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蛋烘糕,大包子

早上半梦半醒间,廖初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个梦。

梦里有一只毛色雪白的猫,张开粉红色的肉球爪子,冲自己张牙舞爪。

他伸出手去,稳稳捏住了猫咪的后颈皮。

刚还嚣张至极的猫儿瞬间乖巧,四只小脚悬空蜷缩。

喵喵叫着,软乎乎的。

猫咪的白毛好像还有点自来卷。

廖初挺稀罕,才要去摸摸时,对方却突然扭头,狠狠咬了他一口。

然后他就醒了。

“梦啊……”

廖初盯着雪白的房顶,喃喃道。

白猫。

卷毛。

脖子……

他下意识举起手看了看。

这个梦,好像不太对劲……

廖初索性起床洗漱。

他先去看了果果。

果果还在睡。

小姑娘长大了不少,但睡姿依旧豪放。

廖初看着她面朝下,撅着屁股趴着的体态,忍不住将一根手指放到她鼻端。

嗯,确实有微弱的气流有节奏地流出……

他松了口气,又轻轻带上房门。

这里的房子都是南北通透的格局。

步入客厅,南可望阳台,北可观小花厅。、

有太阳的时候,整栋房子都特别亮堂。

透过北面小花厅的巨大半窗,就能直接看到后方楼层的阳台。

后面八楼的阳台窗帘还拉着,想必主人没起。

廖初洗漱完毕,简单做了下运动,又去看昨晚泡好的红豆。

他今天准备给果果带蛋烘糕,暂时准备了两种馅料:

白糖芝麻和红豆沙。

先在这边煮好红豆沙,等会儿带去餐馆做就很方便了。

蛋烘糕起源于清朝道光年间,现在是四川的名小吃。

从它的名字就可以看出,这样点心的主要原材料就是鸡蛋。

至于馅料……

在吃这一方面,中国人向来以思维敏捷而著称。

所以只要自己喜欢的,都可以加。

在许多传统的中式糕点中,豆沙都不用煮得太细。

可能跟传统文化里包容和刚柔并济之类的思想有关,粗中有细的口感,尤其受到推崇。

试想一下,在细腻甜美的豆沙中,突然冒出来几颗完整柔软的豆子,该是多么满足的感受!

大约会有种中奖的窃喜吧。

冷水浸泡一夜的红豆涨大了不少。

廖初用清水淘洗几遍,往锅子里加了一点白糖,慢慢熬煮起来。

加了糖的东西急不得。

火一旦开的大了,要么糊锅,要么掺杂了焦糖味,很容易盖过豆子本身的香甜。

汤汁逐渐变的浓稠。

甜美的幽香在清晨的空气中缓缓扩散。

“舅舅~”

睡眼惺忪的小姑娘踩着拖鞋走出来。

她被香味唤醒了。

小姑娘像一台精密的仪器,循着香味,准确搂住廖初的大腿。

“饿了……”

肚肚都扁啦!

说完这话,她就像橡皮泥一样淌到地上。

廖初把她抱到椅子上,熟练地梳了个马尾。

“去洗脸刷牙,等会儿咱们去餐馆吃饭。”

小姑娘送上一枚香香软软的早安吻,乖乖去洗漱。

洗完脸之后,又认认真真涂儿童霜。

舅舅说啦,天冷了,要抹香香。

不然脸蛋会变成红屁股的。

做完这一切之后,她迫不及待的跑到后窗处,掂着脚尖往后看。

“鱼鱼老师~”

小姑娘把手放在嘴巴旁边,做成喇叭的形状,一开口,却是微弱几不可闻的气声。

舅舅和鱼鱼老师都说过,不可以大声喧哗的。

仿佛是约好了一样。

几分钟后,后方八楼的落地,窗帘刷的一下被人拉开。

穿着白色睡衣的青年出现在客厅里。

距离很远,其实根本看不清脸,但果果还是一眼认出,就是心心念念的鱼鱼老师。

她拼命挥着小手,再次发出除了自己之外,根本不会有第二个人听见的气声:

“鱼鱼老师早呀!”

廖初过去瞅了一眼,发现余渝也在那边挥手。

两栋楼间距将近四十米,从这边望过去,只能看见一个白色的人型。

张牙舞爪的。

大清早的,还挺有活力……

廖初失笑。

果果就超级满足的跑去拉二胡了。

学习乐器需要坚持练习。

搬家之前,廖初特意请专业人员把其中一个房间做了隔音处理。

这样一来,果果就可以放心大胆地练习,也不用担心扰民了。

等红豆沙熬得差不多了,廖初又往里面加了一点今年新得的桂花蜜。

桂花红豆沙,最是相宜。

“好甜哦~”

抱着那一大罐桂花红豆沙下楼时,小姑娘一路都在眼巴巴瞅着。

她也不说要吃,可满脸都写着渴望。

廖初空出一只手来揉了揉她的脑瓜,“等会儿吃好的。”

“好呀~”果果欢快地答应,扭头冲来人喊,“鱼鱼老师,有甜甜的红豆沙呀!”

地上已经开始有薄霜了,绿化带里的草木边缘也嵌了一层银边。

被太阳一照,像撒了一层碎金。

红豆沙?

余渝本能地望过来,眼睛亮闪闪的。

看着这一大一小脸上如出一辙的“想吃,但是我不说”,廖初就觉得有些好笑。

“走吧。”

“哦~”

两人齐声应道。

昨天半夜略降了几滴雨,就把今天的日头冻得晦暗了。

仿佛有些阴天的意思。

西北风乍起,过夹道时呜呜咽咽,已然颇具威力。

果果的校服外套已经换成更具保暖性的羊绒大衣,廖初也穿了件深灰色的。

那外套极长,剪裁恰到好处,宽肩往下急剧收缩,勾勒出穿着者倒三角的身材。

四片式下摆在膝盖上方,走起来轻轻翻飞,极有气势。

旁边的余渝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又一眼。

有点羡慕。

果然个子高了穿风衣就是好看。

第三眼时,就被人抓住了。

廖初扬了扬眉毛,眼底隐隐泛着笑意。

也不知怎么想的,余渝一下子就把外套领子立起来了。

把自己的脖子裹得严严实实。

廖初直接就笑了。

余渝:“……”

笑屁哦!

你个生不逢时的!

他们到餐馆时,关文静等人已经系数就位,将里里外外打扫的干干净净。

送来的食材也交接完毕。

廖初仔细检查一遍,在拿过来的单子上签字。

打下手的人多了之后,做老板就真的省心。

一夜低温发酵过后,面坯早已膨胀。

廖初指挥着几个帮厨切成分量等同的剂子,自己则去调馅儿。

一般的步骤可以交给下面的人,但调味至关重要,他们还把握不住。

肉和菜都有人切好了。

廖初看了眼,随手指出几处不足,四个帮厨赶紧记下。

哪怕四个人里足有三个,比廖初的年纪还大,可依旧学得认真。

隔行如隔山,普通人可能很难想象廖初在烹饪界的地位和意义:

这样年轻,这样的成就……

能成功应聘,每个人都是过五关斩六将,竞争之激烈难以言表。

人的名树的影,他们都是奔着拜师来的。

历史悠久的职业大多讲究师承,厨师也是。

从烹饪学校毕业,就好比孩童学会走路,离跑,可还远着呢!

只有真正拜到名师门下,学会了独一份儿的技巧,那才是真的成材了。

虽然廖初明确表示暂时没有收徒的意思,可能在这种级别的大厨手下工作,本身就是难得的机遇。

可能对方随口指点的一句话,就能叫人豁然开朗。

熬几年下来,哪怕没有师徒缘分,再历练几年,也就能独当一面了。

没有师徒名分,可廖初大部分操作根本就不瞒人,大有“能学的会你们尽管学”的架势,四人就很感激。

就好比这会儿做蛋烘糕,怎么调面糊,怎么弄火,怎么找平,廖初都是敞开做的。

厨师行当里分红案白案,绝大部分人只能专精一种。

可在这位年轻的老板手上,好像并没有绝对分明的界限。

他好像什么都会,什么都信手拈来。

只有真正的内行人才知道这多么不容易。

这会儿还早,客人没没到,店里只有余渝和果果两个。

两人动作一致地坐在后厨玻璃墙对面的桌上,托着下巴,笑眯眯看着。

蛋烘糕,听着就好吃!

今早主打包子,上笼屉之后会有一段时间空档。

四个帮厨忙活完了,便轮流来廖初这边取经。

其中一个叫胡海,今年只有二十岁,年纪最小,胆子也最大。

他看着那一盆面糊,先在心里大略算了下,这才大着胆子道:“老板,这能做百十个吧?”

其余三人就都看他。

你怎么敢开口啊!

廖初目不斜视,“一百个。”

胡海啊了声。

“一百个。”廖初终于抬眼看了他们四个一圈,“做厨师的第一步,了解自己手下过的食材。”

如果连多少量能多做少都估摸不准,只能有两个结果:

要么不够,要么浪费。

干脆别做了。

胡海脸上刷的红了。

其他三人都跟着说“知道了”。

玻璃窗外的余渝和果果听不见里面的谈话内容,可还是下意识缩脖子。

余渝小声道:“廖先生好有威严……”

果果问:“什么是威严?”

余渝想了下,学着里面的廖初板起脸,又手动把嘴角抹平了,瓮声瓮气道:“这就是威严,见过老爷爷吗?”

果果咯咯直笑,突然道:“舅舅,饿了!”

余渝:“……”

他本能地转头,脸上拙劣的表情模仿甚至都没来得及收回去。

廖初皱眉,搞什么鬼。

隔着玻璃,他就看余渝和果果不知说了句什么,两人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廖初:“……”

真该紧紧后颈皮了。

吃过早餐,廖初亲自拿着三个零食盒子出来。

里面装的是蛋烘糕,刚才有人已经迫不及待尝过了。

被折叠成半月形的蛋烘糕是漂亮的金黄色。

外壳薄而脆,内里却十分柔软。

咔嚓嚓咬下去,一口就能吃到里面满塞的馅料:

白糖芝麻淳朴而悠远,仿佛跨越时光的古老钟声,在口中回荡了一下又一下。

桂花红豆沙甜而不腻,淡淡的桂花香,就像夏日西瓜里最中心的一口,清新爽口。

偶尔吃到大颗的豆子,令人尤其惊喜。

一盒自然是果果的,另一个是倩倩的,那么还有一盒……

被骨节分明的大手推到余渝面前。

喂猫的。

余渝十分惊喜,又有点不好意思,才要说话时,脖子上就被掐了一下。

廖初忍笑,看着他恨不得头发都炸起来的样子,心情十分愉悦。

别以为刚才你在外面说我坏话我不知道。

余老师捂着脖子落荒而逃。

明天要穿高领毛衣,他愤愤地想着。

*****

“娘啊,到了,咱下去吃个早饭吧?”

应天长对副驾驶上的老太太道。

老太太约莫七十来岁年纪,头发花白,但精神很好。

听了这话,她就撇了撇嘴,“有啥好吃的,都不如咱自己家包的大馅儿水饺、大包子。”

应天长哭笑不得道:“这家可有名,网上吃的人都说好,咱去尝尝。要是实在吃不惯,咱就买了材料回酒店自己包!”

带着老娘出门自驾游,已经有将近一个月了。

老太太从一开始的半推半就到后面的兴致勃勃,再到如今的兴致缺缺,变化非常之快。

从几天前开始,老太太就嘟囔外面的饭菜吃不惯,不香,闹着要回家。

风景固然好,每天跟儿子吃喝玩乐也不错。

但对上了年纪的人来说,终归四个字:

故土难离。

应天长好劝歹劝,又从网上看到最近特别火的廖记餐馆,这才连夜进入清江市地界。

快八点了,习惯了早起的老太太也真饿了,就自己下了车。

母子俩的脚刚一落地,就本能地抽动鼻翼:

“哎呦,什么这么香?”

廖记餐馆的官方Talk账号正式运作后,廖初就开始把每天的特色菜品拍照上传,一天三顿引得网友嗷嗷乱叫。

应天长赶紧掏出手机看了眼,顿时喜出望外,“娘啊,这不是巧了吗?今天早上他家卖山东大包!”

老太太立刻探头往他手机上瞅了眼,“嗯,看模样倒是不糙……”

那就去尝尝!

只是闻着……咋还有股羊肉味?

娘儿俩到时,店里已经人头攒动。

应天长眼疾手快,正好瞅见一对情侣吃完了要起身,忙先过去放下随身背包,又回来搀扶老娘。

老太太挺要强,一脸嫌弃地避开他的胳膊,“我又没瘫!不用你扶。”

正好隔壁桌就是宋大爷和李老爷子,听了这话就笑,“老姐姐高寿?身子骨挺硬朗嘛。”

老太太一看是同龄人,心里畅快,就把左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捏在一起,“74啦!人都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也是快入土的人啦。”

众人就都笑,纷纷道:

“您耳不聋眼不花的,少说还有30年大寿,怕什么!”

老太太连连摆手,一脸惊恐。

“可不敢,可不敢,能动弹得动自理了就行,也不强求什么长命百岁,成儿女的负担……”

“听口音不是本地人呐,跟儿子来探亲?”

一说起这个,老太太老骄傲了。

“那是俺儿,”她指着正在跟服务员详细咨询的应天长道,“说俺累了一辈子了,也没机会出来玩玩,非拉着出来弄什么自驾游。”

虽是抱怨的话,可老太太满是皱纹的脸上仍放着光彩。

去年老伴儿去世,儿子吓坏了,见天守着她,生怕有个什么。

她自己倒看得开。

人生下来就是奔着死去的,早晚有那一天,怕什么呢?

可儿子不愿意,又懊悔父亲在世时没能好好陪伴。

后来还是儿媳妇做主,撵他带着自己出来玩……

正说着,应天长回来了。

“娘,我问过了,人家今天早上卖三样包子,新疆的烤包子,还有咱们山东的白菜猪肉包子和素三鲜包子。我先一样的要了俩,又要了一罐小米粥,不够咱们再加。”

老太太闻言十分稀罕,“那包子还能烤着吃了。”

刚才跟她说话的几名食客就笑,“羊肉的,能吃,好吃着呢!”

自从又招聘了几个厨房帮手之后,一应洗菜,切菜,配菜等零碎活都不用廖初再沾手,偶尔几样简单小菜也可以交付。

他反倒清闲下来。

不过,他偏偏又是个闲不住的人,于是店里的饭菜品种越发多样。

就好比今天早上,光包子就弄了三个种类。

有口味浓烈的羊肉,有大众化的猪肉,还有照顾素食主义者们的素三鲜。

甭管你爱什么,来了总不落空。

等包子的过程中,周围的食客们又跟应天长娘俩闲聊。

“你这么带着你娘出来,你媳妇乐意?”

应天长就笑,“这主意还是我媳妇儿出的呢。”

话音刚落,老太太就竖起大拇指,“俺那个儿媳妇真是没得说。”

她又指了指人高马大的儿子,“孝顺爽利,有文化,比俺儿强。”

众人便都善意地笑起来。

应天长显然已经习惯了母亲的偏心眼,只是挠头憨笑。

有人就羡慕,“老太太开明,有福气啊!家庭和睦是福。”

老太太就点头,“是呢,一家人和和美美过日子最好。”

顿了顿又道:“俺就看不惯那些把儿媳妇当仇人的,图什么?闹的全家上下鸡飞狗跳的图什么!俺不管,俺活这么大年纪,从来就不多管闲事。”

儿孙自有儿孙福,你说你个老帮菜了,管那么多闲事干什么!

撒手就挺好!

不多时,包子上桌。

众人就见老太太的脸一下子放了光。

她率先抓了足有成年男子拳头大小的巨型包子,轻轻捏了下,看着那丰满的表皮迅速回弹,欣喜道:“哎呀,有日子没见了,真俊啊!”

这体型,这分量,这手感,这可太熟悉了!

“娘,刚出笼烫着呢,”应天长伸手要接,“我给您掰开。”

老太太避开他,身手相当敏捷,“用不着,你吃你的。”

应天长很是无奈,只好把小米粥给她吹了吹,又推过去一碟泡菜。

“那您慢点吃。”

老太太试探着咬了一口,在汹涌的热气中,一个劲儿点头,“嗯,就是这个味儿。”

就这么一口,就好像回到老家似的。

这味儿咋调的?怪可口的。

作为最常见也最便宜的蔬菜之一,大白菜好像一直处于蔬菜圈底层,为许多人瞧不上。

但是,这可真是一样好菜。

它曾经在无数个岁月陪伴无数个家庭度过无数个日夜,或艰难,或幸福。

如今,虽然技术发达了,反季节蔬菜常年不断,可大白菜,仍旧是许多人心目中的白月光。

白菜猪肉馅的大包子,更是许多老山东人记了半辈子的传统美食。

现在的瓜果蔬菜水分大,看着不少,一下锅,好嘛,一锅菜,半锅水。

所以如果做包子,必须捏馅儿。

可又不能捏得太干,不然只剩下纤维,吃起来发柴。

经验丰富的大厨好像都掌握着世间至高的魔法。

一把下去,看着那淅淅沥沥的菜汁儿淌一会儿,果断松手。

只要时机把握得当,包子馅儿就会像现在一样柔软细腻,丰沛多汁。

要做好这种巨型大包子,可不容易。

光有好馅儿还不行,面皮也至关重要。

因为它庞大的体型就决定了面皮必须要有相当的支撑力。

不然出锅时,可就成馅饼啦!

说到揉面皮,就不得不提一嘴和大包子齐名的山东大饽饽。

那也是水磨的功夫。

说起来,倒也有趣。

分明是儒家文化源头,可齐鲁大地却有着浓烈的尚武之风,既矛盾又和谐。

那里的人干脆,豪爽,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包子馒头也要大个儿的。

甚至就连葱,也比人高……

“你还没有俺家的葱高。”

这可真不算骂人的话。

上等的大饽饽和面皮一样,和面都不能太软,而且还要反复使劲儿揉。

揉得好了,饽饽也好,包子皮也罢,都会呈现出重重叠叠的美丽景致。

薄而韧,细而坚,汤泡不透,越嚼越香。

就好比现在:

蓬松柔韧的包子皮内侧饱吸汤汁,变成淡棕色,吃起来细腻绵软,却一点儿不囊。

有好多小孩儿不爱吃菜,但却偏爱包子皮。

老太太年纪虽大,胃口却依旧不小。

短短几分钟,就吃下去一只大包子。

吃饱了,不想家。

只是这么一个大包子,她就好像回山东老家走了一趟似的。

儿时经济还没这么好。

她在老家住时,爹妈专门在墙外开了个小菜园。

按时节撒些种子,一年四季的菜蔬就不愁了。

有时瓜果蔬菜丰盛,自家吃不完,便用提篮一装,四处串门去。

我给你一扎豆角,你回我两个茄子;

我家今年冬瓜结了不少,给东邻送去;

东邻今年丝瓜泛滥,也给我做汤……

那时候的菜可真好吃啊。

就是特别香!

茄子有茄子味儿,西红柿也有柿子味儿,随便搁几滴油,炒两个鸡蛋就能下一大碗饭。

可惜打从几年前开始,农村改造。

院子不见了,平房推倒了。

家家户户都住进了小洋楼,干净,敞亮。

可对他们这些老人而言,却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似的。

缺了什么呢?

缺了墙外的菜地,缺了夏日去场院里扇着蒲扇乘凉,缺了仰头就能看见星星的天,也缺了一出门就能聊天的老邻居……

老太太突然有些惆怅起来。

罢了罢了,人上了年纪,就爱想七想八。

不想了,不想啦!

她意犹未尽地喝了两口小米粥,视线在烤包子和素三鲜上面徘徊两下,果断伸向烤包子。

“还真是烤的……”

老太太拿着那四边四角的烤包子,翻来覆去地看。

不同于蒸包的柔软,烤包子显然更具有大西北的粗豪的风味。

被折叠成四方形的表皮烤出零星的焦黄色燎泡,微微有些发硬。

可只要轻轻按压,就能感受到表皮之下柔软而充实的内心。

老太太一口咬下去,满嘴流油。

大块羊肉混杂着洋葱和香料的味道扑鼻而来,在口腔中疯狂肆虐。

薄如纸的烤皮中包裹着大块大块的羊肉,莹润的汁水满溢,散发着浓浓的羊油味儿。

烘烤远比汽蒸更耗费水分,为了达到口感上的均衡,烤包子就比蒸包需要更多的油脂。

这里面用了五分肥瘦的羊肉配上羊尾巴油,少一点儿都会发柴。

热力将肥肉中的油脂逼出,滋润了洋葱和面皮,使得外酥里嫩。

薄薄的面皮便好似画龙点睛一样。

山东人也爱喝羊汤,所以老太太吃的也挺美。

她见其他桌上有的放着果汁,有的放着酸奶,就有点馋。

“天长啊,那是什么啊?”

老太太眯着眼睛,明知故问。

应天长看了眼,就笑:“人家说光空口吃羊肉烤包子容易腻,喝点果汁和酸奶胃里舒坦。”

老太太就哦了声。

她也不说要,只是眼巴巴瞅着。

老小孩儿,老小孩儿。

人上了年纪之后,往往嘴巴馋,可碍于颜面,又不好意思明说。

见状,应天长也叫了一瓶酸奶,一杯果汁,“娘啊,您尝尝?”

听说酸奶是老板用牧场直送的纯牛奶自己做的,果汁也是鲜榨的。

老太太擦了擦嘴巴上的油,扭捏道:

“哎呀,这不是有小米汤吗?还买这个干什么,不便宜吧?怪祸害钱的……”

到底没拒绝。

酸奶和果汁是廖初亲自送过来的。

“您吃得怎么样?”

廖初问道。

地方性美食,还是当地人最有发言权。

老太太瞅了他一眼,“哎呀,这身板真好,个头真高啊。”

当地的老人,最喜欢长得结结实实高高挑挑的汉子。

能顶事儿,拉出去当爹娘的脸上也有光。

“老板,您这包子做的绝啦!”

应天长竖起大拇指,又小声道:“刚才我妈都说,比她调的味儿好。”

不过这话可不能给老太太听见。

人家不要面子的吗?

廖初失笑。

怪有意思的娘儿俩。

这就是母子间最好的状态了吧?

他从这两人身上收取了几枚很独特的果实。

属于老太太的几枚是从内部一点点透出来的蜜色,颜色最深的地方近乎红棕,微微带着点苦。

可到了外部,更多地还是带着点儿盐味的甜,舒朗而豁达。

要想甜,加点盐,这显然是位颇具生存智慧的老人家。

儿子的则是深深浅浅的红,跟本人一样热烈外放。

对母亲的孝,对妻子的关爱,对子女的呵护……

是个外粗内细的好男人。

多好的一家。

廖初竟微微有些羡慕。

他将那蜜色的果实命名为“慈”,红色的果实名为“善”。

投桃报李,廖初额外送了母子俩一盒蛋烘糕。

老太太连连推脱不要,硬要儿子付钱。

廖初笑道:“我是第一次做山东大包,您老就来了,也是缘分。”

老太太犹豫了。

应天长爽朗道:“行,那就谢谢了!回头我让我媳妇儿给你寄点儿正宗的山东大葱,可甜可好吃!”

廖初也笑了,“多谢。”

山东大葱极为有名。

那些动辄一二米的巨物有着与外表极其不符的细腻内心:不辣!

对其他地域的人来说,葱可能只算配菜。

但对习惯了巨型大葱的部分北方人而言,这可是正经能上桌撑场面的。

葱爆蛋,猪肉大葱水饺,都鼎鼎有名。

就连吃烤鸭,吃蘸酱菜,也有山东大葱的一席之地。

它的口味极其清甜,空口吃也不会觉得刺激……

娘儿俩跟聊了小半天的食客们道别,一前一后走出去。

吃饱喝足的老太太腰杆挺直,背影里都透着点儿畅快。

就隐约听到当儿子的问:“娘,咱还家去不?”

老太太哼哼唧唧道:“难得出来一回,多耍两天也不孬……”

****

余渝把廖初的原话转达给赵老师她们。

两个姑娘脸上明显带着失落,道了谢,垂头丧气地走了。

余渝咔嚓嚓吃着蛋烘糕,有点想不明白对方这份感情因何而起。

她们根本没有见过廖先生呀。

何谈喜欢?

反正……他不太懂。

晚上下班,余渝习惯性去廖记餐馆吃饭,谁知还没进门就被人拦住了。

“余老师!”一道瘦巴巴的人影从角落里跳出来,吓了他一跳。

“对不起!”对方马上歉意道,慌忙站到路灯底下。

余渝捂着心脏做警惕状,看清来人模样后,狠狠松了口气。

人吓人,真的吓死人。

他还以为以前暗访太多,终于被人找上门来报复了呢……

他记得这个黑瘦的年轻人。

好像是廖记餐馆第一次扩招时来的,叫胡海,干起活来很卖力。

“你找我什么事?”

余渝问道。

胡海挠了挠头,似乎有些赧然。

“那个,您知道廖老板的生日吗?”

“嗯?”

余渝愣了。

好端端的,你问你家老板的生日是要干嘛?

生日什么的,他也不知道啊!

不对,等会儿!

最近为什么总有人找我问廖先生的私人问题!

胡海茫然地眨了眨眼,“因为看上去您跟老板最熟……”

来廖记餐馆之前,他就听说老板朋友不多,来了一看,确实。

赵阿姨、宋大爷等人虽然也天天来,但毕竟有年龄差,好像都不如眼前这位余老师来的亲近。

听了这话,余渝心里就有点安慰。

对嘛,我跟廖先生是朋友哎!

然而就听胡海继续道:

“而且你们还住在一起,我就想着……”

“等会儿!”

余渝直接原地跳了起来,脸上热辣辣的,“这谣言你从哪儿听来的?”

胡海又开始挠头,指着餐馆的方向说:

“他们都这么说啊,你跟老板每天都一起从小区里出来。”

余渝有点抓狂。

“那你也别多想啊,同一个小区的人成千上万,我们压根儿都不在一栋楼。”

然而胡海没听进去。

或者说根本不关心。

他只是执着的问着最初的问题,“您知道老板的生日是哪天吗?”

余渝就觉得自己好像一拳打进棉花里,憋的够呛。

“不知道,不过你问这个嘛?”

打听老板的生日什么的,好像并不是一个合格员工必须具备的条件吧?

胡海顿时窘迫起来。

余渝隐隐看到血色从他黝黑的面皮底下沁出来。

年轻人紧张地抓着自己的手指头,结结巴巴道:“我,我想拜师,我想学真本事,我想……”

我想赚大钱。

他家里很困难,砸锅卖铁才凑够了烹饪学校的学费。

如今好不容易毕业,却愕然发现漫长的职业生涯甚至还算不上入门。

好的餐厅都更倾向于有经验的厨师,而小餐厅给的少不说,工作也累,恨不得把你一个当十个人使唤。

正好他无意中听说廖记餐馆招聘,老板就是业界白手起家的传奇人物廖初,他就一咬牙一狠心,直接辞职跑来应聘了。

他原本想拜师,可廖初目前却没有收徒的打算。

胡海就想着,听说大城市求人办事都要表示诚意的,他出来这一年多,虽没攒下大钱,可,可好歹能买点小礼品吧。

这些话胡海虽然没说出口,但余渝也能猜到几分,就挺感慨。

“如果你真的觉得我是廖先生的朋友,据我的了解,他是不会喜欢你这样的。”

余渝认真道。

胡海的脸都白了,“啊?”

余渝道:“廖先生是个很公平的人,你应该也发现了,他对你们四个一视同仁,并没有因为谁的履历更光鲜就多照顾谁一点,对吗?”

胡海愣了下,点头。

确实。

“如果你真想拜师,捷径是走不通的,甚至有可能起反作用。”余渝耐心道,“廖先生面冷信心热,其实是个很细心的人,谁努力了,谁没努力,虽然嘴上不说,但肯定心里都记着。

招聘还有个实习期呢,更何况拜师?

如果他真有收徒的打算,只要你踏踏实实用心做,早晚有一天会心想事成。

如果没有……”

余渝没说完。

不过胡海也想到了。

如果廖初没有收徒的打算,那什么也白搭。

其实这些道理并不难懂。

只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之前胡海一门心思想赶紧赚大钱,牛心左性上来,差点就走了歪路。

他年纪小,没经过什么特别大的波折,身边又没有亲朋师长提点,一时半刻想歪了也没人帮衬。

这会儿余渝几句话,就像给他捅破了一层窗户纸似的,瞬间明了。

胡海就跟被人当头敲了一棒子似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什么小心思都没了。

他僵在原地半天没动。

良久,才狠狠吸了口气,认认真真给余渝鞠了个躬。

“谢谢您,余老师。”

当老师的,确实不一样。

见他想明白了,余渝也跟着松了口气。

“我也没说什么,是你自己想得清。”

倒不是刻意谦虚,而是名利的诱惑太大了,好多人一旦起了这个念头,外人的话就再也听不进去。

胡海虽然一时糊涂,但仍能分辨好坏,就证明本性不错。

向余渝道谢之后,胡海挺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耽搁您的时间了,余老师,谢谢您,我回去干活了。”

余渝笑笑,“加油!”

胡海用力点头,一路小跑着从餐馆后门进去了。

余渝也跟着高兴,结果一转身,就被角落里的大片阴影吓得够呛。

“谁?!”

他招谁惹谁了?

阴影动了动,慢慢走出来一个廖初。

也不知他在那儿站了多久,听了多少,余渝忽然有点不自在。

他转身就往餐馆走。

廖初不紧不慢在后面跟着。

两人谁也不说话,就这么走了一段儿。

快进门了,才听背后的人带着笑意道:“谢谢余老师的信任。”

余渝脸上轰的一下就炸开了。

偷听!

卑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