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奥多尔对降谷零的态度出乎意料的好。
见到降谷零不太好的面色之后,他主动开口致歉:“是我打扰你们了吗?如果不方便的话,我可以住酒店的。”
降谷零:“你……”
费奥多尔贴心地提示:“名字是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想怎么叫都可以,如果记不住,叫费佳也行的。”
降谷零视线闪了闪,提出疑问:“你是俄罗斯人?”
费奥多尔点点头。
降谷零盯着他:“那你和阿星……”
费奥多尔耐心地解释:“星的表叔,退役后在俄罗斯和我的养母结了婚,所以星要喊我一声哥哥——不过尽管这么说,惭愧的是,一直以来都是星照顾我呢。”
少年葡萄红色的瞳仁注视着面前的人,脸颊上的笑容始终未曾消失过。
他轻轻地、微笑着开口:“我有给你带来麻烦吗?零君。”
降谷零只觉得自己被什么恐怖阴影盯上了,身体下意识抖了抖,不自觉露出了些抗拒:“没有的事……”
“你也怕冷吗?要和我一起偎着吗?很暖和的。”费奥多尔友善地掀开毛毯一角,还小声嘟囔了一句,“不过这样确实会有点热……”
黑宫星一声不吭把他裹得严严实实,打断他,板着脸写道:[什么时候下的飞机?吃过饭了吗?叔叔阿姨知道你来了吗?来这里干什么?]
费奥多尔眨了眨眼,格外无辜:“两个小时前,用过午餐了,我和他们说了想来见你,他们让我代他们打个招呼,顺便问一下你什么时候再去俄罗斯。”
黑宫星再次问了一遍:[你来这里做什么?]
他问得很急。
就算是伏黑甚尔也能看出来,黑宫星对他的态度并不像是碰见了普通的亲戚或者朋友,倒像是在看一个体弱多病还爱惹麻烦的小孩。而且是已经被困扰了无数次的那种。
费奥多尔倒是依旧怡然:“我来见星啊——这么久不见了,我很想看看星最近怎么样了,有没有发生什么有趣的事,遇见什么有趣的人。”
和一开始的说辞不一致,但黑宫星也懒得理会,只是继续问道:[那你见到了,打算什么时候走?]
“星不欢迎我么?”费奥多尔轻轻蹙起眉,作势就要起身离开,眼里却没有丝毫要离开的意思,“那我现在就走也可以。”
正如他所料的,黑宫星按住了他。
黑宫星深吸了一口气,下笔有些重:[我最近很忙,不可能时时刻刻盯着你。费佳,不要拿身体开玩笑,也不要随便玩。我真的会生气的。]
费奥多尔没有接过纸条,而是笑眯眯地贴在黑宫星的手掌上,然后牵引着对方温热的手指轻轻触碰自己没有血色的脸颊,声音很柔和:“我不会乱来的,我只是来看看你。不要生气,星,生气对身体不好。”
“……”
黑宫星有些没脾气了。
直觉告诉他,费佳并没有说谎,他的的确确只是来“看看”。但是黑宫星从来都不相信这个人。
避重就轻、引人误导,费奥多尔玩文字游戏一向玩的很厉害。从小就是。
*
每个国家都会设有自己的特殊环境训练场地。因为地理原因,不同的国家的训练环境也不同。为了适应多种环境,在较为和平的情况下,各个国家之间都会进行定期交换交流。
而黑宫的表叔也参与过这样的训练。在他那一期里,因为过于出色的表现,黑宫表叔结识了许多本地的人,也和指导教官相熟。
退役后,黑宫表叔和教官的女儿结了婚,在俄罗斯定了居。在家族的支持下,自己弄了个简易的私人训练场,专注于研究各种训练方案,也成了一名指导教官。
黑宫爸爸以前每年都会带着黑宫星去那边体验一两次,在小黑宫的主动要求下。
身为黑宫家这一代的独苗,黑宫星是带着所有家族成员的期待中出生的。尤其是刚出生那几年,被予以厚望,每个家族里的成员都希望能把自己所有擅长的都通通灌输给这孩子。
这些长辈们都只是出于“爱”与“期待”,只是太过激动才会变得热血上头、揠苗助长。只要小黑宫没有做到,或者不想做,哭一哭撒娇埋怨一下,他们都能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做的有多离谱。
但天赋出奇的高、身体素质也比正常孩子好一大截的小黑宫也完全符合了他们的期待。不管怎样超出年龄的训练都能完成,甚至话都不会说先会跑,枪比筷子用的熟练……于是这些长辈更加狂热……
终于,某一天,小黑宫病倒了。紧接着,母亲坚决要求离婚,这个家庭瞬间分崩离析。而其他的长辈们也稍微醒悟过来。
自那之后,参与过之前的训练的所有长辈都对小黑宫产生了一种极大的愧疚和怜爱之情。
黑宫家虽然是世家,但是从好几代前就是各干各的、需要帮忙的时候说一声,大事由一家之主决定的模式,内部成员彼此之间并不算很亲近。
唯有黑宫星因此成了例外。
黑宫表叔也是当年亲自给小黑宫制定训练计划的人之一,甚至是主力。在小黑宫病倒之后,他就一直感到相当愧疚,每年都会搜集一大堆小玩意寄到国内给黑宫星作为礼物。
小黑宫朦朦胧胧地感觉到这是长辈们的歉意,但他并不觉得这些长辈们需要道歉。为了阻止这样的事情一直发生,每年黑宫爸爸去封闭训练的时候,他就会请求把自己也带上。
见了面之后,他会主动展现出对训练的积极性,向表叔请教。表叔一开始还觉得是自己带来的后遗症,后来渐渐发现小黑宫好像是真的发自内心,这才稍微减轻了些负罪感。
和黑宫表叔这样情况的长辈还有好几个。
小黑宫每年都会随着自己的父亲到处跑,主动接受各种训练,甚至会主动参与到可以参与进的任务。所有人都觉得他以后一定可以成为最优秀的那一批警察,却未曾想过会走到如今这条路。
与费奥多尔的相遇是在一个雪天。准确来说,是雪夜。
昏暗的路灯,被雪覆盖的喷泉公园,长椅上的少年正在心无旁骛地拉着一个旧的似乎马上就要彻底崩裂开来的小提琴。
这样的小提琴音色自然是算不上好,而少年的技艺也不算多好。如果非要夸赞点什么,就是乐声里的愉悦和少年带着笑容如同圣洁的天使一样的漂亮脸蛋。
小黑宫在语言方面的天赋相对较弱,即使来了好几次俄罗斯,对俄语仍然是一窍不通。他安静地站在雪地里,认真地听完一整首曲子后,一言不发把身上的钱全部拿了出来,放在少年身边。
就在他要离开的时候,少年抓住了他的手。比雪更加冰冰凉凉的指尖的温度,从两人接触的肌肤传达到大脑,让小黑宫打了个寒颤。
而少年的笑意却愈发真诚。
他忽然开口,令人意外的是,他说的并不是俄语,而是稍微有些蹩脚的日语:“我不是卖艺的,我的技艺还没达到能让你给我小费的地步,把钱收回去吧。”
小黑宫:“……”
他想了想,把钱收了回去,然后拿出随身背着的包里的干粮和药品,递给对方。
俄罗斯少年有些意外,转而用俄语说了什么。小黑宫听不懂,耐心地听完之后,点了点头就离开了。
少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茫茫雪夜之中,垂着眸子轻声笑了笑。很快,他又托起小提琴,用满是淤青的手从容而优雅地演奏起来。
这是黑宫星和费奥多尔的初遇,几乎没有一句交流。
而再次遇见的时候,就是彻底的一句交流也没有了。
因为彼时,小黑宫仍然背着那个包,俄罗斯少年却晕倒在了地上。小提琴的弦断了大半,少年的手置于雪地,没有丝毫血色的手背竟然比起雪色也毫不逊色。
小黑宫看着少年嘴角噙着的笑容,一时间竟然分辨不出这是因为过于冰冷产生的濒死前错觉,还是因为他真的在微笑。
虽然困惑,但小黑宫还是毫不犹豫地把少年背回了他住的地方。
把整件事情和表叔说了之后,黑宫表叔去查了这个少年的身份,而他的妻子则带着两人去了医院。
医生检查的时候,脱下了少年单薄的衣服,然后只见到一片触目惊心。
他太瘦了,皮肤又白的没有血色,躺在白色的床褥上,要不是身上零零散散的伤疤和淤青,可能就要和床褥融为一体了。
小黑宫再看时,他已经没有笑容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惹人怜爱的、苍白的蹙眉。那眉间蹙起的幅度都是极小的,轻微到近乎透明。仿佛他这个人,雪一掩,就没了。
医生似乎认识这个少年,和小黑宫的表嫂嘀嘀咕咕了一阵子。随后,小黑宫的表嫂就流出了怜爱而同情的眼泪,与此同时还有压制不住的愤怒,身体都气的颤抖。
但不知是不是因为语言不通,小黑宫露出茫然的表情,心情也很茫然。
她双手轻轻压在小黑宫的肩膀上,用日语请求道:“星,我去去就回,你守在这里,照顾好费佳,可以吗?”
小黑宫点了点头。
等她匆匆离开后,他就默默站在了病床边,静静看着这个名为费佳的少年发呆。不知过了多久,少年悠悠转醒,见到他后,眼神有些惊讶。
小黑宫想去叫医生,却被少年拉住了手——是手,而不是衣服。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少年用紫红色的眼睛注视着他,日语进步飞快,“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
小黑宫沉默了很久,而少年始终固执的望着他、握着他的手。
“黑宫星。”
他终于开口,圣洁的金色瞳眸仿佛稀薄而纯净的云层下的光,穿透一切,直直照向大地,让一切晦涩阴暗之物都无处匿形。
自我介绍,是他的第一句话。
第二句话,小黑宫面无表情,语气淡淡地说:“请不要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费佳。”
有着天使一般精致容貌的俄罗斯少年愕然了。但很快,他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让整个人都活起来一般,充满了生机。
“星,”费佳弯着眉眼开口,语气柔和而蛊惑,“你要去告发吗?”
小黑宫抿了抿嘴唇,眼神有些不解。他感受了几秒,最后在对方的注视里,把他的手放进了被褥里。
“不能用告发这个词,”他纠正道,“你不是罪人,也没有犯错。”
费佳愣了一下,随即好奇地问道:“你觉得我没有犯错吗?”
窗外的风雪忽然加大,小黑宫走过去彻底锁上窗户,然后头也不回道:“如果犯错的话,我会阻止的,现在,请好好休息。”
“……你可真是个怪人。”
费佳无奈道。
“我叫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用你们那边的话来说……以后,请多多指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