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不宜多食,且这两天廖初和果果也有点怏怏的,胃口不佳,就只做了西红柿炖牛腩一个正菜。
再从坛子里夹些脆腌黄瓜、辣白菜、风干萝卜条等几样小菜,倒也算可口。
可现在多了个人,好像突然就团圆了。
就连离家出走几日的胃口,也赶回来过年似的。
不加一个,实在说不过去。
余渝跟果果闹了一会儿,倒背着手,溜达达过来,从他背后探出头来,“做什么好吃的啦?”
果果有样学样,从另一边探头,“做什么好吃的啦?”
廖初看看他,再看看果果,飘了好几天的心,突然就沉淀下来。
人齐了。
“西红柿牛腩。”
已经炖了好一会儿,汤汁变得浓稠,气泡炸开时,也多了几份缠绵。
酸酸甜甜的香味从炖锅中飘出来,好似牛腩也跟着成了小清新。
一大一小整齐地吸了口气。
好香!
就是这个味儿!
虽然廖初之前没做过,但就是这个味儿,错不了!
“再加个酸菜猪肉炖粉条就好了。”廖初先泡了粉条,转身去拿酸菜。
这个菜不需要太长时间,等牛腩炖好,差不多也就能出锅了。
余渝看了他一眼,眼底藏不住笑。
这是之前答应过自己的。
几个腌菜坛子都摆在阴面的冷阳台上。
那一小块不供暖,刚好可以用来存放过冬的储备粮。
余渝还是第一次跟着进来。
刚一踏入,裹挟着浓烈异香的冷空气便扑面而来,叫他本能地缩起脖子,又把果果按到背后。
“冷,小心感冒。”
小姑娘抓着他的衣角,不住探头探脑。
果果也想看!
余渝自己也把半边身体藏在门后,探头探脑地瞧,顿时被这盛景震慑,“哇,这么多,能分得过来?”
阳台上方也安装了晾衣架。
这里不朝阳,自然不能晒衣服,但对需要强烈的气流交汇和避光的风干物们而言,却是绝佳的所在。
四条细长的晾衣绳下,密密麻麻挂着好些风干鸡鸭、三种口味的香肠、熏制腊肉等,幽幽散发着香气。
它们在夜色下安静潜伏,出奇沉稳,似带着几分成竹在胸的孤傲。
因为它们明白,只待来日厨师的妙手烹饪,自己便会迸发出极致的美味。
下方矮胖的腌菜坛子们挨挨挤挤,高矮胖瘦别无二致。
若单从外表来看,着实分不出有什么差别。
但厨师知道。
在他们眼中,这里的每一分变化,都像白纸上的墨点一样清晰。
“左边第一个是咸鸭蛋,往右是松花蛋、咸鸡蛋,辣白菜、萝卜条、豆腐乳、芥菜头……”
廖初看都不必看,便如数家珍。
哪一坛什么时候腌上的,什么时候可以开吃了,什么时候口感最佳,他都再清楚不过。
这些简单的,不起眼的美味,都在他的日常生活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余渝忍俊不禁。
但凡跟吃沾边的,这人确实有点强迫症没错了。
那些干货都几乎一样大小,连肥瘦都极度接近,排在一起,整齐的像极了军队。
至于下面的腌菜坛子们,擦得闪闪发亮,甚至连朝外的花纹都是同一个角度……
看到这里,余渝忍不住扑哧笑了声。
廖初转过脸,露出几分疑惑:
笑什么?
余渝一怔,突然笑得更厉害了。
廖初:“???”
他只能看到对方周身弥漫着酸甜的橙红色的情绪,心情应该很不错。
不过,为什么?
廖先生疑惑。
见得不出答案,只好暂时搁置。
他挽了挽袖子,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弯下腰,从最右边的酸菜坛子里捞出一颗。
强烈的酸味好似有形状,带着尖锐的刺,猝不及防将人的鼻腔扎了个透。
余渝和果果都哇了一声,口水四溢,“好酸好酸!”
廖初无奈,“都让你们在里面等着了。”
说着,又作势要把酸菜往他们面前凑。
吓得余渝和果果面带惊恐地跑开。
好酸好酸。
真的好酸,口水都流出来啦。
廖初笑着关上门,切了小半颗炖粉条,剩下的都用保鲜盒装在冰箱里。
今天是腊月二十九了,明天可以拿来包酸菜猪肉水饺,正适合调和大鱼大肉的春节。
刚拿出来的酸菜是不能直接下锅炖的。
太冲。
廖大厨指挥着余老师接了盆清水,反复冲洗几遍,这才快刀切丝。
经过冲洗后的酸菜已经不那么刺激了。
但那种清爽的味道,却越发悠长。
真是一颗好酸菜!
滚蛋饺子落地面,既然走的时候吃了饺子,那么今晚自然也少不了一碗面。
这几天廖初闲来无事,倒也做了几把拉面。
有普通面粉的,也有加了蔬菜汁儿的,加了豆面的,五颜六色,都放在冰箱里。
预备着懒怠动弹的时候,用高汤煮一把。
随便加点小青菜什么的,就是无上美味。
没想到人还没彻底懒到家,储备拉面倒是先用上了。
锅底挖一勺猪油膏下去,看着乳白色的固体逐渐融化,再丢点葱花爆香。
看似简单,实则大有乾坤的猪油葱花面就做好了。
饭总是别人碗里的才香。
果果眼巴巴瞅着,试探着举起手臂,“果果也想吃面!”
余渝给她夹了几筷子。
直接吃好吃,浇一勺浓浓的番茄牛腩汤汁,更是能把人美坏了。
有经验的厨师会将番茄切成两种大小。
小的那部分势必会融化在汤汁中,造就酸甜爽口的汤底;而大块的也被熬煮得边缘模糊,像成块的番茄酱。
牛腩炖得稀烂,细腻绵软,入口即化。
看着那面条被染上喜庆的淡红色,嘶溜溜扒两口,整副肠胃都跟着受用。
酸菜猪肉炖粉条,东北菜中的扛把子,当地老百姓谁家冬天不隔三差五来几顿,那都不是正经吃饭。
在下锅之前,谁能想到憨厚的猪肉和“尖酸刻薄”的酸菜会是绝配?
红薯粉丝吸饱了汤汁,又糯又弹,简直是另一种口感的面条!
其实若真要论及“色香味”,这道菜好像不管哪儿都略欠那么一点儿:
它的样子不够美丽,香气不够浓烈,甚至就连味道,也不敢保证能独占鳌头。
可偏偏呀,一口下去,就叫人觉得安心。
那种淳朴的,厚重的,仿佛源自土地的归属感。
你知道,自己到家了。
三人说说笑笑,不觉时间飞逝。
果果年纪小,撑不住困,十点刚过就在沙发上东倒西歪的,距离彻底睡死过去,只剩一口气。
廖初把她抱回卧室。
迷迷糊糊间,小姑娘还嘟囔了句,“好吃……”
一沾到被子,果果就熟练地把自己裹起来,只露出一颗毛茸茸的脑瓜。
藏在被子底下的腿儿还蹬了几下。
廖初失笑。
这是小朋友长个儿呢。
他出去时,愕然发现余渝也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奔波一天,确实累坏了。
廖初站在旁边,不自觉回想起几个小时前的那个拥抱。
直到现在,他鼻端仿佛还萦绕着对方身上沐浴露的味道。
很常见的一款,但混合在他身上,就变得独一无二。
似乎在睡梦中觉察到注视,余渝的睫毛抖了几下,眼睑缓缓上拉,露出一双似醒非醒的琥珀色眸子。
他习惯性往四周看了看,对上廖初的视线后,有点不好意思。
我睡着了?!
因为困倦,青年眼中仿佛带着水雾,好像江南的烟雨,朦胧而缠绵。
廖初的手指猛地蜷缩了下,眸色都暗了几分。
余渝搓了搓脸,努力驱散困意,却又忍不住哈欠连天。
“那个,我也该回去了。”
他站起身来,迟疑着,踉踉跄跄往外走。
行李箱的滚轮碾过地板砖,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声音不大,却叫人心尖儿发颤。
廖初拧了拧眉。
“这边有客房。”
他忽然开口道。
余渝本能站住,心脏都停跳了一瞬。
空气中迅速泛起一点难以言说的暧昧。
像带着胶质,令人呼吸间都带了摩擦的灼热。
廖初觉得喉头有些发干。
但因为性格和经历的关系,表情反而看上去该死的平静。
“太晚了,明天是大年三十,之前说好一起过年……”
所以,我觉得你可以不用急着回去了。
重逢后的拥抱来得猝不及防,像积蓄已久的熔岩喷发。此时冷却下来,却又有点微妙的局促。
像被拉起来的弹弓皮筋,距离下次出击,还欠一点时间的积蓄。
余渝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些,抓着行李箱拉杆的手指都收紧了。
留,留宿?!
不对,你紧张什么?
只是简单的借宿而已!
现在回去真的太折腾了,临走时怕落灰,还把床单都收起来了,现在回去,又要忙活……
而且行李箱里刚好就有换洗衣服……男人嘛,何必扭捏?
对,就是这样。
余渝迅速说服了自己,并努力让自己看上去自然一点。
“咳,”他清了清嗓子,顶着一张热辣辣的脸,故作镇定道,“那麻烦了。”
廖初清楚地看到他周身的情绪层颜色不断加深,最后变成一种耀眼的蜜色。
中心都有点发紫了。
空气中浮动着只有他才能嗅到的甜味。
甜得人心慌。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真定下来之后,廖初反而自在不少。
他帮忙从顶层柜子里翻出被子铺好,“洗手间的位置,你知道的……”
在这里吃饭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哦。”
余渝的眼神飘忽,下意识用手掌扇风。
这暖气太足了点,脸都有些烫了。
廖初张了张嘴,想找点别的什么需要嘱咐的,却又说不出。
灯光从他头顶落下来,在弧度优越的眉骨下,涂出两片浓重的阴影,被睫毛遮挡的眼底看不出情绪。
余渝摸摸鼻子,“那个,时间很晚了。”
廖初这才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哑着嗓子道:“那你早点睡……”
客卧的门关上后,廖初又在原地站了几秒钟。
他刚要转身离去,却见门又被从里面扒开一条缝。
余渝从缝隙中挤出脑袋,飞快地说了句晚安,又飞快地缩回去。
廖初微怔,然后就笑了。
两人都以为自己会因为那个拥抱,因为留宿,因为这些细小的改变而彻夜未眠。
然而恰恰相反,大家都睡得很好。
次日一早,睁开眼看着陌生的天花板,余渝的理智渐渐归笼。
啊,我住在他家里了。
想到这里,他全身的血液都开始上涌。
“唔~”
余渝拉着被子,一点点盖过自己的下巴、鼻子、眼睛,最后慢慢地,把自己蜷成一颗球。
我们,拥抱了。
他的心里泛起丝丝缕缕的甜,忽然觉得,哪怕没有家人,过年也没什么不好。
七点钟。
对假期中的人而言,还有点早。
但想必廖初已经起了。
余渝瞬间睡意全无。
他一个鲤鱼打挺。
没起来。
只好换成懒驴打滚,然后踩着拖鞋,踢踢踏踏来到门边。
他抓住门把手,轻轻吸了口气,这才一点点拉开,探出脑袋去。
哎?
余渝愣了下。
静悄悄的,灯也没开,完全不像有人起来的样子。
他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疑惑着去洗漱。
正漱口呢,就听玄关处传来细微的锁头转动声,下一刻,廖初就拖着一辆小拖车进来了。
两人四目交对,都愣了下。
“你去哪儿了?”
“怎么不多睡会儿?”
过于整齐的发问让两人愣了会儿,然后就都笑了。
空气好似瞬间活泼起来。
果果还没起。
余渝赶紧把嘴巴里的泡沫吐干净,蹑手蹑脚走过去,发现拖车上放着两个巨大的保温箱,“什么呀?”
大年三十,快递应该也放假了吧?
廖初脱了外套,直接把两个箱子摞在一起搬到厨房。
“炸货。”
北方人的春节必然离不开各种炸货:
炸藕夹,炸肉丸、萝卜丸子、鸡蛋豆腐丸子,炸酥肉,炸蘑菇!
廖初把保温箱打开。
浓郁的油香和肉香汹涌。
还有袅袅的热气。
余渝探头看了下,惊得抽了口凉气。
真的好多炸货!
“你去店里炸的啊?”
廖初点头。
炸丸子油烟太大了,普通家庭用的油烟机威力不够,很容易把家里弄得烟熏火燎。
而且他也不想打扰那一大一小的美梦,索性就去了一趟店里。
见余渝眼巴巴瞅着,廖初失笑,每种都夹了一点,凑成一大盘,往他怀里一塞。
余渝美滋滋接了,“你吃过没有?”
廖初其实尝过了,可话到嘴边,却突然变成“没”。
撒谎的羞耻和某种期待交织,像荒野里的藤蔓,疯狂蔓延。
余渝顺手戳了一颗递到他嘴边。
廖初一低头,咬住。
“好不好吃?那是什么丸子?”余渝自己也吃了一颗,“哇,萝卜丸子,我超爱!”
廖初用竹签子戳了一颗鸡蛋豆腐丸子,“是这个。”
余渝赶紧咽下去嘴巴里的萝卜丸子,啊呜一口吃掉。
哇哦哦哦,豆腐味儿!
好香的豆腐味儿!
豆腐还能炸丸子的?
两人你一颗我一颗,很快将一盘炸货分食完毕。
有点饱。
廖初拿出一壶山楂汁,忍笑朝他举了举。
余渝无声捶地,故作豪迈道:“整一个!”
说完,自己也撑不住笑了。
难怪有人一过春节胖十斤!
今天他也算明白了。
再这么下去,估计就不止十斤了……
余渝本以为这就是全部。
万万没想到,炸货只是个开始。
接下来,他又目瞪口呆地见证了黄年糕、白年糕的诞生。
甚至廖初告诉自己,初三会在西湾度假村举办烹饪大赛,他被邀请担任评委时,锅里还煮着腊肉。
作为正在清江市发展,大约也是本年度风头最盛的厨师,廖初势必会在邀请名单上。
“啊,就是卫唐那个度假村?”
余渝想起来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手里还擎着一根筷子,筷子头上缠了小小一团黄年糕。
黄年糕是用黍子面和红薯拌匀后蒸熟的,中间会放一点红枣,成品软黏,十分香甜。
廖初点头,“应该蛮有趣,要不要去看?”
大过年的,待在家里也没事。
余渝眨了眨眼,“有票?”
作为著名旅游省会城市,清江市这大半个月都在为烹饪大赛造势,热度非常高。
它选的时间段刚刚好:
过完年了,假期又没结束,正不知干什么呢,不如去看比赛。
评委分廖初这种专业评委和普通评委。
专业评委自不必说,都是主办方主动邀请。
而普通评委,老少皆宜,需要经过一系列的报名、抽签流程。
听说已经有近万人报名,而名额却只有一百个。
廖初扬了扬眉毛,眼底泛起一点罕见的小得意,“评委特权。”
有家属和亲友名额。
余渝“愤怒”地挥舞了下筷子年糕,“可恶的特权阶级!”
他喜欢!
两人在沙发里笑作一团。
稍后,廖初向余渝和刚起床的果果展示了本年度最后一道大杀器:
佛跳墙。
食材是早早就准备好的,该泡发的也都泡发了。
鲍鱼、海参、鱼唇、蹄筋、花菇、瑶柱等等,上午就要开始忙活,历经数个小时,才能在晚间得到一罐醇正味美的佛跳墙。
余渝看了看配料,心道这么些好东西,就是煮皮带也好吃啊!
好像约好了似的,廖初刚把砂煲放到火上,黄烈和柳溪先后来了消息。
内容不能说很像,只能说一模一样:
“年夜饭吃什么?”
廖初默默地拍了张砂煲的照片发过去,言简意赅:
“佛跳墙。”
相对于柳溪的三个惊叹号,黄烈显然更为真情流露一点。
“日!”
廖初自动将其翻译为对晴天的渴望。
几分钟后,黄烈的语音飞过来:
“初三我们去蹭饭,就要佛跳墙,那傻子学人家喝酒,胃疼了一整天……”
廖初挑了挑眉毛。
呦呵,出息了,还学会喝酒了?
稍后,廖初忍笑和余渝分享了柳溪惨无人道的抱怨:
“妈的,人怎么这么多!沙滩上挤得跟下饺子似的……VIP?全他妈是VIP!
等饭动辄半个小时起,头一道菜都光盘了,下一道还遥遥无期,我们倩倩都饿瘦了二两!”
余渝笑得在沙发里打滚。
笑完之后,他又想起来一件事,“对了,之前祈安导演拍的那个纪录片不是要上映了?”
廖初点头,“正月初五开始。”
都挺集中的。
那套片子最终被定名为《百味》,还真就让祈安搞到了央视播放,线上同步上映。
春节前后最火的那两天肯定没戏了,得留给春晚和央视自己的晚会。
为了保住黄金档的时间段,只好放到初五。
也非常不错了。
据说一共十集,廖记餐馆的素材还是被压缩到了一集,但时长从45分钟延长到了一小时。
成品已经剪出来五集,每周五晚上八点播出,剩下的边拍边播。
果果是不懂什么节目效果的,只是隐约意识到是好消息,于是自告奋勇要给大家表演节目。
廖初和余渝给予热烈的掌声,然后面色古怪的欣赏了一首残破的《二泉映月》。
大年三十听《二泉映月》,嗯,挺好的。
稍后廖初去看佛跳墙,余渝就带着果果玩。
“过年”两个字,几乎就是堕落的代名词。
两人画了画,看了动画片,顺便还学了几个中英文单词,最后整齐地在沙发上挺尸。
玩也是需要体力的。
余渝就觉得自己的后腰好像压到了什么。
反手一摸,遥控器。
打开之后,第一个跳出来的电视台正在放一部家庭轻喜剧。
小成本制作,效果却很好,算是今年的黑马了。
这段正好讲到主角两口子生了小孩儿,双职工的处境逼着他们请了阿姨,然后闹出一系列笑话。
余渝正要笑,却听果果突然来了句,“不要阿姨!”
余渝一怔,立刻联想起几天前自己外出时,小姑娘在电话里哭泣的场景。
说起来,果果似乎对“阿姨”这一职业有着出乎意料的抵触。
有问题。
儿童看似无理的举动背后,往往有迹可循。
更何况,她不是那种会胡乱发脾气的小朋友。
余渝翻身坐起来,看着果果的眼睛问道:
“果果,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这么不喜欢阿姨呢?”
小姑娘一改方才的喜悦,用力抿了抿嘴唇,眼底渐渐泛起水光。
她摇了摇头。
余渝叹了口气,“不想说吗?”
果果没说话。
“那好吧,”余渝摸了摸她的小辫子,耐心道,“等你什么时候想说了,再偷偷告诉我或者舅舅好不好?”
果果看了他一眼,眼中水光更盛。
“果果不是坏小孩。”
她很小声地说,有点担心,还有点委屈。
余渝一颗心都揪起来了。
他把小姑娘抱在怀里,轻轻拍打着,“嗯,我知道,我们果果是很好的小朋友。”
果果抓着他的胳膊,细声细气地抽噎几声,再次重复,“果果不是坏小孩……”
“怎么了?”
听见动静的廖初走出来。
余渝回头,冲他做了个嘴型:
“阿姨~”
廖初捏了捏眉心,从沙发后面亲了亲果果的发心,“好,不要阿姨。”
“不要阿姨!”小姑娘忽然哭起来,“会被丢掉的!”
余渝一愣,“不会呀,舅舅这么爱果果……”
话音未落,却见小姑娘哭得更厉害了。
她几乎是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呜呜,以前,以前妈妈也是这么说的,然后她不舒服,就找阿姨……后来,后来她就插了好多管子,不动了……我不要舅舅也去天上,我不想当没有人要的小孩!”
在她的心里,阿姨这个词俨然已经跟死亡画上等号。
只要找阿姨照顾自己,那么妈妈和舅舅就会死掉!
余渝和廖初都愣了。
这些细节,他们真的不知道。
余渝自不必说。
就连廖初,接到医院的电话赶到时,姐姐已经躺在了冰冷的停尸房。
生老病死对医院的人而言,不过日常,他们对此早已麻木。
或许曾有人注意到徘徊在病房外的小小身影,也或者没有。
但无论如何,对他们来说,这对母女也不过是匆匆过客。
甚至连过客都算不上。
至于派出所的人,他们到达时,一切也都结束了。
他们能做的,只有给死者家属打电话,顺便领走那个无家可归的小可怜……
没人知道,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那个死死搂着破旧玩偶的幼童,是如何度过的。
廖初一颗心都快碎了。
他把果果抱在怀里,反复说着对不起。
小姑娘死死搂住他的脖子,哭到打嗝。
“舅舅,舅舅不会扔下果果的,对不对?”
我们拉过勾的。
廖初蹭了蹭她湿漉漉的小脸儿,“对,舅舅会陪着果果的。”
小姑娘痛痛快快哭了一场,然后就陷入睡眠。
余渝叹了口气,“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如果不趁年幼打开心结,以后势必要成为孩子心中难以抹去的阴影。
廖初看着睡梦中仍会流泪的果果,声音沙哑,“我不是个好舅舅。”
“你是,”余渝认真道,“你是个很好的舅舅。”
换做任何一个人,也绝不会做的比他更好。
但廖初还是有些自责。
自责没有早发现,自责那些年的力量不够,不能及时找到姐姐……
稍后两人退出房间时,气氛就有点沉闷。
余渝拍着他的肩膀,想安慰却无从说起。
感同身受其实并不存在。
因为你永远都不会真正变成另一个人,自然,也无法完全体会对方的心情。
他张了张嘴,“要不要,抱一下?”
人在难过的时候,如果有个拥抱,会好很多。
廖初抬头,沉默地望过来。
余渝忽然有点无措,张开的胳膊也慢慢往下落,“那个,不……”
话音未落,对方的身体就覆了过来。
廖初的骨架比余渝大一圈,他觉得自己仿佛被嵌进对方的胸膛。
余渝微微扬起头,下巴搁在廖初肩膀上,“没事了,没事了……”
他抬起手,一遍遍抚过对方的脊背,像安慰一个缩在角落独自伤心的孩子。
好在阴霾过后总是晴天。
等到傍晚,甥舅俩就决定抛开沉重的过去。
余渝跟着松了口气。
他们真的是很勇敢的人。
傍晚时分,厨房里的香气已经浓到化不开。
余渝和果果像往常一样趴在沙发背上,努力试图分辨里面的食材,但都以失败而告终。
中餐的绝妙之处就在于,它可以将原本看似完全不搭界的食材混合到一起,历经煎炒烹炸,最终凝聚成全新的美味。
盛有无数种顶级食材的砂煲发出细密的咕嘟声。
细小的气泡在砂煲底部成型,然后随着热流上升,在塞满食材的汤汁表面炸裂开来。
“咕嘟~”
“咕嘟~”
盖子都被顶得一跳一跳的。
果果中午哭了一场,现在眼睛还微微有点肿。
但小姑娘的心已然完全从过去的阴暗中走了出来。
她睁大了圆溜溜的眼睛,小口吞咽着口水,低头戳戳自己圆滚滚的肚皮,“饿了。”
余渝失笑,也轻轻在她的小肚皮上戳了戳,“哦呦,咱们果果都饿瘦啦。”
果果怕痒,一被戳,就像小刺猬一样,猛地蜷缩起来。
余渝弯腰去咯吱她,小姑娘嘻嘻哈哈在沙发里滚作一团。
按照传统,除夕是要守岁的。
但这项传统对现代年轻人来说,几乎没什么威慑力。
他们要么干脆提早睡下,要么就跑到外面去跨年。
即便在家的,大多也是联网打游戏。
倒也有不少被家长抓过来看春晚。
可几分钟之后,就被过于花团锦簇的舞美和灯光刺瞎眼:
这踏马什么玩意儿?!
等了一年,就给我看这个?
我去追个网剧不香吗?
对此,余渝和廖初也有同感。
倒是果果,竟然适应良好。
据余老师讲解,儿童本就倾向于色彩艳丽的画面,至于内容,那压根儿不是他们关心的重点。
好在一盅压轴大菜很好地抚慰了他们饱受摧残的身心。
做了几个小时饭,屋里水汽过重,廖初就开了会儿窗子通风。
和沁凉的空气一起传进来的,还有不知谁家激烈的吐槽:
“卧槽,谁家做饭这么香!做个人吧!”
廖初整个人都懵了。
做饭好吃,是我的错喽?
他那张脸上鲜有这样生动的表情,余渝飞快地掏出手机拍了张,又吭哧吭哧笑起来。
既然有“催佛跳墙”的名号,这道菜的美味自不必说。
在它面前,好像一切形容都显得苍白无力。
一口汤,一块渣,都是精华。
余渝搜肠刮肚想了半天,只憋出来一个字:
“鲜!”
老祖宗的智慧在此刻显露无疑。
简简单单的一个字,终于能将心中感受吐露一二。
甚至就连里面最平凡不过的鹌鹑蛋,也摇身一变,成了食物链顶层。
被人吃的顶层。
别的菜倒也罢了,唯独这道佛跳墙,当真是刀架在脖子上,也要先吃完了再说。
廖初对于分量的把握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三人每人分吃两小碗,砂煲刚好见底。
这个春节实在圆满,竟叫他难得起了坏心眼。
几张近距离大特写发出去之后,廖记餐馆的talk官方账号评论区就炸了锅。
众网友纷纷表示:
做个人吧!
还有许多悲催的,被抓去加班的社畜们,不得不一边吃着泡面,一边看着视频和照片,流下了心酸的口水。
“护法群”和朋友圈早已被狂轰滥炸,廖初选择直接屏蔽。
余老师表示叹为观止: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廖先生。
等过了十一点,果果早已和许多撑不住的人一样,睡得死去活来,梦里不知多少艾莎女王来了又去。
但也还有不少勇士坚持着,试图用自己的恒心和毅力,许一个来年。
外面已经陆陆续续响起电子鞭炮声。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市政大楼广场那一带的烟火也亮起来了。
那是市内唯一允许放烟花的地点,在禁放令的对比下,更显得弥足珍贵。
今天是大年三十,连冷风都收敛,吹到脸上,隐隐带了点温柔。
腊月的晚风其实是很孤独的东西。
它曾在过去无数个岁月呼啸着刮过山川河流,目睹沧海桑田却无能为力,只好在空旷的虚空中发出悲鸣。
但即便如此,它仍不吝啬在特殊的节日,奉上自己独有的温柔。
廖初和余渝肩并肩坐在阳台上看烟花,斑斓的色彩尽收眼底。
夜色浓郁,世界很大,但孤独已然远去。
当十二点的钟声响起,他们看向彼此:
“新年快乐。”
真是再好不过的一年。
在过去的人生中,他们曾无数次幻想类似的场景:
星空,烟火,心意……
此时此刻,一切成真。
客厅里的春晚还在竭力收尾,过分饱和的色彩和舞台搭配看上去乱做一团,甚至有些刺眼。
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真心期盼春晚节目了。
但作为铭刻在血脉中的某种仪式感,好多人还是会像廖初这样,到点就把电视机打开,然后在年复一年的嘈杂背景音乐中,做着其他真正喜欢的事。
廖初的脑海中忽然走马灯一般浮现出许多记忆的碎片。
好多他都以为已经忘记了,然后愣是把自己活成没有根的野草。
可现在,却像被一阵飓风卷起,硬生生从满是尘土的地表拔了起来,铺天盖地。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啊,我也是有过去的。
儿时在福利院时,还没有什么见鬼的禁放令。
孩子们会三三两两跑出去,在街上烟花燃放后的残骸中翻捡,如果运气够好,还能从里面扒拉出几只没被点燃的漏网之鱼。
那些细小的,包裹着紫红色纸皮的鞭炮,空气中浮动着的冷冽的火药味,就是他关于新年的唯一一点寒酸的记忆。
后来长大了,手头宽裕了,那些热闹却渐行渐远。
“阿初,这个世界很美,你应该多笑一笑。”
姐姐曾许多次这样告诉他。
当时他只觉得荒谬。
可现在看来,他确实错过了很多。
但没关系,他还有漫长的人生,以后会慢慢补齐的。
廖初缓缓吐出一口气,看着那些白色的水雾在冷风中溃不成军,忽然有些释然了。
觉察到身边的视线,他侧过脸去,见余渝满面担忧。
余渝能感觉到身边人的情绪波动,也直觉不便询问。
唯一能做的,似乎只剩下担忧。
廖初冲他笑了下。
很舒展的笑。
过去的,确实已经过去了。
分明没有一个字,但余渝竟也跟着放松下来。
没事就好。
放在栏杆上的指尖不知什么时候碰在一起。
先是一僵,然后本能地蜷缩了下。
骨节分明的一只轻轻动了动,又稍显落寞地下坠。
而下一秒,另一只手忽然往这边挪了挪,指尖碰触的瞬间,时光凝滞。
廖初抬头,发现对方也在看着自己,碰在一起的指尖蹭了蹭,微微用力,抓紧了。
像抓住洪荒宇宙里唯一一根稻草。
然后,他们在夜空下接吻,漫天繁星和烟火都是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