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西风起

年成不一会儿便被李世庆带回来了。见嘉宁已经看完了几十余封奏疏,不禁笑起来:“还是姐姐厉害。”

想起方才回来时的听闻,他忍不住有些害怕:“姐姐,你今日如此针对付家,怕是不会好过。”

“姐姐心里有数的,陛下不必担忧这些事,”嘉宁站起身,将位置让给他,“陛下,剩下这些奏疏可交由司礼监代批红,但还请陛下先行阅览。”

年成虽然贪玩,但也并非顽劣。他点头应下,乖巧道:“朕明白的,多谢姐姐,朕看完奏疏后还会再读昨日学的《大学》同《资治通鉴》,姐姐放心。”

嘉宁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忍不住想逗一逗他:“那要不要叫刘侍郎今日来一堂温讲?”

年成的脸色瞬间变了:“姐姐,你还是快回去歇息吧!”

说完便赶忙低下头,拿起奏疏来仔细看起来。

嘉宁笑着点头:“这便好,那嘉宁便先行告退了。”

“姐姐去吧,今日辛苦姐姐了。”年成甜甜地笑了起来。

嘉宁身为长公主,本身应是要在嫁人后移居宫外的。然而如今她尚未婚配,又摄政监事,若是住在宫外那自是诸多不便,加上年成年幼,后宫亦没什么人,因而便仍是在宫中住着。

殿外阴云密布,牢牢地压在整个皇城之上。夹道内四处灌风,吹得人发颤。

只这么一会儿功夫,竟是变天了。

侍奉她的陈吉压着声音对她道:“公主,那四封奏疏已经全部送还了。”

嘉宁嗯了一声,望着天上的云没动。

“公主,再不走怕是要落雨了。”陈吉又道。

“下午叫锦衣卫的刘瑞来一趟。做得隐秘些,不要惊动其他人。”嘉宁回过神,淡淡地说了一句。

陈吉俯身称是,随后扶着嘉宁上了舆轿。

回到长春宫,立刻有人上前来替她净手更衣。嘉宁展开双臂,任由人摆弄着,心中却在盘算方才在御书房时年成的言语。

自年成登基这半年以来,他每天不是上朝就是读书、听讲、批奏疏,整个人都变得蔫蔫的,那群大臣却说他这是变沉稳了,照嘉宁说,那分明就是因为睡不饱!

侍女在为她换好便服后便静静地跪拜离去。嘉宁坐在软榻上,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应该让他多玩一玩。来日方长嘛,若是现在就逼得太紧,难保他长大以后不会变得消极逆反,毕竟他现在才只是个八岁的孩童。

但半年前的她……也只有十六岁。

嘉宁叫人推开窗。屋外冷风顿时倒灌进来,将案几上的书吹得书页乱翻。嘉宁坐着,任凭风将她的发髻吹乱,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见她这副样子,有下人怕她感染风寒,又不敢劝她,只得连忙去请从小照顾她的春竹。

这位长公主十六岁时奉先帝遗旨摄政,面上一向是神色平淡的,却总叫人忍不住心里发毛。只有从小便伺候她的春竹能说上几句。

春竹进来时,只看见嘉宁正坐在风口。屋外已经开始落雨,豆大的雨滴顺着风飘进来,直直地劈到她身上。她却仍旧那样静静地坐着,望着窗外出神。

“奴婢的公主呀,您这是做什么?”春竹赶忙将她拉起来,唤人关上窗,又绞了帕子替她擦拭。

嘉宁看着身旁忙活的春竹,笑了一下:“没事。”

“还不快去备水伺候殿下沐浴,再让小厨房热碗姜汤来。”春竹扭头吩咐道。

她亲自伺候嘉宁沐浴更衣、喂她喝下姜汤,又让她在床上躺下,替她掖好被角。

忙活完后,她才看着嘉宁道:“春竹没读过太多书,无法为公主分忧。只是公主,您以后可莫要再这样了,若是伤着自己可怎么好?”

“我知道了。”嘉宁低垂着眼眸。

“您午歇吧,春竹守着您。”说完,她替嘉宁将床帐拉下来,又灭了殿内的烛火。

嘉宁躺在被褥中,腰脊却仍然挺得笔直。她已经许久都无法放松了,即便是在睡梦中。如今的她极度多梦浅眠,身形相较半年前也消瘦了许多。

今日的梦却并非梦魇。

梦境中,她仍是父皇最宠爱的女儿,宫中唯一的嫡出公主,每天的烦恼就是如何把自己打扮漂亮。

后来,她的烦恼便多了一个——如何每天都能见到那个面若冠玉的少年。

索性付阁老幼子才学绝艳,早已名动京城,他很快就被父皇指为了年成的伴读。

那时的她每日早起,从衣柜中挑拣出最心仪的服饰,再让春竹替她化上时兴妆容,去小厨房做上两碗甜汤,随后揣着满心欢喜送去文华殿后殿。

年成总是笑她:“姐姐,你就没点其他花样了吗?”

她作势要去打年成,余光却瞟向了年成身侧的少年。

少年正低着头看向桌上的甜汤。

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看清那嘴角上噙着的一抹笑意。

***

嘉宁午睡醒来时,雨仍然没有停。

听着窗外雨滴打在屋檐上的声音,嘉宁望着头顶的床幔,有几分出神。

现下想来,付西川比年成大了十二岁,被选为伴读那年已然十八,次年殿试就中了进士,居然要来陪着四岁的孩童读三百千,恐怕也是父皇察觉到了什么,因此有意在打压付家。

那时的她看不出来,他却未必。

真是难为他了。也不知道他在他们姐弟二人面前装得累不累。

嘉宁闭眼揉了揉太阳穴,张口唤了一声,春竹立时就撩开了床帘:“公主这就醒啦?不再歇一阵吗?才刚过一刻呢。”

“睡不着了。”嘉宁扶着额头道。

春竹应了一声,上前将她扶起来,替她穿衣。

“传午膳吧。”洗漱妥当后,嘉宁坐在桌前道。

没等她吃两口,便瞧见陈吉从殿外快步走进来,冲她道:“公主,刘大人到了。”

嘉宁放下筷子,站起身一理衣摆:“带他去书房吧。”

她毕竟是女子,在寝殿中见外臣还是不太妥当。朝堂上那帮人一个个都盯着她,逮到一点小错便要拼了命地往死里参她。

虽说她这回是密招刘瑞,但难保付党事后不会知晓,因而只能把规矩做全。

她有时候觉得自己是不是太仁慈了。这政摄成这副模样——满朝文武都在骂她。若是当初多杀几个叫得欢的,现在会不会不一样。

尤其是那些个明里暗里姓付的。

嘉宁推开书房的门,屋里的人立时躬身向她行礼:“给长公主殿下请安。”

“起来吧。”她走进屋内,在上首的位置上坐下。

有婢女沏了茶送进来,嘉宁没说话,端起茶盏轻轻吹起来。

刘瑞站在下首,静静地候着。今日长公主这番动静着实大,朝野上下都说她是要动手整治付党了,然而害怕的人却并不多。毕竟付启云是首辅,半个朝野都是他门生,他幼子付西川又早慧,才二十一就已经快做满三年庶吉士了,日后必定也是要入阁的,可谓前途无量。

至于长公主……不过是担了个名头罢了。空有一张漂亮脸蛋的女人而已,能翻起什么大浪?等皇帝到了亲政的年纪,她还能算个什么?

“知道本宫找你来做什么吗?”嘉宁声音平稳,语气淡然。

刘瑞一拱手:“还望殿下明示。”

嘉宁笑了一下,看起来颇为和善,却又在须臾间陡然变冷。她从抽屉中取出一叠东西,摔在了刘瑞身前。“啪”的一声,连带着嘉宁冰淬般的声音:“那你自己好生看看。”

刘瑞的背脊顿时一僵,他看着地上四散的纸张,才刚看清了几句,冷汗却在顷刻间顺着额头滴落。他重重地跪在地上,俯身磕头,声音颤得练不成句:“微臣罪该万死。还望殿下恕罪。”

那纸上记载的是他与付党的书信往来,几个付党言语间对年成和嘉宁颇有怨言,都在商讨该如何更好地掌控他们姐弟俩,有胆大包天者甚至说出了“不如换片天”这等大逆不道之言。

他们的书信向来是阅后即刻焚烧,长公主是如何得来的?

究竟是谁说长公主摄政半年毫无积淀累积?他们都小看了她……她的势力竟已这么大了!

嘉宁瞧着他,也不说话,白玉似的手指抬起茶盏,自顾自地喝了口茶。

这人倒还算有骨气,也不推脱狡辩,竟是直接认了下来。

兴许也是知道她需要他,因而不会杀他。

刘瑞乃锦衣卫都指挥佥事,兼理北镇抚司。先帝将病时曾遭藩王暗杀,是刘瑞替他挡了一刀,从此先帝便十分倚重这位救命恩人,将他年纪轻轻就升到了正三品,还把专理诏狱的北镇抚司也交由他兼治。

刘瑞此人在先帝驾崩后虽与付党有些交往,但一直带着几分敷衍搪塞在其中。毕竟他受先帝照拂颇多,且锦衣卫总是该效忠皇权的。若是连他都与付党沆瀣一气,那可就真是要翻天了。

刘瑞俯在地上,逐渐冷静了下来。

他今日进宫途中未曾看见一人,走的也不是往常路线,想必是顶上这位一早打点好了——她不想杀他,只是想让他为她所用。

至于这些书信……话都是付党说的,他的回信中并未提及,只当没看见。且那些言语都极为隐晦,被抓了也可辩驳三分。此事说白了是可大可小,端看上头想怎么办。

坐在上首的人放下茶盏,温声道:“刘大人起来吧。我知晓这些事你并未牵扯过甚,故而今日也不是来问罪的。至于这些书信……便罚你三个月的俸禄以示惩戒。”

刘瑞却是不敢起的,他仍然跪俯在地上,声音倒是平稳了许多:“殿下仁厚慈悲,微臣瞒而不报实乃罪该万死。微臣愿将功折罪,为陛下分忧,以报殿下不杀之恩。”

倒真是位顶聪明的人。

嘉宁垂眸一笑,晾了他半晌,方才开口:“刘大人只要当好自己该当的差便是。”

这便是准了。

刘瑞松了一大口气,再次叩首,说了一堆谢恩的话。嘉宁懒得听,好声好气地叮咛了几句,便挥手让他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