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回廖记餐馆吃饭,廖老板亲自上菜。
余渝小声道:“我跟园长说了。”
廖初微怔,在他对面坐下,忽然有点紧张。
他知道余渝很喜欢这份工作,如果……
两个人在桌子下面拉着手。
余渝试探着摸了摸他的脉搏,发现跳得好快。
“紧张吗?”
廖初老实点头,还不易察觉地做了个深呼吸。
虽然余渝口口声声说大不了就彻底退隐幕后,专心做个科普博主,接接广告、写写书……
但自己主动退,和因为被迫退、不得不退,总是很不一样的。
余渝失笑,把园长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你看,我的眼光一向很好的,”他很认真地说,“当时我可以去好几家教育机构,但选来选去,就来了青叶……”
事实证明,园长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廖初缓缓吐了口气,用力捏了下他的手掌,又摸着手指,一根根数过去。
“你的眼光确实很好,不止一次。”
男人一本正经的脸上分明挂着点小得意和戏谑。
余渝撑不住笑了。
是,他的眼光好极了。
所以,找的男朋友也很好。
成功迈出第一步后,两人的心里都轻快了很多。
无论结果如何,有园长的支持,总是令人感到安慰。
“廖哥!”
正说着,几天不见的姬鹏过来,身后还跟着高敏。
俩人一进来,几个熟客就都发出“哦~”的怪声。
姬鹏笑出满口大白牙,一边走一边跟大家打招呼,小样儿挺嘚瑟。
高敏有点害羞。
不过她对廖记餐馆和里面的人印象都很好,只是脸红红的,倒也没躲。
刚好余渝和廖初旁边那桌刚结账走了,高中生小情侣就挤过来坐下。
“老板,今天有没有特色菜啊?来一份吧。”
廖初瞅了姬鹏一眼,“今天不上晚自习?”
姬鹏很开心地说:“晚自习第一节 课是班主任的,她说高三生太紧绷了也不好,就跟学校那边打了招呼,给我们免了一节。”
其实高考的知识,到高二基本就学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高三新知识点很少,重点在于反复复习和刷题。
人的承受能力都是有限度的,高压状态久了,心理很容易崩溃。
刚好前段时间月考结束,班里同学们成绩不错,班主任就想让他们松松弦。
劳逸结合嘛。
休息之后再出发,走得更稳更远。
想着好久没出来吃晚饭,姬鹏就带着高敏过来了。
他特别喜欢廖记餐馆的氛围,进门就觉得放松。
果果从余渝背后探出脑袋来,笑嘻嘻跟姬鹏和高敏打招呼,“哥哥姐姐好。”
姬鹏要去摸她的脑袋,被小朋友熟练地护住。
今天鱼鱼老师给她扎了玫瑰花样式的辫子!
随便弄,会乱掉的!
高敏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棒棒糖。
果果看看廖初,麻溜儿爬下凳子,跑过去接了,又奶声奶气道谢:
“谢谢漂亮姐姐。”
高敏被她逗笑了,“你也漂亮。”
小姑娘现在超级自信,一点儿都不谦虚地点头,“嗯呐!”
大家就都笑了。
稍后,特色烤牛骨髓上桌。
廖初还亲自去后门调了两杯水果茶,“送的。”
开春了,冬日的严寒远去,晚上虽还有几分凉意,但空气中,俨然已带了些春日特有的燥。
主动点清凉饮品的客人,明显增多。
几天前,廖初就推出了这款水果茶。
棱形方格大玻璃杯内,浮动着五颜六色的水果,随着搅动上下起伏,十分美丽。
“谢谢廖哥!”
高中生小情侣齐声道谢。
牛大骨被切成一轮一轮的,表面微微泛着点焦。
刚离开火不久,余热犹在,莹润的油脂不断挑动着。
不怎么规则的骨壁之内,是肥厚的骨髓。
用小勺子挖一下,颤巍巍晃悠悠,好似琼脂,又像布丁。
骨髓的油脂含量极高,多吃无益,但偶尔来那么几口,高热量带来的生理愉悦感便会席卷全身。
极嫩,极滑,简直比最鲜嫩的炖蛋都要柔软细腻。
牙齿眼见着是没用了,只需用舌头一抿,微微带着烫的骨髓就顺着喉管下去。
拿来烤的牛骨腔很宽大,倒不必像寻常骨头那样,需要人使出吃奶的劲儿用力嘬。
虽说少了点儿沙里淘金的乐趣,但也多了满足感。
那么满满一大勺,油汪汪颤巍巍,谁不爱!
吃完了整个儿的,到底不甘心,非要再夹起中空的牛骨圈,沿着边缘吸一吸、舔一舔。
那些残存的汁水和焦圈儿,才是精华。
当然,若当真能吸到一星半点的“漏网之鱼”,那成就感,那得意劲儿,就甭提了。
香!
极致的香!
姬鹏吃得眼睛都眯起来了,恨不得三魂飞了一对半,“廖哥,我家里人来过吗?”
廖初摇头,不等他说话,又道:“点了外卖。”
姬鹏:“……”
在家吃了不起哦。
哼!
不过话说回来,吃饭嘛,自然还是堂食最有气氛!
黑皮少年安慰着自己,结果不小心被烫了下。
高敏噗嗤一笑,把水果茶杯子往他面前推了推。
姬鹏自己也不好意思地挠头。
水果茶略略冰镇过,不至于太凉,又能很好地凸显水果的甜美爽口。
杯壁外笼着一层白色水雾,偶尔碰一下,水雾就成了水珠,顺着杯壁滑落,拉出长长的透明水带。
高敏抓住吸管,轻轻搅动几下。
那杯中的水果块、果粒,便飞也似地转起来。
红的绿的黄的,映着折射出来的璀璨灯光,似一场斑斓的走马灯戏。
她一口就爱上了。
对面的姬鹏连吸几大口,心满意足,“这里的东西,跟别的地方就是不一个味儿。”
高敏咬着吸管,眼睛从杯子上方打量四周,默默点头。
她妈妈在家时,也喜欢做水果茶,偶尔分给亲朋好友,大家也都赞不绝口。
可如今比起廖记餐馆的,就好像有点不够看了。
食物确实是极好的。
而更令人留恋的,还有店里的氛围。
好像只要进了这一方天地,不管什么艰难困苦烦恼忧愁,都可以暂且放一放,给自己留一线喘息的空间。
两人低声说着话,偶尔还讨论下试卷中的难题,不知不觉,一大盘牛脊骨就都被掏空了。
别说消耗巨大的高中生,就连余渝都没忍住,一口气吃了大半盘子。
果果也干掉了两只!
小姑娘的动作还不太熟练,一手按住牛脊骨,一手拿勺子,挖得全神贯注。
一顿饭吃完,小嘴儿小脸儿都跟着镀了油膜,亮晶晶的。
晚上吃餐后甜点,廖初又做了名为“爱”的蛋糕。
还特意用了心型模具。
余渝脸红红,一边吃一边小声嘟囔,“花样越来越多了……”
以前还觉得是个老实人,相处久了才发现,他只是以前没机会罢了。
现在有机会了,学得可快了!
第二天。
今天孩子们要彩排,家长可以去幼儿园旁观,廖初特意起了个大早,又做了点心。
其中一个蛋糕盒子是单独包装的。
两大一小直接开车过去。
余渝看着后座的蛋糕盒子,“那是送给谁的?”
看着,不太像让大家分食的样子。
果果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蛋糕盒子看。
好香哦,里面肯定有最好吃的蛋糕!
廖初目不斜视,“给园长的。”
说完,却又看了余渝一眼,“贿赂她。”
顺便往后视镜看了眼,“果果不可以动哦。”
小姑娘立刻收回视线,做贼心虚一样大声道:“我没有看蛋糕!”
我好乖的。
余渝被廖初一脸认真说瞎话的样子逗乐了,顺手捏了捏果果的小手,“园长要求很高的。”
廖初信心十足,“这个一定可以。”
盒子里装的是从未正是对外发售过的“爱”。
他想说的,想表达的,吃蛋糕的人,一定能感受到。
原则上,教职工不可以随便收礼物。
但一块巴掌大小的蛋糕,实在令人很难拒绝。
“哎呀呀,”无人的办公室里,园长高兴得像个小姑娘,“这可真是……”
太漂亮了。
圆滚滚的小蛋糕是粉紫色的,不像粉红那么娇艳,凭空带了点儿端庄大气。
味道很淡,细细闻时,却又觉得比普通糕点更持久悠长。
就是这样的才好。
除了不爱吃甜的人,谁能拒绝好看的小蛋糕呢?
老太太心里,也可以住着少女呀。
园长给自己倒了杯热茶,端着小蛋糕打量好几圈,终于闭上眼睛,忍痛挖了一块。
唉,可惜可惜!
真是焚琴煮鹤,大煞风景……
话虽如此,可往嘴巴里送叉子的动作,却一点没耽搁。
口感极其细腻,中间也没有多余的气泡,只是用舌头那么一抿,糕体就化开了。
可又不会被唾液泡囊,整体依旧能够保持清爽的口感。
“嗯,这个味道……”园长扶着太阳穴,隐隐有种熟悉的感觉。
她很确定自己没吃过。
但为什么,这块小蛋糕会让自己觉得熟悉?
甚至有些怀念?
冬日的暖阳从窗外斜照进来,穿过杯子里升腾起来的袅袅热气,落在脸上。
她忍不住闭上眼睛。
无垠的脑海中,好似突然有飓风刮过,掀动那些尘封已久的记忆,纷纷扬扬,都化作白蝶。
阳光照进来,一直照进来,化作一道光柱,一直照亮了许多陈旧的记忆。
有那么一瞬间,园长好像回到了儿时,看着那个曾经的小姑娘,一点点长大,变作少女。
少女情怀总是诗,少年人的成长,并非像大人们想象的那样,没有烦恼。
某种悸动突然到来,可能是下雨天的一把伞,可能是风刮起时挡过来的一片衣角。
甚至是被人开玩笑时,仗义的反驳……
可能在成年人看来,一点儿都不起眼的小细节,就像春日的雨丝,在少女心间溅起涟漪。
花季,雨季,从来都分不清。
无人知晓,她曾喜欢过一个女孩子。
彼时的喜欢太过单薄,像清晨的薄雾,只要一阵微风,就能吹散了。
不,或许那个女孩子知道。
少女的心思,总是敏感的,丁点儿喜恶,都会被查觉。
两个女孩儿开始形影不离,做操、吃饭,甚至是上厕所,都要手拉手……
刷刷作响的梧桐路上,曾刻下稚嫩的承诺。
尚未经历过残酷的她们,曾以为幸福已然触手可及。
可当学校里一对情侣在晨间大会上被拉出去公开处刑,她可耻地退缩了。
她怕了,怕承受比这更沉重一万倍的谴责。
她永远都忘不掉,自己第一次拒绝时,那个女孩子心碎的眼神。
少年人的感情太过炽热,也太过脆弱。
离开象牙塔的她们,不堪一击。
回忆到这里,园长慢慢睁开眼睛,对着落进来的日光怔怔出神。
她又吃了一口小蛋糕。
久违的追忆,真令人着迷。
她们谁都没有结婚,成了亲朋好友眼中的异端。
后来,她也曾有过其他几段恋情,其中不乏优秀的男士、女士,仿佛造物主的馈赠。
但那种令她怦然心动的甜蜜和满足,再也没有过……
再后来,同学聚会时,大家自发将两个相邻的座位留给她们。
除了两位当事人,无人知晓那段隐秘的过去。
大家只是震惊,曾经那么要好的朋友,为何毕业后再无联络?
久别重逢,迎来的却是难言的尴尬。
一直到聚会散了,两人还怔怔站在黑夜里。
街上的车水马龙,好像都不存在。
那个女孩子成了一名摄影师,终日游走在世界各地,拍着喜欢的照片。
她学会了抽烟。
青白色的烟雾在夜色中散开,像画出来的一道残魂。
也不知谁先开的口,谁先碰了谁的手,回过神时,淡淡的烟草味已经覆了上来……
她们又开始联系了,说说笑笑,成了世人眼中无话不谈的密友。
可两个人都知道,错过的,就是错过了。
那段消沉的,不堪回首的往事,已然成了禁忌,成了扎在她们心底的刺。
那夜带着烟草味的亲吻,来得快,去得更快,仿佛是午夜幽魂的一段碎梦。
不知不觉,小蛋糕吃完。
园长这才回想起廖初离开时,说过的名字。
“爱”。
真是个好名字,恰如其分。
园长抱起茶杯,低垂的眼眸静静看着水面,里面的人像她,又不太像她。
她经常会想,如果当年的自己,再勇敢一点,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这个问题,她曾在深夜问过对方。
对方沉默良久,“不会有什么不一样……”
那时的她们太过弱小,像一株尚未扎根的小草,风一吹,就倒了,根本无力对抗外界压力,更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
筋骨一旦被打断,就再也张不成最初的样子。
如果,如果再晚一点……
怪只怪,命运捉弄。
她们在错的时间,遇到了对的人。
人生在世,不如意者十之八九。
话虽如此,可园长却觉得,如果有的遗憾能避免,实在再好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