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声线透出几分焦急,洞中的三途真火摇曳了一下,江荇之拉紧的弦松了一瞬,很快又重新绷起。
他说不清现在的情况是幸运还是不幸。
幸运的是,来的不是七绝楼的人;不幸的是,来的是他唯一对付不了的人。
手边的气刃仍未散去,冰冷的身体却被一只手拉起来。对方像是没看到他提起的戒备一般,让他的下巴靠上了自己的胸口。
江荇之自朦朦胧胧隙开的眼缝间看见男人宽厚的肩背,下巴枕着的胸膛是温热的,剧烈起伏着,“柏慕……”
“是我。”
一团炽热的灵力很快包裹了他。
对方一手揽着他的腰,一手挑开了他的后领,又将汗湿的黑发拨开,覆手盖在他后颈的皮肤上——熨帖的灵力从贴合的地方灌入他体内。
冷热相冲,江荇之抖了一下,又听头顶传来一声,“放松,不要抵抗。”
他先是迟疑一瞬,随即卸下了防备,任对方的灵力闯入自己体内,“嗯。”
干脆就赌一把,他的新晋护法不会伤他。
…
钟酩搂着冰块一样的人,眉心拧得很紧,丝毫不敢分神。
心心念念的人就在怀里,一截瓷白的后颈露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毫无防备。但此刻他心中绮念全无。
钟酩曲起两条长腿固住江荇之的身体,脸颊紧贴着对方的额头,像是安抚。随即一手抬起,牵引着旁边浮动的三途真火。
——这是还是他两人当初一起寻到的。
他小心地将火舌渡入体内,再从自己身体里过滤到江荇之的经脉中。
三途真火已经认主,强行渡入的一瞬产生了剧烈抵抗,钟酩被烫得闷哼了一声,“嗯。”
他忍了忍:这是最保险的方案,避免江荇之体内的两股力量失控扭缠。
好在真火对钟酩的神魂有过一面之缘,没有激起强烈反噬,疏导渐渐步入正轨。
不知过了多久,江荇之体内的寒气渐渐消散。
两人的汗水落在地面,浸出了一片湿痕。
三途真火从他二人体内脱出,又回到了江荇之的丹田。
钟酩呼出一口浊气,垂眸看了眼靠在自己身前的江荇之,又将人往怀里搂得更紧了一点。
人暂时是没事了,但是……
他心头沉重:竟然是神魂有损,难怪这么畏寒。
他当初明明让一切回到了渡劫前,为什么江荇之的神魂会有缺损?难不成是那道寄存于后者心脉处的机缘出了什么问题?
钟酩的胳膊忍不住收紧。
若真是机缘有误,他当初说什么也不会把机缘让给这个人。
怀里的人若有所感地动了动。钟酩视线扫过,只见江荇之垂下的睫毛全湿透了,额发也紧贴在苍白的脸颊上。
他伸手将对方汗湿的额发抹开,叫了一声,“江荇之。”
额前拂过一阵清凉的风,江荇之睁开眼就看见男人近在咫尺的脸。
平心而论,这张脸很有蛊惑人心的资本。
江荇之混沌的脑子没回过神,第一时间竟然看得愣了愣,随即注意到他整个人被对方搂入怀中的姿势。
他腰还枕在钟酩臂弯里,双腿和对方的紧靠在一起。湿发缠在脖颈间,落入敞开的衣襟。
这姿态,这气氛……
江荇之心头一跳。
他赶紧拢了衣襟,从钟酩怀里起身,“柏兄,多谢你。”
钟酩怀中落空,顿了顿也跟着站起来,“感觉如何?”
江荇之自查了一圈,点头道,“浴火重生。”
钟酩视线扫过他浑身汗湿的衣裳,“没见过凤凰,至少也该知道落汤鸡是什么样。”
“……”
思及对方刚才算是救了自己,江荇之大度地当没听到,“今天是我承了你的情,有什么需要尽管同我开口!”
钟酩低眼笑了一笑,“我有。”
“什么?”
“日后再说。”他说着朝山洞外走去。
江荇之跟在后面,脚步忽而顿住,疑惑地问,“你能引动我的三途真火?”
他肚子里的小火苗就这么不认生?
钟酩神色未动,“天赋异禀。”
他说完眉心压下,“对了,你神魂是如何缺损的?”
话题回归重点,江荇之的注意力拉了回来。方才疗伤时里里外外早已被人摸透,他索性不再隐瞒,“之前突破时出了差错,大概是被雷劈残的。”
钟酩抿了抿唇,“你确定是天雷劈的?”
“那不然还能为什么?”江荇之下意识问了一句,忽然怔住。
惯性思维下他一直认为自己魂魄受损是因为九天雷劫留下的后遗症,但仔细想想,也不是没有别的可能。
比如那道诡异的机缘。
他还记得那道机缘诞生于每一千年开启一次的箜玄秘境。
一千年开启一次。
……等等,现在恰是一千年前,不正逢箜玄秘境开启的年份?
江荇之开口,“你可曾听人提到过箜玄秘境?”
钟酩心底一沉,果然是和机缘有关。
他说,“不曾。”
江荇之寻思,“没听过就算了。明天要去清风阁,正好对面有事相求,看能不能问出点什么。”
要开启箜玄秘境,需要满足不少条件。
当初就是九大宗门齐心协力才得以完成,若近来有秘境现世的征兆,不可能几大宗门内都毫无声息。
·
疗伤时出了一身汗,江荇之回屋先换了身衣衫。
里衣褪下,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他光洁的背上交织出明光与阴影的轮廓。
“噗通”一声,一只锦盒落在榻前。江荇之拾起来,俨然是这次意外的导火索——那两枚月衔珠。
刚才情况混乱,忘记交给柏慕了。
新换的衣衫倏地抖开,很快敛去了那抹比月光还皎洁的颜色。
屋门推开,江荇之拿着锦盒正要拐去旁边院落,走在小道上的脚步蓦地停下,觉出一丝不寻常来。
只见大片的月光映亮了眼前的路,原本坑坑洼洼的山道都如同被利剑削平。
浩瀚的神识立马延展而出,覆盖了整座磐石山。
江荇之这才发现:从山前的郊野到山脚山头,全被打理得平平整整,原先上山的路面只是大致铺了石块,现在全被削成了均匀、等宽的石阶。
还真有了一个宗门的雏形。
在他查探间,感受到灵力波动的诛严、诛绪从另一头赶过来,“门主!”
江荇之问,“山里的石阶是怎么回事?”
诛严回道,“是柏慕大人削的。”
诛绪补充,“对对,用剑削的。”
江荇之惊了,还能这样?
他就说今天柏慕怎么没有跟着他出门,原来是在为宗门的崛起而铺路。
他脑中不由浮现出那日擦过他魂体的指间剑茧,心道柏慕果然是名剑修。只是不知比起号称天下第一剑圣的墟剑谁会更胜一筹。
江荇之惋惜,“可惜了,没看见柏兄用剑的样子。”
诛严回忆起白天的情形,眼底不禁流露出钦佩之色,“在下从未见过如此纯厚凌厉的剑意,还有柏慕大人的那把本命剑也是相当……”
“诛严。”清冷的院落空地前,蓦地落下一道声音。
诛严话头赶紧一收。江荇之转头,正看见从隔壁院落里走出来的钟酩。
玄色的衣衫将人完美地隐匿在黑暗之中,一如既往出现得悄无声息。钟酩瞥向一旁的诛严,淡淡道,“你先前做情报任务时,也这般话多?”
诛严自觉失言,赶紧抱拳请罪。
钟酩撤回视线,走到江荇之跟前站定,“你涅槃完了不好好歇着,又跑出来做什么?”
啪!江荇之拍手恍然,“搬家具。”
“……”
·
从商家搬运回来的物件当夜就摆在了山头。
江荇之支棱着两只纤白的胳膊接连从储物袋里拔出五、六张八仙桌,随即整座山头都安静了。
他搬完自怜轻叹,“真是折煞了我这副娇弱之躯。”
众人,“……”
诛严后颈皮一紧,好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拎在了手中。他下意识吞了吞口水,随即毕恭毕敬地搬起了那张红木床,“门主,这个要摆在您的寝宫里?”
江荇之看了眼方方正正的小木屋,“诛严,说话不要太虚浮,看小绪就踏踏实实的。”
诛严看向自己的弟弟。
诛绪正搬起一架屏风,带着一脸质朴,“门主!这个是摆在主殿的哪个方向?”
“……”江荇之挥挥手,“随你随你。”
看那头已经开始井然有序地搬运家具,江荇之从怀里掏出锦盒对钟酩道,“来分赃。商家主送的谢礼,你我各一份,我带回来了。”
“这是什么?”钟酩看过去。
盒盖打开,一蓝一红的“月衔珠”正躺在锦帕上。
江荇之避开那枚极寒的月衔珠,朝钟酩示意,“就是那一枚,我体质特殊碰不得。柏兄火气旺,戴着刚好中和。”
钟酩眼神幽冷,就是这一枚害得人……
正想着,又听江荇之琢磨,“你说我戴红色那枚,会不会对我这残破的身子有好处?”
钟酩先是被他那句“残破的身子”激得眉梢一跳,接着注意到这两枚玉石相配的款式。
一抹神识附上去查探了一番,他一本正经道,“戴着吧,至少不会出事。”
他说完将蓝色的玉佩拿过来,挂在腰间系好。
江荇之怜爱地摸了摸自己大病初愈般惨白惨白的脸,“也好,红色衬得我气色好。”
钟酩看他把玉佩收进怀里,“你不挂上?”
江荇之摸摸怀间,“今天有人提醒过我,财不外露。”
“……”
荧蓝的月衔珠在玄色腰带间随风轻晃。
江荇之轻轻找补,“不过你没有这种忧虑,你看着就惹不起。”
回答他的是一声“呵”。
江荇之仗着脸皮厚,假装没听到。
虽然商陆行说这玉佩不是一对,但他总觉得两人一起挂在腰间有些微妙。他和柏慕各自都有心上人,还是分清楚一点比较好。
…
目前宗门规模不大,搬回来的物件很快安置好。
比起那些大宗门,这会儿的归雪门看上去还像个野鸡窝。恐怕没人能够想到这窝里竟然待了两个当世唯二的大乘者。
诛严二人搬完就回去休息了,江荇之正打算回屋,钟酩忽然叫住他,“商陆行今天又提了挂名长老的事?”
话题来得太陡,江荇之“嗯?”了一声道,“没有明说,但有暗示。”
钟酩一手摩挲着腰间的玉佩,忽而低低一笑。
……果然是为了拉拢自己。
但就连商陆行都看出自己的心思,面前这人却丝毫不知。
江荇之被他这凭空一笑搞得背后发毛,“你在笑什么?”
钟酩越过他往前走,“得此厚礼,心生欢喜。”
玄色的背影几息间便要没入夜色,江荇之总觉得他笑得很有深意,又开口叫住他,“柏兄,你去哪儿?”
钟酩停下来,转头朝他勾了勾嘴角,“回侧殿,寝宫。”
“……”
江荇之今天被折腾够了,回屋倒头就睡了一觉。
商家置办的红木床睡着相当舒服,但他这夜竟久违地多梦。
一会儿梦到九天雷劫,一会儿梦到那对月衔珠,一会儿又梦到诛严说柏慕那本命剑怎么怎么的……
梦境的最后居然出现了墟剑的身影。在他脑海中印刻了几百年的那张面容转过来,凛如隆冬。
一道清冷的剑光划过,纷繁的梦境都消散在雪白的亮光中。
江荇之刷地睁开眼,心跳都是快的。
娘亲啊……他都死了这么几天了,墟剑不至于还对他怨念这么大吧?梦里都要来砍他。
他躺在床上摸着心口缓了会儿神,又翻身坐起。
接着随手扯了一旁的外衫披在身上,推开屋门走出去。
余光里有什么一晃而过——隔壁院落里练剑的那道身影以枝为剑,玄衣挟风,腰间的月衔珠在蒙蒙的天色中光芒流转。
大概是听到动静,那剑势戛然收束。
江荇之转头看去,正瞥见最后那半招剑势。
他一下怔住,刚才恍惚看得不清楚……总觉得有些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