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没怎么往这方面想,倒不觉得。
现在一回想起来,还真处处是破绽,比如说为什么自己每次去廖初家,余老师几乎都在?
还有,小廖平时都挺懒得跟人说话,跟个秤砣子似的坠着脸,可一碰到余老师,经常咧得牙都出来了……
柳溪啊柳溪,亏你还是写刑侦探案小说的。
连这么明显的线索都没发现呢,你还不如你老婆!
“我是不是瞎呀?”
柳溪随着前面的滚滚车流缓慢移动,神经质一样重复了几遍之后,忽然重重一拍方向盘,非常肯定地说,“我就是瞎!”
倩倩正在后面百无聊赖的晃腿儿,听了这话不由惊呼,“瞎子不能开车!”
柳溪差点被噎到半死,没好气道:“我可真是谢谢你提醒哈!”
倩倩嘻嘻一笑,还挺得意,“没关系,不用谢。”
顿了顿,又挺担心地问:“爸,你看得见吗?”
柳溪:“……”
他扭头瞅了自家四肢发达的闺女一眼,非常怀疑遗传方面出了问题。
不然媳妇儿和自己智商也不算低,怎么就生出这么个傻孩子?
“爸爸,”倩倩一点儿都不知道自家老爸正疯狂吐槽自己,只是有些不解,“我们为什么要跑啊?”
柳溪幽幽叹口气,觉得自己可能又要脱发了。
他以一种相当悲壮的语气说:
“爸爸发现了一个秘密。”
倩倩歪头,天真无邪地说:“是廖叔叔和鱼鱼老师拉着手吗?”
她刚想喊人,就被爸爸捂着嘴扛走了。
一听“拉着手”三个字,柳溪就跟被电到似的,蹭一下从驾驶座上往上蹿了一截,然后用力扭过头,冲她狠狠比了个嘘。
“这是秘密,不可以到处乱讲!”柳溪杀鸡抹脖道。
倩倩似懂非懂地点头,也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啊了一声,恍然大悟。
“就是电视上说的,秘密知道太多,会被人杀掉。果果以前也说猪猪吃得太胖,会被吃掉,是这个样子吗?”
柳溪:“……”
你知道的太多了!
这孩子到底咋回事儿?
该知道的不知道,不该知道的倒记得挺牢。
倩倩还是不明白。
就算廖叔叔和鱼鱼老师拉手又怎么样呢?
“所以我们为什么要跑啊?我还想跟果果玩呢。”
她完全搞不懂爸爸紧张的点在哪里。
柳溪挠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个问题。
他自然也算博览群书,此时却突然词穷。
柳溪想了半天,刚要说话,却听倩倩突然喊:“爸,我要吃冰淇淋!”
小朋友的思维跳跃程度简直匪夷所思。
就好像上一秒还在探讨国家大事的人,下一句突然就是“邻居家养的狗好漂亮”。
柳溪往窗外一看,发现前方不远处就是他们经常来的大型购物商场。
其中一楼很大一个门店就是全国知名的连锁冷饮品牌,色彩斑斓的招牌高高矗立,一里开外都看得见。
正好他脑子也有点冒火,就停了车,去买了两个冰淇淋,爷俩缩在靠窗的座位上,一下下舔着冰淇淋球。
今天阳光不错,巨大的落地窗都被笼罩在内,整间冷饮店都呈现出一种温柔的橙红色。
虽然是冬天,但他家生意竟然很不错,室内挤满了各色大朋友小朋友。
柳溪甚至看到两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颤巍巍举着巧克力甜筒,用没牙的嘴慢慢啃着,苍老的脸上满是快乐。
门口竖着庞大却可爱的冰淇淋模型,顶端歪歪斜斜点缀着一颗大红樱桃,绿褐色的樱桃梗歪歪斜斜伸出去老远。
偶尔还有路过的行人停下来摸一摸,拍张照什么的。
这家的冰淇淋相当出色。
口感细腻,没有冰渣,又不会过分厚重。
感受着糕体在口腔内融化,是一种极其美妙的体验。
偶尔柳溪写作时没有头绪,就喜欢吃这个。
甜食会刺激大脑分泌多巴胺,通过一系列传导,使人产生亢奋、幸福和愉悦的情绪。
那么喜欢和爱呢?
柳溪忽然开始发散思维:
从医学角度说,是多巴胺的释放造成的;
从艺术角度说,是心灵的靠近和追逐……
“好好吃哦!”倩倩快乐地晃着腿儿,看向自家老爹那张逐渐皱巴的苦瓜脸,突然指着外面哈哈大笑起来,“爸,你跟它好像哦!”
柳溪本能的顺着他手指一看,好家伙,一只沙皮狗。
你可真是爹的大孝女!
柳溪放弃跟女儿沟通,带一点悲壮色彩地舔冰激凌球。
等那个球下去半边,他又叹了口气,掏出手机。
他的手指从相册中一张张划过去,终于找出了廖初和余渝两个人的合影。
两个人背靠茫茫雪山,身后是望之不及的低谷,周围好像一个人都没有,只有眼里的彼此。
有种安静肃穆的气氛。
看到这里,柳溪简直恨不得跳起来,左右手扇自己两个耳光。
这他妈还没看出来?
用现在小年轻的话说叫什么来着哦,这眼神都要拉丝了……
他的手一抖,另一张照片蹦出来。
倩倩好奇地凑过来看。
哇,是之前在滑雪场的照片!
柳溪把手机屏幕往她那边挪了挪,木然道:
“爸爸亮不亮?”
倩倩茫然。
看看他,再看看照片。
爸爸还有头发,脑袋不亮的呀。
柳溪原本也没打算能从她嘴里听到点什么正经话,自顾自说完,又叹了口气。
你爸我可真是太亮了。
简直就特么属灯泡的,还傻乎乎站在人家两个人中间……
别人发现这样的秘密到底会有什么感受?柳溪不知道,但他现在却很清晰地知道自己:
懵逼。
我就是个社恐啊,为什么要让我遭受这种冲击?
快摇了我吧!
他用力发出今天第无数声长叹,仿佛是从胸腔深处狠狠挤出最后一点气息一样,然后因为肺活量不够,戛然而止。
听起来有点可怜。
“爸爸不喜欢廖叔叔和鱼鱼老师在一起吗?”
倩倩顶着吃出来的一圈白胡子,语出惊人。
柳溪愣了下,忽然有点语塞。
“这个嘛,”他挠了挠脸颊,似乎也有些不确定,“好像跟我也没什么关系……就是爸爸原本以为他们会各自找个漂亮的女朋友。”
倩倩托着下巴,问得一本正经:
“男朋友不可以吗?”
柳溪刚要条件反射的笑,对上女儿的眼睛后,却像被按下暂停键一样,所有声音都压回嗓子眼里。
明媚的阳光温柔落入小姑娘的眼底,澄澈又干净,里面堆着满满的认真。
她真的是很诚恳地发问。
为什么男孩子一定要找女朋友嘞?
找男朋友不可以吗?
他愕然发现,小朋友的世界直白得可爱,纯粹到惊人。
在他们眼中,喜欢就可以在一起,而根本不必考虑什么约定俗成,什么流言纷扰,什么舆论压力。
喜欢就是喜欢呀,我又没有伤害别人,你们为什么要反对呢?
曾几何时,成年人还是孩子的时候,也曾拥有这种勇气和明辨是非的能力。
可为什么如今长大,反而失去了呢?
柳溪忽然有些自惭形愧。
他三口两口吃掉剩下的冰淇淋甜筒,含糊不清道:
“也不是说完全不可以……就是男孩子喜欢女孩子的多一点吧!”
嗯,这是人们的普遍认知吧?
或者说,是成年人的普遍认知吧!
倩倩努力思考了一会儿。
这个问题对她来说肯定有点难,以至于连冰淇淋融化了都不知道。
“那如果男孩子喜欢男孩子,会被警察叔叔抓走吗?”
柳溪失笑,抽了纸巾帮她擦流到手上的冰淇淋液。
“那倒不会。”
虽说国内的婚姻法现在规定一男一女才能构成合法事实婚姻。
但只要你不强求结婚证,真要两个男人或者两个女人搭伙过日子,自然也不算违法。
冰淇淋里含有大量的糖分和奶油,单纯的干纸巾根本擦不干净。
倩倩动了动手指,黏糊糊的,很不舒服。
小姑娘揪起眉头,看着爸爸又打开一包湿纸巾,这才继续道:
“好孩子不可以撒谎,那如果一个人本来就喜欢男孩子,就因为外面的人不喜欢,故意去骗别人说自己喜欢女孩子,这种行为难道不是更不好吗?”
柳溪给她擦手的动作,一下子顿住了。
骗人啊……
他脑海中忽然闪现出许多男同骗婚的案例。
分明喜欢同性却还欺骗所有人,故意去跟女性结婚,欺骗她们的感情……
说起来,相较于这些人,大大方方出柜,是不是更容易令人接受?
至少他们没有主动去伤害别人。
或许只是小姑娘随口说出的一段话,却如洪钟大吕,直直撞入柳溪脑海,令他忽然有醍醐灌顶之感。
他忍不住侧过身体,以一种全新的目光打量女儿。
还是熟悉的样子,还是同样圆滚滚的身体……
但此时此刻,落在他眼中,却仿佛蒙了一层圣光,蕴含了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
或许反而因为他们是孩子,才更容易窥见事情的本质。
“爸?”
倩倩觉得自家老爸的眼神有点古怪。
柳溪瞬间回神,“嗯?”
“我可不可以再吃一个冰淇淋?”倩倩眼睛亮闪闪的。
柳溪瞅瞅自家闺女的圆胳膊圆腿,再看看她吃冰淇淋时凶悍的样子,有点担心:
再这么下去是不是得控制一下饮食了?
之前老师就告诉他,说这孩子运动细胞挺发达的,练起舞来上手也快,可惜就是跟人家跳出来的效果有点不大一样,隐约跳着点杀气。
就好比这次彩排的舞蹈,原本改编自芭蕾,动作十分优美、优雅。
可给倩倩一跳,给人的感觉就是,嗯,这只天鹅肯定特别好斗……
战斗天鹅吧?
“不可以!”
柳溪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大冬天的,来吃冰淇淋这种行为本身就够离经叛道,你还想咋的?
柳溪戳了戳闺女圆鼓鼓的小肚皮,心理得到了一点微妙的安慰。
然后,他又怀着悲痛的心情,给霍女士发信息:
“老婆,我不小心撞破了一个大秘密。”
骤然撞破这种隐晦事件,他担心自己脆弱的心理承受不来,必须找个值得信任的人分享,并征求她的建议。
按照心照不宣的老传统,那么接下来应该是霍女士主动问他,“什么秘密?”
然后柳溪就可以顺水推舟地讲出来了。
不然总觉得有点像八卦打小报告。
但万万没想到,霍女士今天不按常理出牌。
“哦?让我猜猜看,小廖和余老师在一起了?”
柳溪:“!!!!”
你怎么肥四?
给我留点神秘感不行吗?
不对,你怎么猜出来的?
霍女士的回答中充满了犀利和鄙夷,“就你那社恐的怂劲儿,在清江市的交际圈,满打满算不超过一只手,经常去的地方就那么两个,廖记餐馆、幼儿园……”
你不撞破他俩的奸情,还能发现点啥?
难道还指望你发现隔壁小区二大爷和他三姑妈之间不得不说的二三事吗?
柳溪抓了抓头发,刚要回复,却见手机顶端跳出来另一条新消息提示。
他下意识点进去瞅了眼,窒息:
廖初:“看到了?”
柳溪疯狂摇头,我不是我没有你胡说!
幼儿园停车场。
廖初看着屏幕上蹦出来的新消息:
柳溪:“没有……你们不要多想。”
廖初挑了挑眉,对副驾驶上的余渝很肯定地点头,“看到了。”
自己都没问他看到谁,对方就主动回复“你们”。
余渝失笑。
以前藏着掖着的时候,外面一个人都不知道;
如今想要慢慢坦白,竟好像推到多米诺骨牌,一天之内,就要大家全都知道了一样……
他忽然又有点紧张。
因为说起来,柳溪是第一个撞破真相的学生家长。
并且,大家还有私交在。
也就是说,从柳溪身上,就能大致窥见家长们的态度。
如果他接受良好,其他家长可能不反对;
但如果连他都极力排斥,那么其他家长大概率要闹起来。
焦虑、紧张,甚至还混杂着一点对未知的恐惧,几种情绪交织在一起,然后就在廖初眼皮子底下,慢慢酝酿出一层浓重的,暗灰色的情绪层。
他凑过去,轻轻吻了吻余渝的唇角,顺便驱散不安,“别担心。”
余渝的心情奇异地安定下来,“嗯。”
是的,没什么可担心的。
这本就是自己的选择。
他不后悔。
两人还要再说话,后座的果果却大声抗议,“果果也要亲亲!”
廖初失笑,果然下了车,绕到后面,认真亲了亲小姑娘的额头。
这种不用再偷偷摸摸的感觉,真好。
果果噘嘴,“为什么不是嘴巴?”
廖初捏了捏她撅起来的小嘴儿,“小孩子不可以亲嘴巴,记住了,在你长大之前,没人可以亲你的嘴巴。”
果果哦了声。
那好叭,亲额头,也勉强可以啦。
重新回到驾驶座后,廖初又给柳溪发了条消息:
“晚上来我家,我们谈谈。”
收到消息的柳溪脑袋里嗡的一声,只剩一个念头:
鸿门宴!
我果然知道得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