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青瓷碎

陈吉说得不错,这天确实是要翻了。

隔日,陈吉在傍晚回到司礼监值房,刚要进门,便被门口的两个小太监给拦住了。

“祖宗,老祖宗吩咐的,要您在这外头候着。”其中一个小太监弯着腰,面上带笑,手臂却拦在了陈吉面前。

陈吉看了他一眼,温声笑着说:“你去同老祖宗禀一声,就说我是来给他赔罪的。”

那小太监思索了一瞬,随后推门进屋,没过一会又钻了出来,替陈吉推开门道:“老祖宗请您进去。”

陈吉抬步跨过门槛,便瞧见屋内正坐着五个人,各自的桌上都放着一叠奏疏,唯有最末排中间的那位案上空空,仅放着一只冒着热气的青花瓷茶盏。桌案一旁立着一个小太监,手中拿着一把韵竹卷云纹紫砂茶壶。

“今年这罗岕茶是真不错。”李世庆抬手拿起茶盏,品了一口茶道。

“可不是嘛,都说今年这茶是十几年来最好的,老祖宗真是好口福啦!”一旁的人赶忙笑着恭维起来。

陈吉上前一步,撩开宫服跪下,冲李世庆磕头:“儿子给干爹请安。”

李世庆没说话,也没有看他,屋内一时间便安静了下来。除李世庆外的其他四个秉笔太监都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其中一个甚至轻哼了一声。

陈吉用余光瞟去,那出声之人正是昨日在乾清宫外拦住嘉宁的吴海,也是目前总督东厂的办事太监。

就是不知今晚过后,他还能否继续嚣张下去。

陈吉收回目光,又冲李世庆磕了一个头:“干爹,儿子来给您赔罪来了。”

李世庆放下了手中的茶盏,看着他问:“你赔的是什么罪?”

“干爹为陛下分忧,体恤圣躬,儿子却传错了话,令长公主会错了意。”陈吉头抵着地面,声音有些闷。

“传错了话?都说你陈秉笔是最细心的人,你会传错话?”吴海冷着声道。

陈吉抬起身,没有理会吴海,再次向李世庆叩首:“干爹,今日之事确实是儿子失言,儿子罪该万死,还请干爹责罚。”

吴海白了他一眼,冷笑道:“你倒是——”

“行了,别说了,”李世庆打断了吴海,一摆手,又喝了一口茶,这才接着说,“长公主殿下也是盼望陛下能早日亲政,是好心……你且起来吧。”

“儿子多谢干爹。”陈吉站起身,退到一旁,额头上已然有了淤青。

李世庆放下茶盏,展臂挥了挥衣袖坐正,环视了一圈司礼监内的几个秉笔,沉声道:“既然人都到齐了,那就议正事吧。”

李世庆少见地露出了阴沉的脸色,令下面几个人都忍不住矮了矮身子。

他晦暗的目光在屋内的五个秉笔太监身上一一略过,最终停留在了靠他最近的吴海脸上。

“吴海,”李世庆点名道,“你没有什么要同我讲的吗?”

吴海顿时一惊,赶忙跪在了地上,哭嚎道:“干爹!您这是什么意思?儿子什么都没干呀!”

“什么都没干?”李世庆反问。

吴海刚要再说话,却只听“铛”的一声巨响,热茶混着碎瓷直接溅到了他身上,疼得他一个激灵,险些跳了起来。

老祖宗竟是把自己最心爱的青花瓷盏给摔了!

***

与此同时,乾清宫来人到长春宫请嘉宁过去。

嘉宁乘舆轿到了乾清宫,春竹快速地替她整理衣衫后便退到一旁,门边的小太监冲她行了一礼,随后无声地推开了殿门。

殿内正站着刘瑞,嘉宁不着痕迹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向年成行礼。

“姐姐,你坐吧。”年成面上没有什么神情。

嘉宁坐在了一旁小太监送来的椅子上,又望向年成:“不知陛下召嘉宁前来有什么事?”

“刘瑞。”年成唤了一声。

刘瑞拱手称是,随后微微侧身,对着嘉宁说:“殿下,东厂今日判了翰林院一个庶吉士死罪,罪由是奸党。但锦衣卫查下来,此人只是夸赞了一位翰林院编修的诗词。”

“你说什么?”嘉宁的表情瞬间变了。她只觉得这一连串话里没有一个字不荒唐,荒唐到她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嘉宁转头望向年成,却见他抿着唇,仍旧不开口。

嘉宁只得蹙着眉,耐着性子一件件问下来:“是哪个庶吉士?哪个编修?诗词里写了什么?还有……”

嘉宁顿了顿,问出了最关键的一处问题:“什么叫东厂判罪?那还要三法司做什么?人现在关在哪里?”

“庶吉士是隆宣二十八年的进士,名唤王觉,另一位编修是同年的状元。那首诗里写的是秋景。王觉人现下在刑部大牢,刑部正在审,但锦衣卫查下来,基本已经是定罪了。”

一时间,嘉宁只觉得有一股气直接涌上了脑门,敲打着太阳穴,令她忍不住一下子跌在了地上。

“姐姐!”年成跑了过来,和太监一起将她扶上座椅,焦急道,“宣太医,宣太医!”

隆宣二十八年开了恩科,主考官是当时的内阁次辅贺承德。也就是说,这两人都算是贺承德的门生。

她昨日刚捡了一个贺承德的儿子回宫,今日这帮人便冲她示起威来了。

这还不是最叫她骇然的,毕竟付党胡作非为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真正令她担忧的,是付党消息的灵通程度、付党与东厂的勾结,以及东厂和刑部此番竟敢肆无忌惮地藐视律法,连基本流程都不走了。

这是猖獗到连表面功夫都懒得装了!

嘉宁头脑此时疼得好似刀绞。她硬撑着握住了年成的手,喘着气道:“陛下,东厂同刑部此举着实胆大妄为,实属……”

“朕明白,朕都明白,姐姐你先别说了,”年成此时已经眼含泪花,“姐姐,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不该叫你听到这些的。”

“没事的,姐姐没事的,陛下不必担忧。”嘉宁安慰着他,却已然是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太医此时也到了,年成赶紧起身让开位置。

那太医见此情景,赶忙施针扎了几处穴位,嘉宁这才觉得好了一些。她就着侍从端来的茶盏抿了一口茶水,缓缓靠在了椅背上。

太医一边号脉,一边又问了嘉宁方才的感觉,最终冲嘉宁一拱手,对着年成道:“陛下,殿下这是急火攻心。殿下平日里便忧思过多,食欲不振外加睡眠不足,这才导致今日会有这般症状。”

“那会不会落下什么后遗症?”年成急着问。

太医俯身道:“殿下按时服药便不会,但往后不宜思虑过多。”

“那就有劳您写一下药方了。”嘉宁的声音中仍透着虚弱,有气无力的。

太医向两人行礼后便退下了。年成又跑到嘉宁身边,抱着她的手臂,眼泪汪汪道:“姐姐,都是我不好,往后我再也不贪玩惹你操心了。”

“陛下,这与陛下无关的。姐姐方才只是太过震惊又生气了。”嘉宁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朕马上就革了吴海提督东厂的职!司礼监秉笔的位置他也别坐了!”年成咬着牙,显然也是气急了,“朕之前着实是没想到,东厂现在竟也与付党勾结一气!还有刑部!他们怎么敢的!”

嘉宁靠在椅背上看了刘瑞一眼,一时间觉得有些可笑。若不是前日她已经将刘瑞拉拢,这件事恐怕还要隔上一阵子才能知道,那就是赤裸裸的羞辱。皇帝和摄政长公主当到他们姐弟这个地步,也真算是奇事了。

年成冷静了一下,又问:“姐姐,你可有合适的人选替代吴海?你宫里的那个陈吉,你觉得他如何?”

小皇帝干了这半年,虽说贪玩,但也确实是学到了一些东西。他知道陈吉同吴海之间是有一些隔阂的,再加上陈吉对嘉宁忠心,暂且不会倒向付党,因此便想要陈吉担下东厂的职,以此来牵制司礼监同付党。

然而嘉宁却有另一番打算。小皇帝迟早是要亲政的,她的人现在插进东厂,往后小皇帝长大了会如何看她,这就不得而知了。更何况,年成对李世庆是十分依赖的,现下是因为吴海这回做得实在太过分,再加上方才嘉宁急火攻心吓到了年成,否则年成多半是会看在李世庆的面子上放吴海一马的。

嘉宁思索着道:“陈吉……他是做事妥帖的,心也细。只是威严不足,行事做派也不够果断,恐怕镇不住东厂的人。做副手是够的,做总督还是差了一些。”

“姐姐所虑有理,那还有什么其他人吗?”年成蹙起眉想了起来。

嘉宁微微抬眼,搭在桌上的左手轻轻动了一下食指同中指。

立在一旁的刘瑞俯身行礼,对着年成道:“陛下,臣有一人可以举荐。”

年成抬头看向他:“你说。”

刘瑞道:“庚子亏空案时,贺承德之子贺怀言曾被判腐刑入宫。臣以为,由贺怀言来统领东厂再合适不过。”

年成的眼睛瞬间亮了。

庚子亏空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年成同嘉宁一样,都很清楚真正的原委。因此他很快明白过来,东厂提督这个位置没有人会比贺怀言更合适了。

一个枉死的清流派首领的儿子——绝不会趋向付党,更不愿与司礼监同流——这简直就是最佳的牵制人选了。

嘉宁接过话头:“这倒是巧了。刘大人提的这个人正好在我宫里。昨日他被王秉笔下令廷杖后到门槛上罚跪,被我撞见了,瞧着实在可怜,就叫人带回了长春宫。现下估计还下不得地呢。”

“那姐姐觉得这个人怎么样?可用吗?”年成问。

嘉宁回道:“昨日没怎么同他接触,就问询了一句他愿不愿到长春宫来,不过看着倒是挺清正的。若是再论身份,那真是再没有人比他更合适去替吴海了。”

年成点了点头,深以为然:“那就这么定下了,朕先给他批十日叫他休养着,待十日后就去上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