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茶店的墙面,两个人刷一遍至少得一天。
正好晚上彻底晾干,第二天早上再刷次一遍。
傍晚放学回家的果果又认识了一个小姐姐。
她拉着余渝,跟枣儿蹲在地上抓石子玩。
这是她新学的游戏。
可没想到,常年跟着大人们辗转于各个工地窝棚的枣儿,对石子仿佛有种天生的掌控力。
她玩起这个游戏来,简直厉害得要命!
果果满脸崇拜:
好厉害呀。
枣儿黑红的脸上沁出兴奋的红光,眼底泛着愉快。
我有朋友啦!
真好!
每结束一次,余渝就用彩色粉笔在地上划一下。
等四次结束,他先点了点这个字,又打开画本,让枣儿看上面的蓝天,最后指了指头顶烈焰滚滚般铺满了火红晚霞的天空,极其缓慢地做着口型:
“t~i~an,天~”
枣儿歪头看着地上的字,再看看画本,最后仰头。
高高的穹窿中,似乎有熊熊火焰燃烧,肆无忌惮地洒向大地,将她整个人都染成晚霞的色彩。
带着暖意的熏风刮过,吹乱了枣儿的碎发。
黑黄的细发在空中拉开一道弧,她眯了眯眼,稚嫩的瞳孔剧烈颤抖起来。
她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的震撼。
这种感情如此陌生,又是如此强烈,像春日河里的冰裂,积攒了一冬的冻水,呼啸着冲破封锁,裹挟着巨大的冰坨奔向远方。
于是她知道了,那个字是天,高高的,美丽的天。
枣儿干涸的内心突然充斥了许多情感,像那些水彩笔的颜色都混在一起。
她睁大了眼睛,张开嘴巴,喉管和唇舌笨拙地抖动。
“啊~”
她说不出来。
有点着急。
余渝拍拍她,示意她不要着急。
他拉着枣儿的手,按在自己喉咙的位置,让她感受自己说话时声带的颤动。
“天~”
枣儿死死盯着他的嘴巴、舌头,感觉到指尖传来的颤动,浑身战栗。
这是声音的形状。
她再一次张开嘴,努力调动舌头。
“d~i~a~”
不远处正收拾东西的枣儿娘像被闪电击中一样,整个人都僵住了。
几秒钟过后,她猛地扭过头来,看着女儿正在浑身用力,跟着那个好看的小伙子,一遍又一遍地练习。
“d~i~a~”
“天~”
“d~i~a~”
“天~”
“d~i~an~”
“天~”
刘国强也傻了,还沾着白灰的铲子砸到脚面都不知道。
说话了?
哑巴说话了?!
为什么?
自从医生检查出来先天性聋哑后,所有人都默认了枣儿不可能说话,也就没人教过她。
可现在,枣儿说话了?
余渝不厌其烦地一遍遍重复着,忘了究竟说了多少遍。
他看到了这个小姑娘眼底的渴望,好像有稚嫩的种子在她眼底发芽,抽根、破土,疯狂蔓延,叫他心尖儿直颤。
“天~”
枣儿累出一头汗,脸涨得通红发紫,青筋在薄薄的头皮下跳动。
她攥着拳头,用力摆动已经发麻的口舌:
“t~i~an~”
严格说来,发音并不算标准。
但只要仔细听,就能听懂。
余渝的眼眶突然湿了。
他轻轻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给她比了个大拇指。
“很棒。”
枣儿的眼睛亮了。
“t~i~an~”
“t~i~an~”
“t~i~an~”
“t~i~an~”
她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雀跃,仿佛一只沙哑的鸟儿拼命嘶叫,恨不得从喉咙里呕出血来。
空荡荡的房间里响起回音。
黑瘦的小姑娘突然站起来,跑向门口。
她气喘吁吁地指着外面,看着色彩越发浓烈的天空,胸膛剧烈起伏。
“t~i~an~”
她又指着地上的字,眼泪吧嗒落下来,在地上晕开好大一个水圈。
“t~i~an~”
枣儿娘跑过去,搂着她,哇哇大哭。
刘国强两只手胡乱摆着,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老大一个男人红了眼眶。
他没什么好回报的,只好拼命朝余渝鞠躬。
“谢谢您……”
余渝吸吸鼻子,摆摆手,“带孩子玩而已,没什么。”
顿了顿,他又道:“枣儿很有天分,等植入人工耳蜗,能听见一点外面的声音后,说得会更好的。”
对聋哑人而言,听不见是最大的困扰。
一般来说,单纯的哑,常见。
但单纯的聋,少有。
只要一个人很小就听不见,那么大概率也不会讲话。
因为学说话本来就是模仿的过程,而他们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不知道真正的声音是怎么样的,自然也就不会模仿。
看着那边抱头痛哭的娘儿俩,果果突然也瘪瘪嘴,哇一声哭起来。
余渝一愣,“怎么了?”
小姑娘揉着眼睛,一边哭一边说:“不知道哇啊啊啊。”
小姐姐说话了,应该是很好的事情,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只是觉得就好想哭。
余渝失笑,抱着她晃了晃。
“果果是个好孩子。”
感情细腻的人很容易共情,会有同理心。
看到别人笑,他们也想笑。
看到别人哭,也会觉得难过。
回廖记餐馆吃饭时,廖初看到果果红肿的眼泡还吓了一跳。
听了余渝说原委后,又有点好笑。
小姑娘用力缩在他怀里,只把背面留在外面。
现在不哭了,她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人家是大姑娘了,害羞了。
廖初拍拍小屁股,“这是好事。”
宋大爷之前就说过,如果果果能坚持下来,一定会成为很了不起的二胡家。
因为她懂感情。
而音乐就是人内心的宣泄,不懂感情的人,哪怕技巧登峰造极,也永远都不会登顶。
果果往里缩了缩屁股,哼唧两声,又有点高兴地说:“枣儿姐姐说话啦。”
廖初一愣,下意识望向余渝。
后者点头,如释重负地笑道:“今天下班回来的路上,我顺手搜了下资料,就试了试,没想到成功了。”
他不是专业人员,枣儿都能有这么大的进步,等去了专门学校之后,小朋友一定可以做得更好。
现在回想起来,“天”这个字的发音还是太过复杂了,或许应该从更简单的音节入手。
不过,既然连这么难的都学会了,其他的,也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第二天,枣儿一见余渝就指着天空:
“t~i~an~”
一天过去,她的发音更稳更接近了。
做了六年的哑巴,她第一次体会到说话的快感。
简直比夏天跳到河里游泳还要畅快!
她近乎疯狂地宣泄着,像一只压抑了六年的小兽,终于能成功发出怒吼。
枣儿娘十分骄傲,黑脸上满是红光。
我闺女会说话了!
以后看谁还敢骂她是个哑巴!
刘国强喜得合不拢嘴,又有点头疼。
昨天一晚上,加今天一整天,枣儿就跟复读机成精了似的,一直在说,嗓子哑了都停不下来。
不光说,手也不停。
她不知从哪儿找了根木棍,就在泥地上一遍遍写着“天”,写一遍,就抬头看看天,傻笑一回,再写再看。
她以前去过坟地,看那些墓碑上都刻着字。
她不太懂是什么意思。
但现在,她却觉得,如果以后自己死了,也能有一块墓碑的话,一定要刻上“天”。
她喜欢这个字。
接下来的几天,枣儿又从余渝这里学了“妈妈”“风”“雨”和“叔叔”。
其中,音节最简单的“妈妈”和“雨”说得最好。
“风”涉及到类似英语中“不完全爆破音”的技巧,枣儿暂时还说不太好。
至于“叔叔”,她总说成“susu”。
前后历时四天,原奶茶店的粉刷工作彻底完成。
廖初给他们结算工钱,还额外给枣儿买了许多文具。
枣儿娘不想要,廖初说了几遍,不通,只好骗她,“扣你钱了。”
枣儿娘就又高兴起来。
扣钱好。
扣了钱,给闺女换本子!
她不会写字,但是她闺女会!
枣儿有点舍不得果果和余渝。
她交到的新朋友,还教自己说话。
两个小姑娘手拉手,都含着两大包眼泪。
余渝就说:“以后识字了,写信。”
他做了个写字的动作。
枣儿看不太懂,可也知道是让自己写字的意思,就点头。
她喜欢这个哥哥,好温柔的。
很喜欢很喜欢。
以后,等以后自己会写更多字了,会说更多话了,一定要亲口跟他讲。
走时,枣儿一步三回头。
枣儿娘也一步三回头。
她连着吃了好几天肉,还挣了钱,女儿还会说话了,就觉得这里简直是天堂。
真不舍得走呀。
过了红绿灯路口,要进地铁站了,枣儿突然站住不动了。
她扭过头,见余渝他们还在原地,忽然用力指了指天,大声喊道:
“yuyu,天!”
她看见那个好心的老板这么喊对方的。
口型跟“雨”是一样的。
余渝愣了下,泪如雨下。
他付出了什么呀,就得到了一个小姑娘宝贵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