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四为句

贺怀言于第二日天刚破晓时便由西华门进了内城,随后一路快步走到了长春宫。

“厂臣怎么来了?”春竹正巧从院子中路过,看见了刚到门口的他,“是公主命您来的吗?可公主还在歇息,厂臣怕是要稍等一会了。”

“不必,”贺怀言摆了摆手,随后从领口拿出一本书,交给了春竹,“这是昨日殿下想要的棋谱,我给她带来了。”

春竹仰头看了看天色,随后伸手接过:“这么早,辛苦厂臣了。”

贺怀言却笑着摇头:“东厂还有不少事,我先走了。劳烦姑姑在殿下醒后转交。”

春竹应了下来。

转身走回寝殿,春竹刚关上门,便见床榻上的人已经坐了起来。

“公主不再睡会了吗?”春竹走到床侧,问道。

“睡醒了。”嘉宁坐在床头,正翻看着一本册子。

春竹替她拿来烛台,随后又将手上的书递了出去:“厂臣方才来过了,让奴婢把这个交给您。”

嘉宁翻页的手一顿,随后看向春竹,笑道:“他竟真的一早就送来了。”

接过棋谱,她依照着昨日贺怀言的描述,找到了七星图,再次仔细琢磨一番后,忍不住舒畅地笑了起来。

嘉宁少见地露出了兴奋的模样,春竹在一旁瞧着,神色却逐渐变得有些凝重起来。

她侧头看向窗外,心底的担忧却始终挥之不去。

但愿是她多疑了吧。

***

夜深露重,一队黑影在夜色的掩护下飞速穿过小巷。

急促的敲门声在无人的街道上响起,值守的门房打着哈欠暗骂了几句,随后提起油灯走出值房,隔着门问:“谁啊?”

回应他的仍然是短促有力的敲门声。

将大门拉开了一条缝,他提起油灯,向外照出去,却在看清的瞬间被吓了一个激灵,油灯差点脱手。

昏暗的光线下,印有四爪飞鱼纹的红袍依然亮眼。为首一人亮出了一块牌子,那门房定睛一看,是金灿灿的“东缉事厂”四个大字。

“东厂办案,闲杂人等速速回避。”说完,为首的档头便一脚踹开了大门,带人闯了进去。

那门房被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半点不敢声张,只敢将那油灯抱在怀里,缩至角落瑟瑟发抖。

然而,这闯入的一队番子中却无一人在意他,径直向院子深处奔去了。

“东厂办案!”

随着屋外的一声呵斥,付西川骤然睁开双眼。

他疑惑地扭头望出去,似乎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噩梦,然而窗外却已被火把照得大亮。

他有些蒙,盯着院中的红火看了一会,随后才倏然反应过来,瞬间从床上弹起。

房门被人从屋外踹开,付西川站起身,大声呵道:“擅闯朝廷命官府邸,你们还有没有王法了?”

为首的档头却根本没有理会这番怒斥。他右手搭在绣春刀刀柄上,面无表情地挥动了一下左手,身后的番子们便一拥而上,将付西川绑了起来。

付西川挣扎着,惊怒无比:“你们干什么!抓人也要有个说法吧!”

档头皱了皱眉,在屋中巡视一圈,然后随手拿来一块写字用的毛毡,将其卷起后便直接塞进了他嘴里。

一旁的番子接着拿出绳子,穿过毛毡,在付西川的后脑勺处狠狠打了一个死结。

那些恼人的谩骂瞬间消失,只留一片呜咽声。

档头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挥了挥手,淡淡道:“走吧。”

两个番子压着付西川,其余人分散在周围。走出院子时,一行人便迎面碰上了闻声赶来的付启云。

“这是在干什么!”付启云拦在了他们面前,高声喊道。

档头抬眼看了看他,随后道:“东厂办案的规矩,阁老不会不懂吧。”

付启云一路跑来,此时急得直喘气,已然根本说不出话来。

档头见了,也不欲与他多言,直接挥了挥手,带着人绕过了他。

“慢着!慢着!”付启云慌忙阻拦,推搡间,竟直接摔在了队伍前。

队伍中央的付西川瞬间发出一声长啸,却被身后的番子用刀柄狠狠撞了一下脑袋,又顿时痛得失了声。

“阁老何必如此呢?”档头很是不耐烦。大晚上办案本就令人郁闷,眼下却还有这档子麻烦事,顿时令他更加暴躁。

“你们不吭不响地冲进我付府,一言不发就要抓人,凭什么啊?”付启云趴在地上,用尽全身力气责骂。

档头蹲下身:“阁老是今日才知道我们东厂办案的规矩吗?”

不待付启云回答,他又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东厂奉圣上旨意,前来缉拿翰林院庶吉士付西川。若有阻拦者,罪同论处!”

说完,他便直接抬脚跨过了付启云,领着人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付启云躺在地上,整个人都在发抖,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欺人太甚”。有胆大的侍从见人走了,便慌忙赶来扶他,却也被他一挥臂甩了开来。

他挣扎着自己爬起来,口中喘着粗气,怒视着那队番子消失的方向,再次大喊了一声——

“欺人太甚!”

***

付西川直接被一行人押送至了诏狱。

进了牢房后,他口中的毛毡依然没有被取出,番子亦没有给他松绑,就这样直接将他扔到地上,随后便转身出了牢房。

付西川以极为别扭的姿势蜷缩在地上,没过多久便觉得全身发麻酸疼,随后那痛感愈演愈烈。他忍不住发出一声哀嚎,却发现由于长时间被塞着毛毡,自己的整个下半张脸都已经没有知觉了。

他便这样在地上窝了一夜。待第二日缇骑进来,准备将他押送至刑房提审时,他已然没有任何力气站立了。

“喂,能不能自己走啊?”一个缇骑替他解开了嘴上与手脚的麻绳,问道。

毛毡被人从口中拿出,付西川试着合拢上下颔,却发现压根动弹不得,手脚更是已经生出了大片青紫。

那缇骑见状,嘟囔了一句“麻烦”,随后便将他拽起来,和另一个缇骑一起将他拖出了牢房。

刑讯室里,贺怀言正坐在位置上,整理着手中的卷宗,一旁还摆了纸笔,以便记录。

没过多久,刑讯室的门被人从外打开。刘瑞走进来,笑着对贺怀言道:“厂臣今日提审付西川啊?”

贺怀言抬头看向他,起身道:“刘大人怎么亲自来了?”

一般来说,诏狱中对犯人的审理需要东厂与北镇抚司两个机构一同完成。北镇抚司负责审讯,东厂则派人听审。

“我亲自过来看看,”刘瑞一边说,一边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厂臣尚未有多少刑讯经验,陛下便命我来给你打个样。”

贺怀言笑了一下,重新坐下来:“那便多谢刘大人了。”

两人静静地等了一会,大约一刻后,有缇骑敲了敲门,接着便将付西川带了进来。

贺怀言将手中的卷宗理好放下,接着抬眼望去,却看见了一个身躯畸形的付西川。

“怎么回事?”他蹙起眉,问道。

缇骑回道:“他在牢房里被绑了一夜,因此现下有些不灵活了。”

“谁叫你们这么干的!”贺怀言叱责了一声,随后走到付西川身旁,仔细看了看,又接着道,“他现在连话都说不了,这还怎么审?谁许你们这样的?这与动私刑有何区别?”

那缇骑被骂得低下了头,没再说话。一旁的刘瑞却笑着站起身,走到贺怀言身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咱们厂臣刚上任不久,还不清楚呢。这进了诏狱,哪里有不脱一层皮的道理?”

贺怀言回头看向他,眼神中压抑着怒意:“刘大人所言,恕在下无法认同。在刘大人眼里,刑讯便只有严刑这一条路吗?付西川尚未被定罪,连审讯都未曾开始,便要遭此折磨,刘大人当真不觉得有任何不妥吗?”

他一口气说完,顿时令刘瑞愣了愣,随后才奇怪道:“诏狱中哪里有不上刑的?不上刑罚,罪人怎么可能招供?厂臣此言才是荒谬吧?”

“那刘大人今日也是要给付西川上刑?”贺怀言又问道。

刘瑞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我此番奉上谕前来,就是因为陛下怕厂臣觉得血腥,因此便让我亲自来,不然我就交给手下的这些缇骑了。”

闻言,贺怀言不禁闭了闭眼。

这个地方,曾经关过他无数的亲友与家眷。一想到他们或许都曾在此处生不如死,他便不由得攥紧了双拳。

“贺厂臣,”刘瑞皱着眉,唤道,“这是上谕,你不会想不遵吧?再说了,你若不打,他哪里肯说实话呢?”

贺怀言努力平息着自心底而来的颤抖,再睁眼时,已是一片清明。

重新坐到书案后,他淡淡道:“开始吧。”

刘瑞见他妥协,便笑了一声,也重新回到了位置上。

“六月十九那日,你在哪里?”刘瑞坐在上首,问道。

付西川方才一直在轻轻扭动自己的关节,此时已然可以移动一些了。他转头看向贺怀言,却一个字都没有说。

刘瑞啧了一声,招了招手:“先来给咱们小付大人醒一醒。”

话音未落,一瓢冰冷的盐水便被泼到了付西川头上。

身为内阁首辅的儿子,付西川此生都没有经历过如现在这般狼狈不堪的时刻。

他扭动着身躯,试图坐起来,却又被刘瑞看见,直接命人将他绑上了刑架。

“这下看着就舒服多了。”刘瑞满意地点了点头。

一旁的贺怀言静默许久,随后抬眼望向付西川,耳边听到刘瑞再次发出问句:“六月十九,你在何处?”

付西川看向刘瑞,却依然没有开口。

刘瑞再次招了招手,沾了盐水的鞭子便在顷刻间甩到了付西川身上。

痛呼声在刑房内响起。刘瑞笑了一下:“我刚才还以为小付大人变成哑巴了呢。”

“刘大人。”贺怀言沉声唤道。

刘瑞有些不解地看向他,问道:“厂臣,又怎么了?”

贺怀言看着付西川身上的血印,淡淡道:“此次奸党案,王觉与陈斯都是由我来审的。我对此案也更为熟悉,不知刘大人可否也让我来审付西川。”

明面上,东厂虽然无审讯权,但实际这条规矩早就被破了。

刘瑞思索了一瞬,便点头应下:“那厂臣来吧,我也乐得清闲些。不过若是厂臣下不去手,也可以叫我代劳。”

说着,他便站起身,与贺怀言交换了位置。

贺怀言坐下来,摊开手中卷宗,随后抬眼看向付西川,静静地盯了他一会,然后才道:“罪臣陈斯几日前有所供述,说是受你指使去污蔑的王觉。付西川,你可知自己该当何罪?”

付西川冷笑了一声,声音有气无力:“他说是受我指使,证据呢?”

“有人证,”贺怀言不等他话音落下便直接回道,“东厂查到了你的行踪,有不止一人作证,六月十九日,你也在秦楼。”

“胡说八道!”付西川忍不住大喝了一声,紧接着便是一连串的喘息,待他缓过来后,才又道,“胡说八道……我已经两个月未曾去过秦楼了。”

“这样啊,”贺怀言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那这些人证为何会看到你在那?”

付西川皱起眉头,看向他道:“我哪知道你们是上哪找的人证?”

贺怀言拿起手中的卷宗,照着念道:“有秦楼的店小二,有当日顾客,还有……”

他放下卷宗,意味深长道:“一些与你同你父亲交情不错的一些人,也出来指证了。怎么,你是不认?”

“我说了,”付西川忍不住再次提高了声音,“我不在!”

贺怀言点头,抬手拿起一旁摆放着的毛笔,蘸了蘸墨,随后又问:“那不如你来说说,你那日是在哪里吧。”

付西川沉默了很久,久到刘瑞都想把贺怀言撵出去,继续由自己审问了。

“六月十九日,我上午去了城南的集市,在那边给侄子买了些小玩意,吃了碗汤面,又去杏花楼买了母亲喜欢的糕点,然后便回府了。”付西川道。

贺怀言依言写了下来。

他停笔,看向刘瑞,询问道:“既然供词有了出入,依刘大人看,咱们是否应该再次提审陈斯呢?”

刘瑞却没明白他的意思,而是起身道:“我看厂臣实在是不懂审讯,便还是由我来。”

他一边说,一边走到旁边拿起鞭子,狠狠地朝付西川身上抽了去。

做完这一切后,他笑着转头看向贺怀言,话却是对门口站着的缇骑说的:“把厂臣请出去吧。”

几个缇骑上前,贺怀言却没有动。

刘瑞摇头,走到他面前,在他耳畔低语道:“你在这能干什么呢?这本就是陛下的旨意,我方才让你审讯,已经是看在咱们同侍一主的面子上了。你若是再不出去,明日我便将实情禀报陛下,你猜,你会如何呢?”

说完,他拍了拍贺怀言的肩膀,直接拉开门,将他推了出去。

门被合上之前,付西川顺着开口处向外望去,却只见贺怀言动了动嘴唇,无声地对他说出了两个字。

刘瑞很快便关上了门,刑讯房内再次陷入昏暗。

付西川想着方才看见的口型,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这世道……还真是荒诞至极。

***

奸党案不久后便结案了。付西川在诏狱中咬死了不认罪,且陈斯又没有其余证据可以证明他确实受了付西川指使,因此结局便是陈斯被处死,其财产入官、妻子为奴,而王觉同付西川则被判了无罪。

虽然付西川最终无罪,但这个结果却已然是超出了嘉宁的预期——不仅完美地打压了付党的气焰,同时也给了其他朝臣一个警醒,让他们知道付党并非一手遮天。

乾清宫内,年成同嘉宁坐在上首,付启云则在下面大骂贺怀言冤枉忠臣、对朝臣用刑。

嘉宁听得有些困乏,招了招手,让人又添了些茶水。

待到付阁老终于骂完,年成这才开口道:“来人,给付阁老上盏茶。”

随后,他又对站在付启云身后的人说:“付西川,你可有什么要讲的?先一并说了吧。”

嘉宁暗自发笑,但必须忍下。她微垂下眼帘,抬起手中茶盏,挡住了上扬的唇角。

却只听那熟悉的声音道:“回陛下,臣没有要说的了。”

嘉宁动作一顿,抬眼看向他,恰巧撞上了他投来的视线。

他的唇色仍然发白,是因为之前在诏狱中被用了刑的缘故。那双望向她的双目中静若止水,几乎没有什么神色。

他从未用那样的目光瞧过她。

嘉宁知道,这是两清了的意思。

嘉宁放下茶盏,回以一笑,随后开口道:“小付大人既然没有什么要说的,那二位就谈谈想要如何治贺厂臣的罪吧。不然,本宫瞧着付阁老怕是心有不满啊。”

此话一出,付启云赶忙躬身作揖:“如何治罪自然是要遵陛下圣意与《大明律》,臣并无任何不满。还请殿下慎言。”

“阁老最近似乎总是叫本宫慎言呀,”嘉宁笑眯眯道,“依本宫看,是阁老你要慎言吧?”

不等他回话,嘉宁又说:“不如阁老来找找,该依《大明律》哪一条来治厂臣的罪?”

“回殿下,他……”

“付西川为陈斯所供,厂臣依此提审,似乎并无不妥吧?”上首的年成发了话,“那份供词朕看过,审讯时也有其他番役在场。阁老是觉得有哪里不合律法?”

“陛下所言极是。”嘉宁赶忙跟话,不给付启云插嘴的机会。

年成有些孩子气地笑了笑:“阁老,朕知道你向来爱护子女,朕也感念你这份心。可此案确实合规合矩,厂臣也是劳苦用心,好在最后查明是陈斯诬告,这是好事呀!”

付启云被气得胡子一颤一颤,说不出话来。

他本是想借着此事把贺怀言拉下马来,好歹扳回一局,可现下看来这对姐弟是根本不可能让他下这个手了。

“陛下,该用膳了。”候在一旁的李世庆机敏地提醒道。

“呀,都已经到用膳的时辰了?”年成装作惊讶的样子。

这样一来,付启云同付西川也只好行礼告退了。

待两人退出大殿后,年成赶忙问嘉宁:“姐姐,朕刚才怎么样?”

“陛下向来是最聪慧的了。”嘉宁笑着夸赞道。

年成顿时开心起来,他起身走到嘉宁身旁,拉起她的手:“姐姐,你留下来同朕一起用膳吧!”

嘉宁却笑着摇头:“我怕付西川正在下面等着见我,还是先回去了。”

年成撇撇嘴,却也知道这事其他人掺和不得:“好吧,那姐姐去吧。”

嘉宁于是起身行礼告退。

从乾清宫出来时,果然瞧见一个身影站在旁边。

嘉宁没有理他,直接转头对陈吉道:“带他去长春宫书房外等着。”

“是。”陈吉领命。

回到长春宫后,嘉宁先是由人伺候着换了套衣服,又被春竹逼着塞了几块糕点,随后才来到书房见付西川。

“有什么事?”嘉宁一边说,一边走到书桌后的椅子上坐下。

他低垂着眼眸,轻笑了一声:“似乎也没什么事。”

“没事?”嘉宁倒是有些诧异了,她原先以为这人会来指责她的。

付西川看向她:“臣就是想来看望一下殿下。”

“臣在诏狱时曾想过,待出来后一定要来见殿下,问问殿下究竟是有多狠的一颗心,才能想出这样的法子。”

嘉宁看着他,知道他必然还有后言,便没有说话。

付西川笑了一下,随后摇摇头:“但现下臣却不想问了。”

“为何?”嘉宁挑了挑眉,问道。

付西川却没有回答她,而是问:“自殿下摄政以来,臣似乎还未同殿下好好说过话。殿下这大半年来……过得还好吗?”

他最后五个字说得极轻,轻到嘉宁几乎怀疑自己没有听见。

怎么会好呢?

她失去了挚爱的父亲;努力教导年幼的弟弟;咬牙扛着朝堂的压力。一时间,似乎没有人记得,她曾是深受父母宠爱的一国公主。

连她自己也快忘了。

她有些恍惚,眼前人似乎还是曾经那个名满京城的少年郎,出口成章,泼墨成画,会在早春时给她摘来全京城的第一枝桃花,也会在秋日里为她带来亲手扎的纸鸢。

可惜他不再是了。

嘉宁低头叹了口气,复又抬头看向他,目光中有些无奈,亦有些感慨:“季惟,从前送我的那些诗笺,你还记得自己曾不当心夹进去过什么吗?”

见他不说话,嘉宁从书案上拿起诗笺,接着走到他面前,看着他的双眼,亲自递给了他:“我今日把它们交还给你,愿你……好好珍重吧。”

***

贺怀言站在长春宫的书房门外,身旁跟着郭青。

门被人从屋内打开,贺怀言抬头望去,看清出来的人后,躬身作揖道:“付大人。”

付西川看着他,却没有回礼。

显然,他并不认为自己有必要同一个宦官行揖礼。

他从前便是认识贺怀言的。两人的父亲曾经是朝中宿敌,而他们二人也都才学甚高,免不得会被众人放在一起比较。

在贺承德出事后,他从未想过自己还会与这个被判腐刑的罪臣之后有任何瓜葛。因此,在听说嘉宁从混堂司领了一个名叫贺怀言的人回宫后,他不知怎的,竟生出了许多慌张,直觉好似一切都在脱失他的掌控。

那是他所不熟悉的感觉。

然而在诏狱中时,这个宦官却因为不想对他用刑而与锦衣卫产生了冲突,在争辩失败后,他甚至对他说了“抱歉”。

付西川觉得有些可笑。

“付大人,”郭青有些不满地皱眉,“我们督主同你问好呢。”

付西川看了他一眼,随后又将视线投回了贺怀言身上,淡淡道:“我先走了。”

说完,转身便离开了。

付西川的脚步很快,似乎是想要尽快逃离长春宫,却又在迈出大门后突然停住。

他低头,缓缓翻开了手中装订成册的诗笺。

映入眼帘的第一页,却不是精美的花笺与诗文,而是一张被折起来的纸。

他有些疑惑,拿出那页纸,打开后,手却忍不住颤了颤。

那纸上赫然是他年少时誊抄了不知多少遍的横渠四句——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

长春宫的书房外,贺怀言仍然与郭青一起站在门外等着。

“这付西川真是不懂礼数。”郭青皱着眉抱怨。

贺怀言笑了一下,却没有附和:“他心情不好,不要同他计较。”

郭青叹了口气,又道:“那他都走了,殿下怎么还不召见您?”

贺怀言收了笑容,静静地注视了一会面前紧闭的双门,随后才道:“不许妄议殿下。”

过了一会,春竹从屋内推开了门:“厂臣,请进吧。”

“你在这等我。”贺怀言回首对着郭青说了一句,随后冲春竹点了下头,抬步迈过了门槛。

室内香炉中升腾起袅袅烟雾,细细缕缕,是宫廷独有的龙楼香。书案后排布着灯台,烛光点点,照亮了整间屋子。

也照亮了一旁撑着脑袋假寐的人。

“奴婢给殿下请安。”贺怀言将声音放轻,似乎是害怕惊扰到她。

嘉宁缓缓睁眼,半眯着看向面前的人,随后笑道:“你来啦。”

她揉了揉太阳穴,又继续道:“方才付西川来回禀些事情,说得晚了些。”

“奴婢正巧碰见付大人了。”贺怀言道。

“哦……”嘉宁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正巧碰见了啊。”

她当年与付西川的那些事,虽不是人尽皆知,但彼时身为次辅儿子的贺怀言肯定是知晓的。

不知为何,嘉宁不太想让他知道自己与付西川的关系。

贺怀言拧着眉,像在思索一般:“付大人似乎……不太待见奴婢。”

嘉宁这下更不知该如何回他了,却听他又道:“但以奴婢的身份,付大人确实不必要回礼。”

“他如今是愈发不知规矩礼数了,”嘉宁蹙了蹙眉,“这人向来嚣张跋扈,往后你不必理会他。”

贺怀言笑了起来:“奴婢知道了。”

嘉宁点了一下头,随后道:“唤你来也没什么大事,就是付启云今日在乾清宫参了你一回,我同陛下怕他会对你不利,就想叫你来问问。”

“奴婢多谢陛下、殿下。”贺怀言一边说,一边行了一礼。

嘉宁叹了口气:“眼下你是成了付党的眼中钉了,接下来恐怕他们会想办法来报复你。”

“殿下不必为此事担忧。奴婢说过,奴婢是心甘情愿跟着殿下的,也定会为殿下竭尽全力。”贺怀言仍然笑着。

他的笑总是恰到好处,好似可以熨烫掉一切不适,令人如沐春风。

鬼使神差间,嘉宁看着他,不由自主地问道:“你可有表字?”

作者有话要说:郭青:督主,付西川心情不好所以不给你回礼,公主为啥也不叫你进去啊?她也心情不好?因为啥呀?

贺怀言:烦死了,滚!

且看本督主怎么进去茶言茶语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