别说在这里开个公司,光是在这儿上个班,都能给人以一种人上人的错觉。缪存坐公交从城东到国贸,宛如从巴西贫民窟到了纽约时代广场。
骆明翰微信上给他发了地址,三十六楼LCA,L和C是他和另一个创始人的首字母,A是association的首字母。
问题是,没有员工卡上不了楼。
缪存去前台办理临时卡,骆明翰见完客户回来,刚迈进旋转门,就看见那个格格不入的单薄背影。
CBD里也分三六九等,国贸是心脏里的心脏,精英里的精英,连空气中的香都透着昂贵。这里的人习惯了午休时接到sales电话去提个刚到货的包,下了班去年费上万的健身房跑个步,小羊皮平底鞋步履轻巧,昂贵的丝巾是衬衫标配,一到冬天,羽绒裹着西装三件套,出差手里推着的都是日默瓦,看时间只用腕表。
当然,这里也有月薪堪堪过万的职员,但也许一背调名下就是五套房,或者老公是年入几百万的证券经理。当然的当然,这里真的也有工资一般也无背景的平凡白领,但他们也比缪存更懂如何让自己变得精致、成功、光鲜。
缪存背着普通双肩包,穿着白T恤和牛仔裤,脚上的帆布鞋双十一五十块两双,头发有一个月没剪了,看着蓬松而柔顺。
骆明翰很有兴致地看了几十秒。
前台一贯是甜美客气又高冷的,帮缪存做了身份登记,递给了他门禁卡。其实有学生出入也不奇怪,或许是面试的,一旦面上,这些T恤和帆布鞋就会被所谓的奢牌取代。
缪存取了卡,礼貌说一声“谢谢”,转身的瞬间,听到耳边响起声音:“怎么不告诉我,我好派人下楼接你。”
缪存侧过脸,毫无防备地跌入骆明翰的眼眸中。
“刚跟客户喝了早午茶,知道你今天要来,提前赶了回来。”骆明翰帮他刷了卡,让他先过闸,等电梯时,绅士地护在一侧,并请他先进。
轿厢锃光瓦亮,照出完全不是同个世界的两人。
“有段时间没见你了,”骆明翰垂眸注视着他,“如果我说想你的话,会不会很唐突?”
缪存屏蔽一切套路冷冷淡淡:“你已经说了。”
况且哪有「有段时间」,不过半个月而已。
电梯里没别人,但今天的骆明翰很自觉,肢体规矩。
“过去我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脑子里第一件事是快速过一遍今天要见的客户,和要关注的项目,不过今天不一样,”骆明翰略停顿了一下,语气都变得温柔:“今天的第一个念头是,你要来画画,画两个月,这代表从今天开始,我每天都能见到你。”
缪存认命地闭了闭眼。
钱难赚,屎难吃。
“对了,我昨天跟我弟弟通电话,跟他说了这件事。”
电梯到了,叮的一声猝不及防,像在缪存心里打进一枚钉子,令他整颗心都抖了一下——
——骆老师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