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珍看上去更加疲倦了。
他身上的衣服有一团深红色的血迹,已经干掉了。
看样子应该是昨天晚上受的伤。
余赦不知道他昨天跑出去以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是毫无疑问的是,现在那些霉斑症患者会袭击卡索的居所,都和玛珍离不开关系。
余赦突然意识到,他在无轮马车上时看到的那个贴在山壁上的影子,就是玛珍的。
对方从那个时候就已经潜伏在山壁上。
等到他们进入长廊后,那些霉斑症患者又出现了。
一切看似尘埃落定时,余赦被他出其不意地带走。
这是一场有预谋的行动。
那些霉斑症患者也许都被面前这个最完美的融合者控制了。
“玛珍,你为什么带我来这个地方。”余赦不想刺激他,放缓声音问道。
“豆生不见了。”玛珍靠近余赦,“你能帮我找找他吗?”
他的样子十分诡异,和其他霉斑症患者不一样,他身上的霉斑是规律的,整齐的,像一件衣服一样,从后颈处向前包裹着他。
“你可以换一种方式找我,为什么让那些人去攻击其他人?”余赦说。
“我不知道。”玛珍低下头,看着自己因为开裂而露出脚尖的靴子,“我只想见到你,你能帮我吗?”
余赦发现他的神色依然有些不对劲,整个人似乎是在一种迷茫的状态中。
和昨天晚上他即将爆发前的模样一样,像一颗随时会爆炸的炸弹。
“好,我帮你。”余赦放轻声音问,“你想我做什么?”
“找到他。”玛珍说。
“你知道他在哪里吗?”余赦问。
“他在高塔。”玛珍回答。
“他为什么会在那里。”余赦问,“把你所知道的一切告诉我,这可以帮助我带他回来。”
“高塔里究竟有什么?”余赦一字一句地问。
玛珍抬起头,眼神失焦地看着前方:“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想回到那里,我不想再回到哪里......”
随着他痛苦的低吟,脸上那些霉斑像浸泡了水的海绵,不断扩张自己的地盘。
“好,我不问你这个问题了。”余赦忽视了对方因为失控,突然暴涨的黑色霉菌,伸手摸摸他的头。
“为什么想到找我。”余赦问。
“因为你救了我们,你还给我好吃的,你是个好人。妈妈以前说,要我长大后也做一个好人——我妈妈呢——我怎么想不起来了——”玛珍抱住自己的脑袋,一下子蹲在地上。
他的身体表面顿时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霉斑,像一个能够遮风挡雨的壳子,将他整个人罩在其中。
缠在余赦的黑线也在此时收得更紧,余赦差点没有办法吸气。
他环顾四周,这里位于雪狱的一座山谷中,到处都是能让人看花眼的寒冰。
阳光在寒冰间折射时,产生的反射光会使得整个山谷变成光污染的重地,导致视野受阻。
如果庭慕要找他,需要倚靠气味。
但是不知道玛珍用了什么办法,竟然甩开了庭慕。
对方直到现在都没有追上来。
正在这时,系统提醒道。
[主人,他的数值突然开始波动,并且在逐渐暴涨。]
[您如果不阻止他,可能会被爆炸波及。]
“爆炸?”余赦疑惑。
[他的身体太过弱小,无法承受突然暴涨的力量,所以最终会爆体而亡。]
[您如果在他爆炸的瞬间进入地下城中,可以躲过伤害。]
还真是一颗定时炸弹。
如果他不及时阻止玛珍,对方可能就会死于这里。
余赦不清楚这个孩子究竟经历了什么,但是他无法忽略玛珍从骨头中透出的哀伤。
是什么让一个小孩变成这样。
马齐鲁,珍妮。
余赦回想起卡索说过的这两个名字。
“玛珍,你为什么急着救豆生,他是你的兄弟吗?”余赦试探着问。
“他是,他是我的弟弟。”玛珍的语气中有一丝不确定,“我们相依为命,还有我妈妈,还有......还有谁......”
他说话的时候,脸上的霉斑变薄了一些。
“还有你的妹妹。”余赦说,“你的妹妹珍妮。”
玛珍一愣,身上的霉斑似乎也因为震惊停止了蠕动。
他一字一句地问:“我的妹妹,珍妮?”
“玛珍,你不叫玛珍,你的名字叫马齐鲁。”余赦说,“你是从高塔中逃出来的,豆生是你的朋友,但他并不是你的家人。”
“我不是玛珍......我是马齐鲁......”他脸上的霉斑异常地骚动起来,它们似乎都觉醒了自我意识。
“你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吗?”余赦问。
“我是马齐鲁?珍妮,妈妈......”玛珍喃喃自语,“可是为什么我不记得了,我的妈妈在哪里......”
“你家人的行踪,只有你自己才知道。”余赦说,“你似乎抛弃了一段不愿意回想起的记忆。”
“我不记得了......我不想知道,不想知道!”他猛地摇头。
“只有你才能够想起来。”余赦说,“马齐鲁,任何人都不知道你的记忆,你只有靠自己。”
“如果你还想救豆生,就控制自己,慢慢想起来。”余赦继续说,“过去的痛苦已经是过去式。”
“我没有那些记忆——”马齐鲁将自己的脸埋在厚厚的霉斑中,让它们成为能够替他遮挡一切的屏障,“我不知道——救救我——别让我一个人在这里——”
他身上的霉斑开始变形,逐渐变成了极具攻击性的镰刀状尖刺,一个不落地对准了余赦。
余赦反而靠近他,蹲下身朝他伸出手:“你不是一个人了,你现在有我在,我会帮你。”
马齐鲁身体一怔,缓缓抬起头来。
他身上的霉斑慢慢减少,缠着余赦腰间的黑线逐渐松开。
他将手从自己筑起的厚壳中探出去,将他冰凉的手放在余赦的手心中。
瞬间就被握紧了。
没有火炉的炙热,但是很温暖。
他曾经也拥有这种温暖。
即使大家都认为这是一座冰雪围绕的监狱,但是在这种温暖中,这里却是他不想离去的家。
眼泪逐渐从眼底溢出,伴随着坚硬外壳的破碎,一个普通的七八岁孩子重现人间。
余赦将他小小的身躯抱住,摸摸他的脑袋。
“叔叔,我做了什么?”马齐鲁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余赦。
“你没做什么,你只是想见我。”余赦松了口气,继续哄着小孩。
“叔叔,我是领主的孩子。”马齐鲁抬手擦了一把眼泪说,“我不敢让父亲发现,所以一直伪装成女孩躲在雪狱的边缘。”
余赦已经猜到马齐鲁要躲的人是领主,但是他想不通马齐鲁为什么要这么做。
卡索说过,领主现在是孤家寡人。
他的儿子、女儿、妻子已经死了。
余赦原本也不想相信玛珍就是马齐鲁,但是一切都太巧合了。
他害怕高塔,对那里有着应激反应。
他扮成女孩,在离高塔最远的地方生活。
他的名字,是兄妹俩拆字的组合。
豆生身上的霉菌害怕他,并且他拥有随时会失控的力量,还能控制其他霉斑症患者。
这一切注定他并不平凡。
既然领主对外宣称马齐鲁已经死了,马齐鲁却还活着。
那么马齐鲁的母亲、妹妹,以及领主的叔叔叔母是否也还活着。
想到这里,余赦问道:“马齐鲁,你的妈妈和妹妹是不是还在高塔里?”
马齐鲁露出难过的表情:“珍妮在我四岁的时候已经死了,我妈妈.......”
马齐鲁顿了顿,他眼底有夹杂着恐惧的怒火在燃烧:“我妈妈还在高塔,我相信她还活!但是她肯定被那个人折磨了,因为她想让我逃走,所以骗了那个人。”
“他一定会惩罚妈妈。”马齐鲁呜咽一声,“就像他惩罚我一样。”
余赦不知说什么,只能沉默地拍拍他的肩膀:“那个人究竟对你做了什么?”
“妹妹死后,他开始变得很奇怪,不再像以前那样疼爱我,也再也不和我们一起用餐,总是一个人关在高塔最上面一层的房间里。”马齐鲁露出痛苦的神色,“有一天他突然把我带到高塔的第三层,进了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房间。”
“他强行让我喝下了一种黑色的腥臭的液体东西。”马齐鲁恐惧地说,“并且将一块破碎的石板放在我的面前。”
余赦眼皮一跳,听得更加专注。
“我不知道那块石板是什么,但是每次靠近的时候,我的身体都好痛好痛。”他说,“后来我身上逐渐出现了黑色的霉斑,和妹妹身体上一样的霉斑。”
莫非领主给这孩子喝下的是会感染霉斑症的霉菌?
余赦心中暗想。
虎毒不食子,余赦想不出领主这样做的理由。
就算小女儿的死去让他痛苦,但是马齐鲁同样是他的孩子,他这样做和让自己在经历一次痛苦有什么区别。
余赦突然想到用活人做实验的SVSDD。
那些人转化成魔怪的过程都是在核心碎片的旁边进行的。
有没有可能,领主实际上在利用马齐鲁,把孩子当做自己的实验品。
但是他这样做的原因是什么。
开发人形战争机器?
但是雪狱这个地方,甚至没有办法离开,他开发战争机器的理由是什么?
正在这时,他们突然听见一声虎啸在山谷中响起。
积雪被震得层层落下,洒在他和马齐鲁的头上。
只见一头银白色的凶兽立于一座峰顶,正居高临下地环顾着山谷。
当它和余赦的目光对上时,利爪嵌入冰层,掀起晶莹的冰花,蹲身发力,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且矫健的弧线。
它踩着谷中的山壁来回跳了几次,终于落在余赦面前。
庭慕正准备恐吓余赦怀里的马齐鲁,马齐鲁已经先发制人,将头埋在了余赦的怀里。
“叔叔,这是魔怪吗,我害怕。”马齐鲁怯生生地说。
“庭慕别闹。”余赦连忙喝止庭慕,他可不想让马齐鲁再被刺激一次。
庭慕闻言,一会儿朝他龇牙咧嘴,一会儿压低嗓子低低咆哮着,还到处乱窜左右横跳,以示自己地位受到威胁后的不满。
余赦见它怒火中烧的样子,不禁觉得好笑。
他一手搂着马齐鲁,另一只手朝庭慕招了招。
庭慕不愿意靠近他,远远地站着。
它废了这么大力气,找了余赦这么久,结果余赦竟然抱着那个小蚂蚁,还骂它!!
它生气了!
不管多少晶核和恐惧之精都休想换回它的怜惜。
这个愚蠢的人类,在无尽的后悔中哭泣吧!
余赦见庭慕高傲地不肯挪步,低声让马齐鲁自己待一会儿。
他放开马齐鲁后,主动朝庭慕走去。
凶兽见他靠近一步,便往旁边移动一分,不断维持着一人一兽之间的距离。
余赦察觉这次它吞食恐惧之精后,又变得聪明了一些,似乎更通人性了。
庭慕一直倒退,直到身体靠在山壁上,没有办法后退为止。
余赦走到它面前,想伸手去摸它的下巴,结果被无情甩开。
他叹了口气,只好弯下腰,用胳膊圈住庭慕的脖子。
庭慕被余赦结结实实地圈住后,想要挣脱开,结果把余赦带得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余赦躺在雪里,抬眼看着它:“刚才是我不对,我不该说你,谢谢你来找我,庭慕。”
庭慕拿眼睛瞥他,然后高傲地抬起头,用鼻孔对着他。
余赦伸手去够它,摸到庭慕身上因为雪花融化后被浸润得冰冰软软的银白色毛发。
他的手像一把羽毛一样,轻轻在凶兽身体上刮过。
庭慕终于不再装作无视,低头朝余赦龇了龇牙。
直到余赦笑着说今晚再补两个小时的马杀鸡,它终于暂时决定原谅余赦,垂下高贵的脖子,在余赦的脸上舔了一口。
至于能不能彻底原谅,还要看余赦今晚的表现。
余赦抱住它的脖子站起来,顺势给它顺了顺黏在一起的毛。
他发现庭慕正一脸得意地看着不远处怯生生的马齐鲁,似乎在炫耀自己重新回到顶点的地位。
回去的时候,它甚至心情好到愿意让马齐鲁坐到自己的身上。
余赦原本想要回到卡索在崖壁上的居所,但是马齐鲁害怕出现在太多人的面前,余赦只有让庭慕带着他们,沿着雪狱的边缘来到马齐鲁和豆生的家里。
余赦为了让马齐鲁保持好的状态,甚至拿出一个小型发电机,用来给一只烤火炉发电。
马齐鲁新奇地坐在烤火炉面前,原本苍白的脸蛋在橘黄色的灯光下红润起来。
他面前被余赦支起一张小桌子,上面摆着香喷喷的烤鸭,有奶香味芝士的披萨,一碗麻辣面条,一瓶珍珠奶茶。
这些不成套的食物是马齐鲁从来没有吃到过的美味。
他眼中闪烁着星星,崇拜地看着坐在一旁撸猫的余赦,只觉得余赦是他这一生见过的最厉害的人。
“叔叔,这些东西都是雪狱外的吗?”马齐鲁问。
余赦点点头,但他没有告诉马齐鲁,这些东西不止是雪狱没有,包括雪狱外也没有,这是来自于已经覆灭的城市的遗物。
“我长大后,也要像叔叔那样去雪狱外!”马齐鲁兴奋地说,“到时候,我就可以带回好多东西给豆生和妈妈了。”
吃饱喝足且浑身暖洋洋的马齐鲁逐渐被倦意侵袭。
余赦将他抱起来,放在被子里。
这床被子是余赦在商场里拿走的,表面是珊瑚绒,触碰到身上时暖融融的不会显冰。
里面则填充着鹅毛,只要在里面睡一会儿,就如同置身在舒服的棉花田中。
马齐鲁无意识地用脸蹭了蹭被子,抱住其中一个角,睡得很安稳。
余赦将烤火炉放到他旁边,见他彻底睡着了,这才站起身推开洞口的木板。
庭慕跟上去,一人一兽离开岩穴回到了雪地中。
他骑在庭慕身上,仿佛在山间飞驰般,很快就攀爬上了卡索居所前的平台。
很快石门开了,卡索匆忙迎出来:“近侍大人,你没事就好!”
他朝夜刃招招手,让她去把其他派出去找余赦的族人召回。
“近侍大人,我为您准备了房间,您赶紧休息吧。”卡索说着要把余赦往长廊里带。
“不用了卡索,我答应了那个孩子。”余赦大概说了马齐鲁的事情,“如果他醒来看见我不在,会害怕的。”
正在这时,一道人影从长廊尽头跑过来。
牧野阳阳气喘吁吁地说:“大哥,我听说你回来了。我原本想去找你,但是他们都不愿意带我下山,急死我了。”
余赦对他说:“你暂时在这里住着,这两天雪狱会有大事发生。”
牧野阳阳顿时有些紧张:“什么事啊,要我帮忙吗?”
余赦沉默片刻:“不用了。”
牧野阳阳脸一红,意识到自己估计帮忙也是帮倒忙,于是便不再说了。
余赦又对卡索说:“我打算明天就去高塔,如果可以,把你的赐予物也带上。”
卡索点头:“一切听近侍大人您的安排。”
余赦又交代了几句,让庭慕带他回到马齐鲁的小窝。
还没走近,余赦就发现岩洞前面的雪地上多了许多脚印。
他脸色一沉,从庭慕身上跳下去。
阻挡寒风的木板被人掀翻在地上,岩洞中漆黑一片,寒气彻骨。
他的发电机被踢翻在地上,烤炉也倒着被动断电。
柔弱的被子碎成了无数片,散落在岩洞中。
床上那个熟睡的孩子不见了,只留下一片冰凉。
庭慕突然发出一声呜咽,余赦顺势看去,只见庭慕的脚下踩着一支长矛。
这是雪狱守卫佩戴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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