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蔚昌禾脸色骤然一变,他虽身为户部尚书,朝中地位不低,可在潘督史跟前屁也不是。

潘督史是掌印大人跟前的一把手,掌管着东厂的大小事务,而东厂掌控着整个皇城的权势,全都是由掌印大人拍板说了算。

掌印大人失踪了好几日,东厂和巡监司这几天跟疯狗一样到处查有关掌印的踪迹。

昨晚宫里传出燕王的人在城外的护城河发现了掌印的尸体,听说死了有两日,身上的肉都被鱼咬烂了,脸也毁的看不出原貌。

今早上朝堂因为这事闹得很大,陛下勃然大怒,下令要彻查此事,这怎地就查到他头上来了?

掌印遇刺一事,他可是全然不知情的!

蔚昌禾再没心思处理眼前的琐事,赶忙去见潘督史,何管家跟着一块走了。

谢秉安丢掉脏污的衣料,看着手上还未擦净的血迹,嫌弃蹙眉,对于蔚昌禾的离开并无意外。

屋内瞬间安静下来,蔚姝好一会才回过神来,怔怔的看了一眼蔚昌禾离开的方向。

谢狗被刺杀了?

那他死了没?

这是蔚姝最想知道的事,若是谢狗死了,杨家的仇就报了,她进宫后也就不用送死了。

身后传来衣料摩擦的声音,蔚姝转过身看到温九走到木盆前,将沾染了鲜血的双手放进水中清洗,他的手指修长如竹,经过清水洗涤,显出肌肤的冷白。

谢秉安沾湿巾帕,擦去脸上的血迹。

蔚姝怔怔的看着他,直到他冷俊的脸彻底干净后,才回过神来:“你没受伤?”

她的声音也与往常不太一样,有些僵硬缓慢。

谢秉安察觉到异样,转头看了一眼蔚姝,在看到她半张微微红肿的脸颊时,凉薄冷淡的凤眸陡地沉了几分,声音里带了些莫以名状的冷意:“谁打的?”

话刚问完,男人眉峰一皱。

除了蔚昌禾,还能有谁。

蔚姝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脸颊,不让温九看到自己狼狈的一面。

她侧过身避开他的视线,低下头,声音细软缓慢:“温九,你安心待在这里,爹暂时不会为难你了,他要是再来,我会拦着他,不会让刚才的事再发生一次。”

若实在拦不住爹,那就给温九一笔银子,送他离开尚书府,让他寻一个无人认识的地方养伤。

这样鬼市的人就找不到他了。

谢秉安的眉头越皱越紧,看着蔚姝的目光复杂又深沉。

这个蠢女人。

到现在还试图用那副娇弱的身躯护着一个于她来说完全陌生的男人。

他看向大开的罩房门外,忽然觉得让潘史带蔚昌禾去东厂是便宜他了,应该带他去诏狱待上几日。

蔚昌禾被东厂带走的消息在长安城不胫而走。

转眼三日过去,人关在东厂仍没放出来,府里的人开始人人自危,生怕蔚昌禾真的与刺杀掌印一案有关牵连到他们性命。

蔚姝对于蔚昌禾的事并未上心,反而更想知道谢狗的消息。

她这几天一睁眼就让云芝出去偷偷打听关于谢狗的事,看他到底死没死。

今天日头高照,屋里又闷又热。

董婆婆打开窗户,转身回到铜镜前,拿着剥了壳的鸡蛋在蔚姝的脸颊上轻轻滚动:“小姐,现在已经看不出痕迹了,再过一两日就彻底消了。”

蔚昌禾这一巴掌打的极狠,蔚姝的脸蛋肿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才消肿,到今天第三日,脸上的红痕才消散下去。

蔚姝看着铜镜里的人,梳着飞仙鬓,鬓上只钗着两株简单的海棠花簪子,耳珠坠着白玉耳坠,肤若凝脂的半边脸颊能看见浅浅一点红印。

蔚昌禾这一巴掌,彻底打断了他们父女间的最后一丝情分。

董婆婆端着鸡蛋壳走出房外,看见一直待在后院罩房的温九破天荒的过来前院。

自从上次温九救下蔚姝,赶走春雪,董婆婆见着他就乐呵呵的:“温九,你怎么过来了?”

谢秉安站在花藤架下,垂在身侧的掌心轻握着一枚精致好看的瓷瓶,炙热的阳光从花藤架的缝隙中照射下来,将男人冷俊的侧脸映在光亮里,就连眼尾的凉薄也淡去了不少。

他的眸越过董婆婆看向屋内,嗓音不复之前的沙哑,低沉且清冽:“我来给小姐送样东西。”

等东厂的事一了,他也就该走了。

这瓶治淤青的药和蔚昌禾所受的罚,就当是报了蔚姝的救命之恩,他们从此两不相欠,再见便是路人。

蔚姝在房里听到温九的声音,起身走出房外,看见站在花藤架下的温九,问道:“出什么事了?”

她脸受伤的这几日,一直待在房里没去找过温九,她还以为性子冷清的温九不会主动找她。

谢秉安的视线落在蔚姝身上,她今日穿着青烟色的衣裙,臂弯挽着纱质的披帛,腰身纤细,绣着海棠银丝花纹的袖子往上挽了一点,露出细弱的手腕,鬓上钗着两朵白色海棠簪,为秾丽秀美的脸蛋添了几分清雅出尘的气质。

她比起三日前,似乎又消瘦了一点。

谢秉安对自己忽然注意到蔚姝消瘦与否的事感到烦恹。

他搭下眼帘,眼尾处淡化的凉薄又浓郁了几分,眉心忍不住皱了皱,正要递出瓷瓶,便被从院外跑进来的云芝打断。

云芝跑到蔚姝跟前,双手撑着腰腹,半弓着身子喘气道:“小、小姐,奴婢、奴婢打听到了一点关于掌印的消息。”

蔚姝杏眸一亮,迫切问道:“怎么样?他死了没?”

那兴奋的模样不言而喻。

谢秉安抿住唇,凤眸阴恻恻的盯着蔚姝,将递到身前的瓷瓶再次拢进掌心。

云芝摇摇头,平稳了一下呼吸:“外面都在传掌印生死不明,具体死没死没人知道。”

大周朝司礼监掌印把控朝政,只手遮天多年,人人皆知,亦人人惧之。

四日前长安城都在传,宫里的人在护城河外发现掌印的尸体,三日前东厂的人又去尚书府,以怀疑蔚昌禾与刺杀掌印一案有关被带走而闹得沸沸扬扬。

蔚姝朝天拜了拜,虔诚道:“求老天爷保佑,别让奸佞宦臣谢狗活着,他最好是真的死了,如此,我大周朝已逝的忠臣良将才能得以瞑目。”

谢秉安垂下眼,狭长的眼睫遮住了眸底翻涌的骇人戾气。

这个女人,是有多迫不及待的想让他死?

她若知道她口中的谢狗就站在她眼前,定会一改往日对他的温和,拿把刀捅了他的心脏。

蔚姝想到温九还在前院,轻提裙裾朝他走去:“温九,你还记得我跟你提过宫里头那位只手遮天的掌印吗?连鬼市都怕的那号人物。”

谢秉安抬眼看向站在他对面的女人,在看到她眼角眉梢都是绵柔笑意时,眸底的阴戾又重了几分。

“记得。”

低且沉的嗓音里隐隐有种撕裂眼前海棠娇花的暴虐。

他又道:“他若是死了,鬼市的人岂不是没有了令他们畏惧的人?”

男人平静的看着她,冷白的薄唇平抿着冰冷的弧度。

蔚姝以为他在担心鬼市的人找到他,安抚一笑:“他虽死了,可长安城还有燕王呢,燕王声名赫赫,比那阉人谢狗的名声好了不知多少,且燕王姓裴,乃是皇族正统,鬼市的人也忌惮他。”

谢秉安倏地攥紧掌心瓷瓶,忍住了想要捏断她脖子的冲动。

张口闭口阉人谢狗——

他真想把她丢进诏狱,拔了她的舌头,缝了她的嘴!

蔚姝想起正事,好奇温九来找她有何事,便问:“对了,你来前院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谢秉安攥着精致瓷瓶的手背在身后,声线疏离冷冽:“无事。”

他转身离开,走过前院拐角,路过后院高耸茂密的大树时,将手里的瓷瓶抛出去:“丢了喂狗。”

东冶伸手接住瓷瓶,躲在葱郁的树枝上,脸上浮出懵懂疑惑。

谁这么有本事,惹主子生这么大气?

就是燕王派人刺杀主子时,都没见他这么气过。

东冶又看了看手中的瓷瓶,倏地看向前院的方向,莫不是——

——蔚小姐?!

前院。

蔚姝怔怔的收回视线,扭头看向云芝:“温九怎么了?”

云芝摇摇头。

董婆婆却是回想了一下方才的事,猜测道:“他好像是在听到掌印出事的时候才不对劲的,莫不是真的怕掌印死了,没人能镇住鬼市的人,怕鬼市派人来寻他?”

蔚姝看向后院,秀眉紧蹙。

她只知道温九是从鬼市逃出来的,其余的他都避而不谈,想必是恨极了鬼市的一切。

大周朝人人畏惧的是掌印谢狗,燕王虽有权势,可在实权上,到底不如谢狗,她之所以知道的这么清楚,还是外祖父与舅舅在世时告诉她的。

夜幕已至,繁星坠天。

屋里支摘窗半开,丝丝缕缕的晚风吹进来,驱散了白日里久积不散的闷热。

这个时辰董婆婆和云芝已经歇下了。

蔚姝打着纸灯笼走出房间,沿着屋檐往前走,纤细单薄的身影拐向后院。

她是刻意避开董婆婆与云芝,想私下与温九谈谈。

今日温九的反应她也看在眼里,温九担心鬼市的人找到这里也是情理之中。

她想听听他的意思,如果他要离开,她会为他备好银两,让他趁夜深无人时悄悄离开,如果他打算再养养伤,那便等到她入宫的前几日,由她亲自送他离开。

届时,就此一别,就再无相见的机会了。

后院树枝茂密成荫,挡住了繁星夜空照射下来的光亮,青石板上映着摇曳交错的树杈,像是从地底深处伸出来的无数鬼手,争先恐后的要拉拽她的裙角。

一瞬间无数种可怕的念头从心头升起,越是压制越是不受控制地疯狂滋生。

蔚姝吓得小脸煞白,加快步子朝罩房跑去。

罩房内亮着烛光,一道颀长挺拔的影子从窗户移到门扉前,在谢秉安打开房门时,一个娇小的人儿陡地撞入他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