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骆远鹤有女神,缪存从前并不知道。

他认识骆远鹤时,骆远鹤才十八岁,漫长的十一年过去了,缪存在记忆里搜肠刮肚,始终找不到骆远鹤任何暗恋谁的证据。

他时常怀疑,骆老师的心里只有画画。可是原来他其实也是有喜欢的人,而且是喜欢已久,念念不忘。

当他为第二年的告白积蓄勇气时,骆老师已经在浪漫的巴黎与心上人久别重逢。

魂魄几乎随着这句话立刻被抽离出了身体,只留在灯光下一具失了心的躯干,大睁着眼空洞地看着骆明翰。

“骆老师……”喉结细微地咽动,缪存吃力地、做梦般地说:“才刚去巴黎一个月。”

“搞艺术的都这样,”骆明翰轻描淡写,“情绪到了直接私奔也正常。”

他不是乱说,当年在清华念书时跟央音一搞作曲的学弟交往,结果人在纽约跟流浪歌手跑了,直接公证了,还给他发请柬,给他留下了严重的心理阴影,他妈的——搞艺术的真他妈操蛋。他一搞金融的,的确不太能理解这类人的激情。

骆明翰不动声色地觑着,半笑着问:“骆远鹤谈恋爱,你这么惊讶干什么?你暗恋他?”

他当然是开玩笑,缪存却不由得颤抖了一下,像从一个废墟般的梦境中被惊醒,继而一股巨大的痛苦从胃里直冲而上,他干呕了一下,跌跌撞撞地撞开洗手间的门,伏在马桶上吐了起来。

事件严重程度超过骆明翰认知,他怔住,很快地反应过来——

妈的,老头子不靠谱,给他未来男朋友整食物中毒了。

“我送你去医院。”他当机立断,一边绕回厨房打开冰箱,从里面拿出一瓶冷藏水,“漱漱口。”

缪存没理他,又是一阵惊天东西的干呕,扒拉着马桶盖的手用力得几乎扭曲。骆明翰这时候顾不上绅士了,拎着他后领把人提溜起来,手里抽了两张纸巾想给他擦嘴,却发现缪存空洞的眼睛湿得如同哭过。

骆明翰怔了一怔,无奈地用哄人的语气问:“这么难受啊?眼泪擦擦。”继而一手按下冲水按钮,在抽水声中,他沉稳地说:“我送你去医院看看。”

缪存摇摇头,梦游似的走了两步,才像是倏然想起什么似的,用背影对骆明翰说:“……不用,我睡一觉就好了,是胃病。”

为了证明的确是胃病,他蹲下身,在电视柜的抽屉里翻腾了一阵子,找出一板药,呢喃道:“……吃了就没事了。”

他的确有慢性胃病,因为三餐不规律且粗糙,画起画来废寝忘食,最严重一次胃痉挛,骆远鹤亲自送他去医院。在窒息的痛中,缪存只记得自己一直与他紧紧交握的手,而骆老师一直没有松开。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骆远鹤有了这样不伦的情感呢?最开始,他是他的骆哥哥,后来成了骆老师,但说到底,是如兄如父如友的救命恩人,是真正改变了缪存一生的人。

如果有人告诉缪存,你这不是爱,只是一种依赖的移情,缪存会说,你什么都不懂。

骆明翰眼看着他头重脚轻地一边干吞着药,一边走进卧室,摔倒在床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咚。

总觉得丢下不管的话,会出人命,但他第二天要出差去上海,一早六点的班机,晚上还有方案要过,实在逗留不得——何况,八字没一撇的未来小玩物而已,还不至于他为此耽搁工作改变行程。

骆明翰心里有杆秤,秤砣实实地压在事业那头,天王老子来了也别想耽误他赚钱。

他在缪存的床头柜留下水,又细心地帮他设置好明早的闹铃,再给他打开空调,调好温度盖上被子——仁至义尽了,属实大善人。

带上门时,正巧那位欧洲雄风的舍友从楼上下来,两人面面相觑一会儿,骆明翰咳嗽一声:“他病了,你多注意一点。”

舍友一耸肩:“他经常胃痛,你不必紧张。”

骆明翰松了口气,又松了松领结,临走出门了,又折返回来,把自己名片递给了他:“如果他有什么需要,随时给我打电话。”

舍友啪一下压在了冰箱贴下,“No problem。”

外面凄风苦雨,简直是对骆明翰漫漫追求路的一记嘲讽。

他驱车三十公里回家,冲了个热水澡后过方案,凌晨关上灯时,骆明翰心里不受控制地想了一秒缪存。

空窗期太久,把自己弄得跟没见过世面的变态一样。

到机场车程四十五分钟,天蒙蒙亮就出发了。骆明翰很有时间观念,没让司机等太久。助理已经在副驾驶候着了,把今天跟客户的议程递给他:“骆总。”

骆明翰提着咖啡,“嗯”一声,眼眸比大脑更先进入到了工作状态。

到了机场,助理办理值机,骆明翰接到陌生电话。

“兄弟。”

对方一口不熟练的普通话,骆明翰一脸莫名,他哪儿来的非洲哥们儿?

“我是缪缪的舍友。”对方说,“你是那个……”操蛋了,骆明翰仨字就认识俩。

骆明翰给他台阶下:“我是,怎么了?”

“缪缪发烧了,你能来送他去医院吗?我有早课。”

对方语气理所当然,骆明翰不可能走开,吩咐他:“找他辅导员,或者同学。”

“well,”舍友一边从缪存舌底下抽出温度计,一边说,“他现在昏迷不醒,我只能联系到你,三十九点八度,cool。”

助理紧盯时间,一边觑着骆明翰无奈对电话沉默。

“叫救护车。”骆明翰说,转念一想也不行,对方一外籍人士,医院签字画押交钱都弄不明白。

他心烦意乱地踱步转了个身,余光撇见助理,冲她一招手,捂住手机对她道:“你别去了,帮我办件私事。”

公司不养闲人,从上到下都是业务口技术岗,只有助理最“闲”,总而言之,不归业务管的事都她来管。

助理傻了。别吧,别又是去他公寓门口以打110告私闯民宅的理由轰前男友吧?

“我对象发烧了,找个医生给他,”骆明翰言简意赅,“明天晚上之前别让他死了。”

助理深呼吸微笑:“……好的。”

拿了地址驱车过去,舍友赶着上早课,把门禁卡就随手压在了地毯下。缪存烧得快人事不省了,陷在被窝里一片潮红,紧闭的双眸看着十分痛苦,嘴里胡言乱语。

助理听了会儿,原来是叫“骆哥哥”。

要说骆总就这点不好,玩归玩呗,总让对方搞得情深意重的,到头来不好收场。

私人医生随后便到,带着一应俱全的医药箱和听诊器。烧是烧得厉害,但不至于像骆明翰担心的那样给烧死了。

退烧药和葡萄糖双管齐下,助理坐在床沿打了会儿盹,也没听到门口的引擎声,等老板出现在门口时,她一个激灵,穿着八厘米的高跟鞋啪得就是一个立正站好——

“骆骆骆骆骆总?”

“舌头捋直了再说话。”

“你怎么回来了?!飞机呢?!”

骆明翰看傻子的眼神:“去上海了。”

“不是——”助理震惊了一会儿,手机里嗡嗡震动,打开一看,好嘛,原来是客户临时取消了会议。

吓死她了,还以为骆明翰为了谈恋爱跷了工作,那可真是石破天惊,黄世仁散财——日了狗了。

骆明翰俯下身,一点也没把自己当外人的架势,手在缪存额头上抚了抚,眉眼里深情且担忧:“他不会照顾自己。”

助理潸然泪下,第一百次见鬼地相信了他的爱情。

·

缪存输了液醒来,发现自己不是在医院,因为医院没有这么好的吊顶,更没有这么好的灯。灯看着好看,但没开,只点了一盏床头的台灯,笼罩着硬朗雅致的一切。

这一看就是一个男人的房子。

浆糊般的脑袋唤不起任何回忆,只知道自己反复梦到的都是骆远鹤和他女朋友,他女朋友真漂亮。

缪存睁着眼,脑袋空白地躺了两秒,吃力地坐起身。

哪儿都疼,从骨头到肌肉,就没一个地方是不疼的。赤脚下地,腿软得差点跪下。他自嘲地抿了下嘴角,病成这样,真有出息。

卧室分明是主卧,有强烈的主人气息,每一件物品都诉说着私人领域的强势品味。

缪存心里始终想不到是谁,拧开门把手时,客厅的阳光落入他眼眸,他看到一个背影,身高腿长,衬衣收进西裤,勾勒出宽肩窄腰的完美身材。他正在打电话,声音很低,令缪存听不清,但逆着光的侧脸却致命地熟悉——

“骆哥哥?”缪存轻轻扶了下墙,做梦般的语气。

他这是烧了几天?竟然足够骆远鹤从法国飞回来?回来了,还走吗?

落地窗前的男人闻声,身形一顿后半转了过来——骆明翰挂了电话,对缪存笑了笑:“醒了?”

一听清他的声音,缪存的梦就醒了。

“是你。”他的语气平淡了下来,带着莫可名状的失望。

骆明翰不这么看。

他觉得,这小骗子真能玩欲擒故纵。

抱回来时,紧揪着他领口不松手,嘴里一声叠一声的骆哥哥,昏睡起来也是。现在清醒了知道冷脸当陌生人了。

骆明翰对他的变脸速度饶有趣味,并承认缪存拙劣的欲擒故纵有点效果。

他的心又痒了,从指腹回忆起抚过他肌肤的触觉,灼热、细腻,让人想握住他腿捏住他足弓漂亮的叫,干点为非作歹的勾当。

缪存发现自己换了睡衣,而且身上很干爽,虚弱的脸上浮现怀疑:“你、……你帮我换的衣服?”

骆明翰得了便宜装正人君子:“出了汗,帮你擦了下。”

缪存动了动唇,没出声,但骆明翰知道他在骂人。

骆明翰笑出声:“骂我干什么?我是你救命恩人。”他走向缪存,垂眸用缪存看不懂的眼神看着他,哄着他说:“我可是为了你从机场赶回来的,世界五百强的客户比不上你一场高烧,你就这么骂我?”

缪存没忍住往后退了一步,背抵到墙了,他整个人紧张起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跟你不熟。”

骆明翰游刃有余地将一只胳膊撑在了缪存耳侧,居高临下地垂眼瞥着缪存,亲密而有侵占性:“我们真的不熟吗?”

缪存的心在这一刻悬到了顶点。

他不是刻意要隐瞒自己和骆远鹤的关系,只是当时认错人时,他来不及细想,本能地否认了自己认识骆远鹤——一个错误的开头,让缪存就此失去坦白的最佳时机。

他不想届时骆明翰知道了真相,跟亲弟弟闲聊时说他到了宴会厅外又不敢进去——骆老师很聪明的,马上便会明白他望而止步的退却,是因为什么。

那么,他也终将会明白他心里龌龊的一切。

现在骆老师有了女朋友,缪存绝不可能去破坏他打扰他,一切隐秘的欲望都将永远压在心底,他只想做骆远鹤一辈子的学生——而一旦这份畸恋被察觉了,他和骆远鹤将再也没有相处的可能。

骆明翰将他的紧张尽收眼底,以为他是不敢面对自己,语气更放得低缓温柔:“我们是不熟,不过就是你发烧说胡话,叫了我几十声骆哥哥的关系。”

轰地一声,缪存整个人惊恐都懵了。

他发现了?!

他甚至都没意识到骆明翰此刻脸挨得他多近,近到了不正常的地步。直到呼吸到骆明翰的气息,直到抬眸即落入骆明翰的眼神中,缪存才后知后觉地紧张了起来,吞咽着:“你、你误会了。”

误会得离谱。

骆明翰侧着脸,鼻息交闻间,眼眸一瞬不错地盯着缪存:“是吗?”

缪存心里一松,学生气而认真地说:“是的,是你听错了——”

骆明翰轻轻笑了一声,垂下脸,两秒后,用唇封住了他天真解释的口。

心像被绑在一块岩石上,直直坠到了无边深渊,又忽然轻轻一提,升到了很轻盈的云朵上。缪存看到了骆明翰的脸。

和骆远鹤一模一样的脸。

这样的脸深情而缱绻地吻着他,他大睁着眼睛,背紧紧抵着墙,连呼吸都忘记。

骆明翰只是吻了他一会儿,唇瓣相碰,纯洁得连舌头都没伸。他退出这个吻,用指腹抚摸缪存淡淡青色的眼底,畜生般地低声说:“我昨天第一次知道,跟发烧的人接吻是这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