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明天就是周一,不能太晚睡。
余渝从书桌前站起来,活动下因为久坐而僵硬的关节。
“廖初,好……”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只有未尽的余音徒然留在空气中。
余渝转过头,看着黑洞洞空荡荡的客厅,这才回想起来:
哦,我回家了。
家里只有我一个人。
原本他是很习惯孤独的。
但这次回来,却突然觉得,有些难以忍受了。
夜幕从四面八方降临,像浓稠的黑墨,无声吞噬了整片世界。
让人莫名压抑,紧张。
余渝缓缓吐了口气,去客厅里开了灯,习惯性望向对面楼。
也黑着。
睡了吗?
也对,都快十二点了,果果明早要上学,他也要开店,必须养精蓄锐。
明亮的灯光水一样泼洒,将黑暗驱逐,填满了客厅的边边角角。
一盏灯,一束光,将这方小天地从外面无边的黑暗中剔除出来。
余渝这才觉得舒服了点儿。
他往河马沙发上趴了会儿,差点睡过去,于是赶紧站起来拍拍脸。
还没洗漱呢!
来到洗漱台边,余渝又习惯性看向台面:
只有一套洗漱用具,毛巾也是孤零零的一条。
好像……确实有点空。
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习惯真是可怕的东西。
匆匆洗漱完毕,余渝把自己摔进被窝里,却没有睡意。
疲惫,但脑子里有一根弦绷着。
好像,缺了点儿什么。
对哦,他一下子想起来。
没人跟自己说晚安!
余渝习惯性打开手机,发现微信多了条语音消息。
廖初发的。
“晚安,早点睡。”
完整了!
一天完整了!
余渝心满意足地吐了口气,终于沉沉睡去。
第二天,他被饿醒了,以至于跑下楼跟廖初和果果碰面后的第一句话就是:
“饿死我了!”
他做了一晚上梦。
梦里廖初做了一大桌满汉全席,他流着口水等,可每当要伸筷子夹时,总会出点问题:
要么筷子掉了,要么笨得夹不起来,要么死活送不到嘴边……
早起一抹嘴角,口水,馋得;
再一抹眼角,泪水,被梦里的自己气得!
果果一手拉着廖初,又把空着的手朝他伸过来。
余渝习惯性拉住。
果果看看廖初,再看看他,忽然觉得特别满足。
“鱼鱼老师,你搬回来好不好?我和舅舅都好想你的。”
余渝瞅了廖初一眼,弯腰戳戳小姑娘的脸颊,“大清早说话这么甜,是不是喝蜂蜜水啦?”
果果嘻嘻笑起来,又很认真地说:“是真的呀,你不喜欢果果,不喜欢舅舅了吗?”
喜欢什么的……
余渝难免有点心虚,脸上也热辣辣的。
他清清嗓子,“咳,这个么,当然喜欢啊……”
最后几个字,就说得有点含糊。
廖初看过去的视线中泛着笑意。
“鱼鱼老师很忙的。”
地上有一粒小石子,果果抡起小短腿儿踢了下,看着它咕噜噜滚远。
“忙就不可以喜欢了吗?”
两个大人哑然。
当然可以,不过……
“舅舅,不要忘记去幼儿园看我排练呀!”
小姑娘的思维总是很跳跃,前面还在说喜欢不喜欢的话题,而下一句,马上又跳到别的。
廖初失笑,“忘不了。”
五月六号开始,青叶幼儿园会有为期一周的开放期,有入学意向的小朋友和家长可以趁机来参观,也有相应的媒体来拍摄。
届时会有小型演奏会,小班的小朋友们也有节目。
会乐器的,就合奏;
不会乐器的,就合唱。
若有其他特长,像是绘画、陶艺什么的,也有专门的展示厅,有实物,也可以放VCR……
反正都有展示自己的机会。
据说有几位升入小学部的学长学姐们,已在国内大型赛事上崭露头角。
“全方面发展”“每个小朋友都是人才”这样的口号,并不仅仅是说说而已。
如今果果的二胡已经拉得很像模像样,就跟其他几位小朋友组了合奏,这两个月都要排练,允许家长过去旁观。
其中佳茗小朋友会演奏小提琴,也算中西合璧。
这算是果果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对外演奏,廖初本人非常重视,前几天就已经向惯用的裁缝定制礼服了。
小黑很按时地出现在路边,朝熟悉的三人组喵了声。
果果开心地跑过去,“小黑,早呀!你吃饭了吗?”
小黑喵呜一声,四只小脚脚交替踩着,尾巴轻盈地甩着,跳舞一样往外走。
果果踢着石子跟在它身后,一人一猫嘻嘻哈哈跑动着。
有几次果果为了追小石子,绕了弯路,小黑就在前面等着她。
等小姑娘赶上来,再继续一起走。
渐渐地,廖初和余渝就落在后面。
廖初道:“饿了?”
余渝点头。
没人给做宵夜了……
他忽然有点幽怨,“你把我惯坏了!”
如今的他,已经很看不上外面的宵夜了!
廖初的嘴角往上拉了拉,“那要不要回来?”
我可以惯你一辈子。
余渝把半张脸埋在毛领子里,歪头看他,“想我啦?”
本是打趣,谁知廖初竟很诚实地点了头,“嗯。”
想了。
真是奇怪。
分明小孩子可以大大方方表达出来的感情,轮到成年人,就不好意思起来。
余渝别开眼,小声嘟囔,“我也想……”
路很宽,但也不知怎的,两人偏就挨挨挤挤走到一块。
肩膀挨着肩膀,手肘碰着手肘。
偶尔一下两下的,自然下垂的指尖也蹭一蹭。
“那,要不要回来?”
出了小区,廖初又问了句。
天色还早,但街上已经热闹起来。
路边的灌木丛上挂满白霜,常青植物的叶片边缘都镶了银边。
车子呼啸而过,带了风,卷起路边碎屑。
余渝挠了挠脸,觉得热乎乎的。
“这个么,”他清了清嗓子,“怎么也得等租期结束吧……”
他租了半年,现在还有一个来月。
之前交了供暖费,结果小半个冬天都没住过,现在回想起来,好心疼!
肉疼!
好多钱!
廖初想了下,一个来月,估计他的写书大计也就能步入正轨。
到时候天也暖了。
春暖花开,挺好的。
今天的早饭有点黏,像拉拉扯扯的暧昧。
特早有两样,粘豆包和红糖炸糕。
粘豆包是之前就做好的,都冻在冰柜里,邦邦硬。
这会儿要吃了,放到大笼屉里蒸蒸就好。
黄米面又黏又香,像年糕一样,轻轻一扯,就能拉出去老远。
里面塞了满满的红豆馅儿,都是当年的新豆子,颗粒完整而饱满,煮熟后又香又甜,做什么点心都好。
除了特定的精细点心,其实中餐里的红豆沙都不必太细。
碾碎的时候注意下,故意留一点相对完整的。
这本是带着那么点儿粗犷意味的粮食,咬一口,豆沙之内,竟也包裹着带豆皮的大块豆粒,又软又糯,活像中了头彩。
只是吃到一颗,就叫人不自觉欢喜起来。
有的人不爱白口吃蒸的,可以要点白糖蘸着吃,也可以在点单时特意点明:
“煎一下。”
说起来,“油煎”这种烹饪方式,当真神奇。
许多原本平平无奇的东西,可能只是镀了层金灿灿的油膜,就瞬间不同了。
很有点“人靠衣裳马靠鞍”的意思。
乍一听觉得粗鄙,可细细一琢磨,倒也是那么回事儿。
油花远比水蒸气更具威力。
油煎过的粘豆包会变的柔软,极其柔软。
而与热油相接的部分,却又瞬间坚硬,变成脆生生香喷喷的外壳。
恰恰因为这个,煎粘豆包儿很有点难度。
因为黄米面太容易软,太容易粘,一个不小心,形状可就不好看啦。
后厨的胡海等人尝试着煎了几个,有些忐忑地问廖初:
“老板,您看我们做得还成吗?”
廖初点头,“可以。”
这些孩子……说是孩子,其实他也不比对方大几岁。
虽然年轻,但大家的基本功都很过硬。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句,“很不错。”
他的视线一别开,胡海等人便面面相觑起来:
总觉得,今天老板的心情好像格外好些。
是遇到喜事了吗?
黄米面隔热,油层保温,两相交叠……哪怕外面凉了,里面照样能给你烫个大燎泡!
吃这个,可需要相当的耐性。
余渝龇牙咧嘴吐着热气,先把粘豆包顶部戳个小洞,呼哧呼哧狠吹几口。
再用筷子戳进去试一试:
若筷子尖儿烫嘴,那还得再等等。
对面的果果搓着小手,眼巴巴看着,时不时吞下口水。
“好了吗?”
春节时他们就吃过两次,至今念念不忘。
因为知道它的好味,现在再见,更难耐。
黄烈和白鹤走后,还专门打电话要过。
廖初给他们用保温箱寄了十斤过去,节省点,都能撑两个月了。
余渝抽出筷子,小心翼翼地用舌尖一舔,顿时被烫了个哆嗦。
“还得再等等。”
他又拿了只红糖炸糕。
这也是个烈货!
刚出锅的炸糕冒着滚滚热气,浑身灿金,圆滚滚的,像一只球。
隐约透出点儿暴发户的神气。
我可不好惹!
小心烫你一个大跟头!
烫面做皮儿,红糖馅儿里是合着面粉的。
不然入油锅那么一鼓,容易炸开。
隔壁桌的一家三口也在努力吹。
余渝记得他们,前段时间刚搬来。
据说是重组家庭,男孩儿不是男人亲生的。
但一家人倒比好些原生家庭更和气。
男人姓刘,看着高高大大蛮霸道的模样,却是个难得细心人。
“这个凉了,吃这个,”他把一只红糖炸糕推给对面的高中生,“慢慢咬,当心溅出来。”
放凉的红糖炸糕,也会慢慢扁平下去,变成一只漂亮的小圆饼。
林扬扬还想推辞,妈妈却道:“听话,赶紧吃了上学去。”
林扬扬就哎了声,“谢谢叔叔。”
男人像个孩子似的欢喜起来,又拿了粘豆包来扇风。
他不好意思吹。
孩子大了,怕嫌弃他脏。
炸糕外壳酥脆,牙齿压上去,能听见清晰的碎裂声。
细腻的面坯从缝隙中挤出来,紧接着,又是微烫的红糖馅儿。
因为加了面粉,倒不那么稀薄,稠稠的,甜甜的,蜜一样。
以前林扬扬觉得自己不爱吃甜。
可现在回想起来,大约是心里太苦了。
如今吃着这个红糖炸糕,当真好似一直甜到心窝里去了。
男人看着他吃,又给递水。
“我看家长群里说,好多人傍晚都去送饭的,你晚上想吃什么?叔叔给你送。”
林扬扬喝了口水,闻言笑道:“不用麻烦了,学校有餐厅。”
“那哪儿成?”男人正色道,“听说以前吃出过虫子来,不干净,菜品也少。你们现在是关键时期,得保证营养。”
虽然一高整改了,也请了家长委员会的人去检查,但好多人都有点儿心理阴影。
如今都过去小半年了,还是有好多家长,尤其是高二高三的,每天傍晚都轮流组织人给孩子送饭。
那可是高考呀,多少人改变命运的机会,不就是两年么,不就是一顿饭么,送!
几个相熟的家长搭个伙,今天你去,明天我去,也就不费事了。
林扬扬从没体会过这种感觉。
就是你分明吃得饱,但还有人在担心你,能不能吃好。
林妈妈看向丈夫,“你也要工作……”
为了孩子的教育,男人不惜随他们娘儿俩远赴千里之外定居,客栈方面也退居二线,每年光分红。
之前他们两个就算了一笔账,算上孩子以后的教育费用,还得努力赚钱。
“现在就业难,”灯光下,男人摊开笔记本,认认真真在上面勾勾画画,“咱们自己多攒点儿,孩子压力就小点。万一有个七灾八难的,也不用麻烦他们……”
若能有富余,那就更好了。
所以男人想了一回,就琢磨着利用以前的人脉和经营基础,做点儿南来北往的货物买卖。
男人才要说话,林扬扬忽然开口道:“叔叔,其实您不用对我这么好。”
男人和林妈妈都愣了。
这是……
林扬扬吸吸鼻子,好像还有点不好意思。
“我的意思是,一家人,其实不用那么见外。”
林妈妈慢慢红了眼圈。
刘叔叔有些无措地搓着手,拼命点头,“是,是一家人!”
听见了吗,孩子说是一家人!
他舔了舔嘴唇,本能地端起水来喝,又问:“那,那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林扬扬一下子笑了,高兴的笑。
“暂时吃食堂真的可以的。”
“哦。”男人明显有点失落。
林扬扬张了张嘴,“那,那要不等高三,等高三你们就给我送饭吧。”
有时候一味地拒绝,反而会让人越来越疏远。
刘叔叔一听,果然高兴起来。
“行!高三咱们也送饭!”
其实这事儿跟余渝没什么关系的。
可亲眼见了,亲耳听了,总是欢喜。
去等班车的路上,余渝还跟廖初感慨,说真好。
廖初看着他笑,心想,真好。
枯等无趣,果果就踩着地上的砖缝,一下下跳格子。
余渝陪她一块儿跳。
一大一小的笑声传出去老远。
等跳到另一头,果果忽然对余渝招手。
余渝习惯性蹲下听。
小姑娘软乎乎的声音压得很低,神秘兮兮道:“鱼鱼老师,舅舅很喜欢你哒。”
舅舅好害羞的,都不讲。
唉,他真是个叫人操心的大人!
余渝一怔,下意识看向廖初。
后者回了个疑惑的眼神:什么事?
余渝心跳得飞快。
什么意思?小朋友口中的喜欢,是他想的那个喜欢吗?
还是说,只是像她喜欢别的小朋友,喜欢舅舅一样的喜欢?
果果没注意到余渝的细微表情变化,自顾自道:“你在的时候咧,舅舅好爱笑的,可昨天晚上,都没有笑哎。”
她偷偷看到了,舅舅一直在盯着对面楼看。
可惜一直到深夜,那边客厅里的灯都没有亮。
她好担心的,担心鱼鱼老师以后都不喜欢他们了……
如果是那样的话,舅舅一定会好伤心。
“鱼鱼老师,你喜不喜欢舅舅啊?”
果果忽然问道。
一记直球来得猝不及防。
余渝就觉得,好像浑身的血都涌到脸上去了,又热又痒。
几根大血管都跟着心脏狂跳。
“突!”
“突!”
“突突!”
廖初是个不太擅长言语表达的人,而余渝本人,也相对内敛。
哪怕现在他们已经清晰地了解到对方的心意,却从未真正明确地说过“喜不喜欢”这样的话。
余渝忍不住看向廖初。
哪怕隔着几米远,他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看过来的视线,温柔的,厚重的,像冬日的浓雾,怎么也挥不散。
余渝忽然笑了。
他摸摸果果下巴上的小肉肉,认真点头,“喜欢。”
很喜欢。
非常喜欢。
比喜欢世上所有的美食美景,都更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