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到正式拍摄的日子,祈安就已经带人四处安装和调试镜头了。
原本大家还有点紧张,时不时瞅一眼。
可没想到,等了一天不拍,等了第二天又不拍,渐渐地,也就不拿着当回事儿了。
祁安要的就是这种自然的状态。
然后次日就毫无征兆地开机了。
廖记餐馆正对门的路边和餐厅内部总共架起了大大小小将近十台摄像机和摄像头。
祈安穿着一件黑色穿羽绒服,戴着毛线帽,一大早就带人调试机器和角度。
宋大爷和李老爷子来的比较早,见他们在外忙活,下意识停住脚步。
“给不给进?”
在廖记餐馆吃了好多天饭,祈安跟这些老顾客也都混熟了,见状,笑着抬手,“走您的,就跟没我们一样!”
越自然才越好呢。
两个大爷点点头,倒背着手溜溜哒哒进去了。
有工作人员就笑,“这两位老爷子心态够可以,眼神也利。”
他们都在这摆弄好几天了,一般人根本看不出开没开机的区别。
别人认不出来,祁安还认不出吗?
这两位可是当年赫赫有名的民乐大家。
如今虽然不爱出风头了,但毕竟地位摆在那里。
祈安瞅了他一眼,“人家在舞台上大放异彩的时候,你小子还没出生呢!还愣着干什么?镜头往前推呀!”
对注重仪式感的中国人来说,美好的一天,往往从早饭开始。
作为这附近唯一一家同时经营早中晚三餐的餐厅,廖记餐馆无疑具备极高的人气。
还没正式开门呢,就已经有人跺着脚,缩着脖子在外等候了。
寒冷的冬日排队,绝对是一件苦差事。
好多人便都跟前后左右的人聊天,打发时间。
原本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却在此刻成了同一战壕的战友。
真是奇妙的缘分。
偶尔有几个来的次数多了,相互间也认识,见了面就打个招呼。
聊聊昨晚的睡眠,说说今天的天气,再讲一嘴家长里短。
不知不觉,几十分钟就过去了。
镜头推近,祈安也跟着出镜。
他以一位外来食客的身份,随意和大家搭话。
“大爷,您怎么还自己带餐具?”
这几乎成了廖记餐馆的特色:
好多人专门带着餐具,有水壶,也有小饭盆。
如今天冷了,就换成了保温桶。
大爷瞅了祈安一眼,“他家的汤很牛,喝了养人。”
他指了指后面一长串,“这些,都是冲高汤来的!”
不多时,大门打开,排成两队的食客们井然有序地挪动起来。
这排队也是有讲究的。
有人直接来这儿吃早饭;
可有的人家里已经做了,专门跑到廖记来打一桶汤。
两边有不同的窗口,这样提前分开来,效率就会很高。
刚才跟祈安说话的那个大爷也随着人群往前挪,以一副过来人的身份传授经验:
“有时候不舒服了,没胃口,就喝一碗廖记的高汤。热腾腾的时候灌下去,稍微有那么点儿烫口,再来点小咸菜儿……他家的脆腌黄瓜、风干萝卜条那可是一绝,吃完了,发些汗,转头就好。”
说这话的时候,大爷的表情十分生动,偶尔啧啧几声,仿佛在回味。
一听这话,前面一个大妈不同意了。
她扭过头来纠正道:“照我说呀,那脆萝卜泡菜才是一绝呢。”
队伍中的其他人纷纷点头响应。
大白萝卜能做的菜品不多,好些人就不爱买。
可一旦做成泡菜,那当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天冷了,人都跟着贴膘,难免多吃肉菜。
可肉吃多了,它腻呀!
这时候,来一口廖记餐馆的萝卜泡菜:
嗨,雪白的萝卜条往嘴里一扔,咯吱有声,汁水四溅。
酸酸辣辣的,立刻就带出满口津液,甭管什么油腻荤腥都给解开了。
别提多开胃。
但大爷也有自己的支持者。
脆腌黄瓜得用那种不成形的黄瓜扭儿,皮多肉少,口感格外脆嫩。
那些市面上卖的大黄瓜,肉忒多,腌制起来容易变软,水汪汪的,口头就不够爽利。
所以说,天生我材必有用,哪怕被人瞧不起的畸形黄瓜扭儿,用对地方,也成了精华。
各色八角花椒大料熬出汤水来,泡那么几个钟头,胡乱切开的黄瓜条儿就带了酱香味儿……
还有那风干萝卜条。
艮啾啾的,不像前两者那么脆生,但越嚼越香。
两边就七嘴八舌讨论起来,场面一度非常热烈。
祁安就笑,“那都吃!”
美味还嫌多吗?
多乎哉?
不多,不多也!
说得大爷大妈都笑了,“那你喝汤的时候可得捂住嘴。”
有新来的食客好奇,“不是吃饭吗?干嘛要捂住嘴?”
大爷微微抬高了声音,隐约带了点儿得意,“当心把舌头鲜掉喽!”
附近的人纷纷看过来,发出快乐的笑声。
前头的人陆陆续续进去,又听见后面一阵急刹车。
镜头一转,一辆粉红色的小电驴冲了过来,一头扎进停车位里。
后座上坐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儿,脑袋上带着和电驴同色系的头盔。
有点滑稽。
寒冷的冬日起大早上学可忒难。
小孩儿还有些睡眼惺忪,“妈,我进步了好几名,你说要给我买廖记包子的!”
前面的妈妈无奈道:“买买买,你都念了八百回了,这不就来了吗?”
小男孩瞬间清醒,飞快扭头环顾四周,看清廖记餐馆的招牌猴,顿时喜上眉梢。
他直接从电动车后座上跳下来,张开双臂欢呼着:
“嗷!吃包子喽!”
对于不住在这一带,经济条件又比较一般的家庭,来廖记餐馆吃饭是件颇了不起的事情。
往往班上有谁去了,一定要拍照留念,可以拿到学校吹好多天。
小男孩噔噔跑去开门,撑着门框,扭头冲妈妈喊:“妈,你快点儿,要卖完了!”
小朋友的快乐,就是这样简单直白。
“来啦来啦!”当妈妈的随口应道,“这不是还要停车吗?\'”
她一边拔钥匙,一边暗自咋舌。
早就听说好多有钱人专门跑到廖记来吃饭,今天一看,果然名不虚传。
看看这门口的车吧,随便蹭人家一点漆,她两三个月的工资恐怕就得打水漂。
结果当妈的刚进去,却见儿子哭丧了脸。
“他家今天早上不卖包子!”
她一愣,“那卖什么?”
大老远跑来了,也来不及再去别的地方。
男孩儿也傻了,“我没问。”
妈妈没好气地往他脑门儿上戳了一指头,“看你干的这营生。”
这脑袋瓜子,就是随他爸,不灵光。
娘儿俩好不容易找了座位,抓了路过的服务员问。
“听说有叉烧包、灌汤包什么的,今天怎么不卖?”
对方笑道:“您说的那几种包子都属于特色早餐,不一定什么时候有。不过今天的米粉也很好吃的,要不您试试?如果不喜欢的话,还有固定的夹馍和烧饼、米粥。”
见儿子眼巴巴看着,当妈的咬咬牙,“那就来份米粉吧。”
来都来了。
服务员点头,“今天有肥肠粉、牛肉粉和清汤泡粉,请问您想要哪种呢?”
当妈的转头去看儿子,“你自己选,别要清汤了。”
都是花钱,要什么清汤啊,一听就没啥成本。
服务员就知道她误会了,笑着解释道:
“女士,咱们家的清汤其实是牛骨高汤,因为处理得特别干净,看上去清澈透亮,所以才叫清汤,其实特别浓郁,还有好多人专门排队来买高汤呢,都是限购的。”
当妈的哦了声,稍微有点不好意思。
小男孩儿要了肥肠粉,“妈,你吃什么?咱们换着吃。”
当妈的瞅了眼价格,“我才不爱吃这个,等会儿送下你去买个鸡蛋灌饼。”
男孩儿摆弄书包带的手停了下,抿了抿嘴,忽然有点怯怯的。
“那,那我也吃鸡蛋灌饼,妈,咱走吧!”
妈妈的眼神突然柔和下来。
她用力摸了摸儿子的后脑勺,什么也没说。
几分钟后,热气腾腾的肥肠粉上来。
男孩儿吞了下口水,突然问服务员,“姐姐,我能再要一副碗筷吗?”
服务员看了看他们光秃秃的桌面,瞬间明白了什么。
“好的,您稍等。”
当妈的张了张嘴,想拦,对方却很快走远了。
“妈真不爱吃这个。”
男孩儿哼哼道:“以前你也说不爱吃虾,可后来爸买多了的时候,你也吃了不少……”
妈妈愣住了。
她没想到孩子竟然记得那么清。
实际上,哪儿有那么多不爱吃。
是吃不起,吃不够,所以才让给孩子吃。
碗筷上来,娘儿俩一人一副,脑袋挨着脑袋,嘶溜溜恰粉。
“妈,这就是米粉吗?”男孩儿扒了一口,惊叹道,“真好吃!”
粉条又弹又滑,汤汁又香又浓……他形容不出。
在小朋友短暂的人生和匮乏的经历中,这简直是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妈妈嗯了声。
确实好吃。
“妈,那你之前说让我来这儿吃包子的话,还算数吗?”
男孩儿舀了一口汤,满怀期待地问。
粉还没吃完,就开始想包子了?
妈妈好笑又好气,“只要你好好读书,那就算。”
男孩儿嘿嘿笑起来,把碗里看上去最肥美的肥肠推过去,“妈,我一定好好读书,以后天天请你和爸来这儿吃饭。”
妈妈就觉得眼眶有点酸胀,忙低头抹了下。
孩子大了,知道给她指望啦。
“妈,你怎么了?”
“热汽熏着眼了,”她若无其事道,又把剩下的往儿子那边推了几下,“快吃,上学要迟到了。”
“哎!”
这一段小插曲都被摄像机如实记录下来。
约莫十分钟后,一大碗米粉被吃得滴水不剩。
娘儿俩擦了嘴,又抓着书包出门。
镜头穿越层层水汽,目送粉红色小电驴喷出一股青烟,迎着旭日,吭哧吭哧跑远。
有时候一顿简单的早餐,却承载着许多人的希望。
美食讲究色香味俱全,但落在镜头里,却只能记录色泽和形态。
所以运镜显得尤为重要。
先广角:
相较于午晚餐的结伴而行,来吃早餐的人大多是独行侠。
经历了一整夜的休憩,他们迫切地需要用美味来填补辘辘饥肠,调动新一天的热情。
这家餐馆用香气和信誉向南来北往的行人发出邀请。
无数人走出家门,呼着白汽,默默汇聚到这里。
新的一天,正式拉开帷幕。
山间云雾一般浓密的水汽,不断从后厨涌出,然后分散到服务员的手上,再传到每张餐桌上。
这里是美味的发源地,也是美食的传输链。
对于清江市的本土老百姓而言,米粉这种早餐并不多见。
可他们似乎对这家餐馆的老板有着近乎盲目的自信,只要对方敢做,他们就敢尝。
谁打从生下来就吃遍天下美食呢?
吃没吃过的,怕什么!
在氤氲的香气中,短暂的等待也成了享受。
他们搓着手,跟认识或不认识的食客们蜻蜓点水般打个招呼,嘴里说着熟悉或不熟悉的话,那一双双眼睛,却直勾勾盯着后厨。
那一方天地间,正孕育着难得的美味。
米粉从出锅到上桌,前后也不过几十秒。
经验丰富的老板总能在最恰当的时机捞出,放入提前预热过的大海碗中,再慷慨地浇入高汤。
这可是精华!
每当有服务员端着餐盘经过,所有人便忍不住伸长了脖子。
哪怕明知不可能是自己的,也一定要努力看几眼。
我点了牛肉,可又觉得邻桌的清汤不错;
他点了肥肠,可又不自觉对着我的牛肉流口水……
别人碗里的,总是最好的。
不多时,等候已久的餐盘终于上桌。
其实或许也并没有等太久,只是过分饱满的期待,让每一分每一秒都显得那样难熬。
“咔哒!”
大海碗与桌面接触的瞬间,悬着的心终于落定,漫长的等待,正式宣告结束。
这个时候,祁安便会很贴心的给特写镜头:
廖记餐馆的高汤颇负盛名,有经验的食客们往往会先舀一勺汤,撅起嘴,“呼呼”吹几口。
汤里的油花已经被撇去十之七八,仅留下三二分,安静地趴伏在清澈见底的汤汁中。
微微一吹,就像活了似的,又像金色的游鱼,飞快地游动起来。
“嘶溜~”
一口热汤下肚,沉寂了一夜的肠胃都跟着缓缓舒展。
食客们不自觉眯起眼睛,发出悠长的,舒适的感慨。
“啊~”
真好!
先往嘴巴里扔一颗脆爽的小腌菜,然后等待津液泛滥的过程中,用筷子奋力夹起一大撮米粉。
对,一定要一大撮。
或许吃不了那么多,但第一下一定要多一些,才有满足感。
煮熟的米粉就像海面之下的冰山一般,在完全抽出之前,你根本猜不到底下还埋着多长!
用力抬高胳膊,看着它们一阵猛滑。
热气被拉出长长一条,似活过来的游龙。
很滑很弹,光洁的米粉表面不断有细小的汤汁溅起,在空中荡开一点,又乖乖落回去……
看清楚米粉全貌之后,才算了了一桩心事。
来啊,恰粉啊!
真正的行家讲究一气呵成:
入口前,气沉丹田,先咬住一头,然后用力一吸!
嘿嘿,这可不是什么轻而易举的事情。
弄不好了,要被中间的汤汁呛到的。
懂行的人会让手中的筷子和嘴巴一起配合,一个往里吸,一个往上推。
“嘶溜溜~”
爽滑的米粉以惊人的速度消失在口中,尾端在半空中甩起一道弯,干脆利落地消失在唇齿间。
一次性成功的人一边咀嚼,一边环顾四周,浑身上下三万六千个毛孔里都透出得意:
你们,不行!
一波波食客来了又去,镜头快进,两个小时的早餐时间被压缩到极致。
刚出镜过的两位老人先后站起身来,倒背着手,慢悠悠往外走。
祈安见状跟上去,“两位去哪儿啊?”
两人脚步不停,“去给孙老哥吹一段儿!”
他们口中的孙老哥,是一位晚年以拾荒为生的老军人。
一直到他去世,那段被隐藏的历史才慢慢揭开。
经过各方不懈努力,终于在上个月,将孙大爷的骨灰迁到清江市烈士陵园。
镜头跟随宋大爷和李老爷子一起站在路边等红灯。
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但今天似乎有点阴天,阳光不甚明亮。
地上还堆着未化的积雪,风一刮,凉飕飕的。
等红灯的人群中,有年迈的老人,有精壮的青年,也有满脸稚气,不断打闹的学生。
如果把这座城市比作一个人,那么他们就代表了这个人的一生:
少年,青年,老年;
未来,现在,过去……
三段截然不同的人生拼凑在一起,总叫人有几分感慨。
几秒钟后,绿灯亮起,镜头又跟随两位老爷子穿街过巷,转入地铁口。
因为在拍摄之前已经跟当地政府办好了相关手续,可能会涉及到的几处公共场所都提前打好了招呼,祁安一行人并未受到任何阻隔。
地铁上的人很多,每一节车厢都是这座城市的缩影:
满面红光的退休老人,正眯着眼睛努力看加大字号的手机屏幕;
画着精致妆容的上班族连头发丝都透着疲惫,他们大多木然的盯着车厢对面玻璃窗外划过的巨幅广告,然后随着地铁车厢的晃动,慢慢陷入梦乡。
在大城市长距离通勤是常态,上班路上的补眠至关重要。
有带着婴儿肥的高中生手捧单词本,口中念念有声……
即将到来的高考将会是他们人生道路上第一个重大转折点,几乎没人敢懈怠。
老师和家长们的话早已深深刻在他们的脑海中:
“上下学的时间不要浪费了,现在多背几个单词,多记一道公式,将来高考就可能压过几十上百名竞争对手……”
列车到站后,学生们纷纷抓紧书包,排队挤了出去。
然后,向着未来飞奔。
烈士陵园是这条地铁线的最后一站。
到站时,车厢里已然不复初时的拥挤,空空荡荡,不剩几个人。
宋大爷和李老爷先后下了车,倒背着手,慢悠悠往山上爬。
清江市多山多水,烈士陵园就修在山上。
远处一片乳白浓雾,无数群山在里面若隐若现,看不清全貌,惟余几条玲珑墨线勾勒出轮廓……
群山环抱之中,绕过来一处陡坡,上面竟错落散布着许多雪白石碑,不少石碑前还有燃烧过后的黑色灰烬,碑体上挂了几个精巧花环,色彩斑斓,娇嫩的花瓣在夹杂着细雨的寒风中微微颤抖,似乎一下子就令此处生动可爱起来。
其实说来也是,人固有一死,不过早晚。譬如此地,山清水秀,倒也不觉得可怖了。
祁安气喘吁吁的声音从镜头外传来,“老爷子,这些墓碑是谁的?”
两位大爷头也不回,“这座城市的历史可比这片烈士陵园要长久的多……”
自然是前代居民的。
如今逢年过节,也还有后人过来祭拜呢。
顿了顿,李老爷子转过头来,“你们这体力不行啊!”
这才爬到哪跟哪儿?
祁安摆摆手,苦笑连连,“比不了,比不了……”
整个摄制组都是第一次来烈士陵园拍摄。
当他们踩着吱吱嘎嘎的积雪,转过层层叠叠的松柏,抬头,瞬间失语。
灰暗的天地间,无数墓碑在眼前铺开,它们向着四面八方延伸,看不到边际。
密密麻麻的墓碑上还堆着一层白雪,寂静无声,岿然不动,默默矗立着。
他们站在高山上,俯视着生前魂牵梦绕的故土。
凛冽的北风呼啸着刮过,卷起地上的雪沫,纷纷扬扬。
周围的松柏郁郁葱葱,随着风,奋力摇摆,然后又归于平静。
所有人都下意识屏息凝神,生怕惊动了地下的英魂。
镜头从墓碑上扫过,有人轻轻念出声:
“……1932年出生……1951年8月7日牺牲于朝鲜……”
享年19岁。
“……1920年出生……1937年7月7日牺牲……”
年仅17岁。
孙老爷子刚刚迁过来,墓碑还很新。
他生前无儿无女,孤苦一人,死后却被人铭记。
每到逢年过节,总有人来放一瓶酒,摆几枝花。
宋大爷调了调弦,李老爷子擦了擦二胡。
两位合作多年的老人不需要任何排练,抬手,起!
清亮的唢呐声瞬间传遍整座山头,像清风,惊起藏在密林中的飞鸟。
高亢的二胡声紧接上,如山间的流水,潺潺作响。
乐声起起伏伏,有轻快,有悲壮,随着最后一个高音,最后终归于平静。
祁安仿佛看到了一位老人的一生,看到了无数人的一生。
那么相似,却又不太相似。
“去买点花……”
他对工作人员道。
摄制组离开的时候,烈士陵园的每一座墓碑前,都摆了一支洁白的菊花。
回去的路上,摄制组好多人眼睛都红红的。
所有人一言不发,气氛有些沉闷。
“没什么好哭的,”正低头擦拭唢呐的李老爷子突然道:“他们想看你们哭吗?不,他们想你们好好的。”
祈安等人一愣,陷入沉思。
等再次出现在绿苑区时,所有人都已褪去悲色。
逝者已矣来者可追。
金乌西坠,华灯初上。
空了一天的街道再次陷入繁忙,昏黄的路灯照出前面的车水马龙,蜿蜒着,通往不知名的远方。
廖记餐馆的晚间是在一个小姑娘的二胡声中拉开帷幕的。
四岁多的小姑娘已经拉得有模有样。
虽然没多少高难度的技巧,但基本功颇为纯熟。
最难得的是,她的节奏把握极准,曲子中是有感情的。
哪怕不通乐理的人听了,也隐约能明白想表达什么。
摄制组有懂行的人,不由咋舌。
好家伙,这是《田园春色》!
虽说确实是适合新人演奏的曲目,但这孩子才几岁?学了二胡才多久?
一曲毕,众人纷纷鼓掌。
小姑娘抿嘴儿笑,落落大方站起来鞠躬,“谢谢!”
宋大爷在一旁满面欣慰。
后继有人啦!
李老爷子心里泛酸:
好好的孩子,咋不爱学唢呐呢?
唢呐多好啊!
祈安过去问:“果果以后想当音乐家吗?”
果果歪头,“舅舅说不要想太多,要长大了才知道。”
当初让果果学二胡,纯粹是因为孩子喜欢,廖初从没想过要强迫孩子干什么。
众人就都笑起来。
人群中有声音传出来,“真好听,再来一个!”
谁知小姑娘不买账。
她自顾自收起二胡,煞有其事道:“宋爷爷说了,我还小呢,不能一口气拉太久。”
手腕该痛啦。
她先把琴箱送进去,然后吧嗒吧嗒跑到临街的落地窗边,两只小手扒着窗框,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果果,等谁呢?”
“要等鱼鱼老师一起吃饭的。”
她道。
过了约莫十来分钟,一个穿着白色羽绒的青年从街对面走来。
他的容貌十分出色,厚重的冬装在他身上非但没有显得笨重,反而有点憨态可掬。
青年隔着玻璃窗,冲果果笑了下,眉眼弯弯。
小姑娘嘻嘻笑着,麻利地跳下座位,跑去门口迎接。
“鱼鱼老师!”
暖气扑面而来。
余渝摘下帽子,一头微卷的短发biu一下弹出,在空中抖了几抖,这才不情不愿落下来。
镜头外的祈安就有点泛酸:
凭啥有人这么多头发!
今天是周六,明天餐馆不营业,而眼前这位余渝老师,则会和餐馆的老板一起,去给福利院的孩子们送物资。
“为什么会选择做这个?”余渝有点茫然,一边麻利地给果果拆鸡翅,一边道,“就是觉得想做,就去做了呗。”
比起现杀的,风干鸡更多一重风味。
又因为水分流失,肉质十分紧实。
成年人固然喜爱这种劲道的口感,但对小朋友而言,则稍显不友好。
“谢谢鱼鱼老师。”果果快乐地收获了一堆撕好的鸡肉,配着热乎乎的皮蛋瘦肉粥,一口一口吃得香。
“鱼鱼老师很了不起的!”小姑娘极其肯定地说。
祈安故意逗她,“比你舅舅还了不起吗?”
果果咽下去一口粥,看过来的眼神突然有些复杂。
祈安被她看得浑身发毛。
怎么了?
良久,小姑娘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语出惊人,“你一定是会问最喜欢爸爸还是最喜欢妈妈这样的问题的怪叔叔吧?”
就像舅舅做的什么都好吃一样,难道不可以两个人都很了不起吗?
祈安:“……”
怪,怪叔叔?!
摄制组众人都开始吭哧吭哧憋笑。
连摄影师都有点兜不住,镜头出现了细微的抖动。
小姑娘欠着身子,努力伸长胳膊,在祈安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
“叔叔,总问这种问题,会被讨厌哒。”
祈安:“……”
谢谢提醒哈!
半小时后,忙了一天的廖初也加入采访。
“怎么认识的?福利院,”他言简意赅道,“都去送物资,后来就一起行动了。”
旁边的余渝点头。
“不太容易吧?有没有人质疑过你们的动机?”
听了这话,两人对视一眼。
廖初指了指余渝,“我还好,以前不怎么上网,倒是他……”
自从创建了廖记餐馆的账号之后,廖初每天都会抽出半小时打理,顺带着也会看看“数星星的孩子”。
然后就看到了许多不太好的评论。
质疑,那还算轻的,另有不少直接辱骂的。
只是公开的评论就已经这么多,不难想象,更私密的后台私信会是什么样子。
不亲身经历的人,永远都无法想象压力有多大。
所以有时候他真的特别佩服余渝。
真的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同样是做公益,因为他福利院的出身,所有人都会主动替他找好理由,觉得现在反过来回馈社会是很顺理成章的事。
反倒是看似双亲俱在的余渝,在不少世人眼中,似乎并没有做公益的直接动机。
既然如此,那么他的目的一定不纯洁!
余渝有点不好意思,连连摆手,“也还好啦,没他说得那么夸张。”
祈安抓住重点,“也就是说,确实有人辱骂?”
余渝犹豫了下,点头。
“方便给我们看一下吗?”
“啊?”余渝愣了下,“这个……”
在这种节目里,不太合适吧?
廖初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看一下吧。”
不然,肯定会有人说他卖惨,骂的就更凶了。
余渝对他有种莫名的信任。
“那,好吧……”
几分钟后,摄制组众人都发出此起彼伏的低呼:
“这也太过分了吧?”
已经不仅仅是质疑了,更多的是直接辱骂、诅咒。
不知道的,还以为眼前这个青年跟他们有什么深仇大恨呢。
可实际上,双方根本就不认识。
只展示了几十条,余渝就迅速把手机收起来。
“其实大家有这种质疑也可以理解,”他搓着手道,“因为就目前来看,这个领域确实有点乱,以前也爆出过不少新闻,公众普遍缺乏信任感……”
“但还是会伤心的吧?”祈安问道。
余渝迟疑着点头,笑了下,“确实,不过想开了就好。”
廖初就在旁边皱眉,“这种事怎么想得开?”
余渝反倒笑了,拍拍他的胳膊,“好啦好啦……习惯就好。”
为什么要习惯?
廖初还想说点什么,可看着对方笑吟吟的眼睛,忽然就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算了。
我来了,所以,算了……
第二天一大早,摄制组跟随廖初和余渝开车赶往康明福利院。
一下车,大家都被眼前破败的建筑震惊了。
一般人平时很少会关注福利机构。
偶尔几次,也不过是从新闻上一闪而过。
而但凡能上新闻的,无一不是当地的重点扶持工程。
在他们的印象中,仿佛所有的福利院都干净整洁,明亮卫生,所有的孩子也都白净活泼,看不出一点心理阴影……
反正,不是这种难民营一般的凄凉模样。
院长刘香兰对着镜头明显有些局促。
“已经比以前好很多啦,主要是余老师和廖先生他们,帮忙筹集了很多物资,今年大家都吃得饱穿得暖……”
说到最后,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但越是这样,才更显真实。
“大城市福利院的孩子们其实生活条件很不错,”廖初一边搬东西一边道,“现代社会,你能想象还有孩子营养不良吗?”
他指了指对着几箱牛奶欢呼雀跃的孩子,“我小时候就是,他们也是……”
没有什么鱼肉蛋奶营养均衡,更别提什么餐后水果,能用米面之类的碳水勉强填饱肚子就不错了。
极度营养不良和贫血加剧了他身体的衰败。
曾经有一次去医院检查时,医生就颇为遗憾:
“要是从小保养,至少能压制到三十岁以后再爆发……”
这几天下雪,有两间屋子漏水,廖初帮忙搬完物资后,就直接上了房顶。
他检查了下,对下面的余渝道:“防水层破损了,要重新涂。”
余渝点头,“那我去买!”
“我去吧。”廖初顺着楼梯爬下来,“防水涂料也有很多种,别给人骗了。”
说到骗,余渝不禁回想起之前买橘子的事。
虽然现在那个大爷改邪归正,但这件事俨然已经成了余渝的黑历史。
廖初去买防水涂料的空档,余渝就带着小朋友们一起玩。
也不需要什么高端设备,只需要一根粉笔,在水泥地上画出格子,就可以拍着巴掌跳了。
简单,甚至有点简陋的条件,但所有人都玩得很开心。
看着眼前的一幕,祈安好像也跟着回到童年。
他蹲在地上,喃喃道:“我小时候也是这么玩的……”
踢毽子,跳房子,丢沙包,滚铁环,摔泥巴,打画片……
他们童年时耳熟能详的游戏,好像都随着过去,一起消散在滚滚历史轨迹中。
被无情的抛弃了。
于是稍后廖初带着一车防水材料回来时,就见摄像机被孤零零丢在一旁,整个摄制组的人都下了场。
阳光下,一颗地中海冒着袅袅热气,气喘吁吁跳格子。
后面一群工作人员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有胆子大的,已经在“攻击”祈安:“导演,您这体能不够看啊!”
旁边的青年带着孩子们笑得欢。
阳光很明亮,温柔地撒落下来,给所有人都镶了一层金边。
众人玩得热火朝天,都没注意到有人回来了。
唯独那青年似有所感,廖初跳下车时,突然回头。
“廖先生,你回来啦!”
他笑着说。
廖初忽然觉得这句话很动听。
像一个漂泊已久的游子,突然发现万家灯火中,独独有一盏为自己而留。
他推开门,里面有人对自己笑着说:
“你回来啦!”
只是那么一瞬,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洗净了满身尘埃。
“嗯,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