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又学着别的家长那样,歪头对着幼儿园围墙哭了一阵子。
等到后面好像颈椎有点撑不住,这才揉着脖子回到车旁边。
他看见廖初后颔首示意,“抱歉,失态了。”
廖初就觉得这个人挺有意思。
一般来讲,成年男性被人发现自己因为小事哭泣后,往往会产生类似羞恼的感觉。
但对方却完全没有。
他只是单纯因为自己哭起来难看难听,影响了别人而道歉。
那人背过身去,飞快地抹了抹脸,重新转回来时,看上去已经很正常了。
当然,如果不去看红彤彤的眼睛的话。
他对廖初伸出手来,主动自我介绍:“您好,我叫柳溪,是个作家。”
廖初跟他握了握手,“廖初,厨师。”
柳溪点点头,“你可能不认识我,但是我知道你,几年前我去取材,还专门了解过行政总厨这个职业。我记得当年你22岁,对吧?这个年纪能做到那个位置,真的很了不起了。”
廖初有些惊讶,“过奖了。”
顿了顿又道:“比不上您,工作又潇洒又高雅。”
柳溪听了直摆手,苦笑道:“工作嘛,哪有什么高低贵贱,您管人生理食粮,我也就是给人送精神食粮的。说的好听,是作家,说的不好听,就是爬格子的。潇洒的时候是真潇洒,累的时候也是真累,你看我才三十多岁,这腰椎颈椎就跟六七十岁的人似的……”
说到这里,柳溪话锋一转,“不过话说回来,赚钱嘛,都不容易,各行有各行的难处,既然是自己选的,就受着呗!”
廖初点头。
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两人的车一前一后停着,就这么靠在旁边说话。
九月初的日照仍然十分强烈,在太阳底下站一会就晒得受不了,脸上细细密密冒出一层油汗。
两人立刻退到树荫底下。
日头虽然毒辣,但整体温度已经降了不少,只要避开日晒,瞬间就凉快了。
柳溪擦了擦汗,掏出一张名片,“对了,这是我太太的名片,她是做典礼策划的,生日宴会、结婚典礼什么的都可以,有需要随时打电话。”
说完自己就笑了,“不是强买强卖,就是看我太太挺辛苦的,就偶尔帮她发一发。”
一般来说,对妻子好的男人都不会太坏。
廖初接了名片,也给了张自己的,认真道:“了解,以后有需要一定找你们。”
柳溪就笑得挺满足,有种终于替妻子分忧解难的成就感。
“对了,廖总厨,你怎么突然来清江了?”柳溪好奇道。
廖记餐馆,这是自己要单干了吗?
前段时间,他一直带着女儿四处游走,一边游山玩水,一边进行签售,直到大前天才为了开学回来,真没留意网上的舆论,所以也不知道廖初的情况。
廖初简单说了下,“我现在已经不是总厨了,暂时自己开了个小馆子,就在绿苑区那边。”
“绿苑区?”柳溪一愣,又问了详细地址,当下一拍巴掌,“这不巧了吗?我去年刚在旁边那个小区买了房子。这下好了,以后吃饭有着落了!”
这还真是巧了。
廖初也觉得挺有意思。
什么父母教育什么样的孩子,柳溪这个人给人的第一印象很不错,想必他的女儿也差不到哪里去。
看如果顺利的话,说不定果果开学第一天就能交到好朋友呢。
以后两个孩子一起上学、放学,彼此之间也能有个照应。
孩子送进去了,家长们却不想走,干站在这里有点尴尬。
柳溪就问廖初等会儿怎么安排。
廖初道:“难得出来一趟,我准备在这边的菜市场看看,有没有什么不一样食材。”
这一带已经很靠外环了,再往北走几公里就是本市最大的城际农贸市场,有很多源头直供的商铺和摊点,一般市场和超市没有的食材,这里也会有。
柳溪最近不用赶稿子,也是打算等下午女儿放了学一起回家。
他正不知该怎么消遣接下来的时间,听了这话就说:“这么着吧,相逢即是缘,我也想来外面看看这些烟火气,给下一本小说采个风。方便的话,咱们一块儿,我向你学习一下这个烹饪的技巧。”
虽说能叫外卖,或者是去外面吃,但饮食文化在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中占了相当重的比例,尤其是亲子之间的交流,很大一部分发生在烹饪和进餐过程中。
如果他能学那么一两手,以后跟女儿的关系肯定会更亲密。
廖初没什么意见。
说起来,他这个监护人还是半路得来的,对于养孩子这方面的很多事情都是一知半解。
人家跟自己学厨艺,自己也可以借机跟人家取经。
聊到养孩子,柳溪的话匣子立刻就打开了。
“这事你还真问对人了,”柳溪扶了扶金边眼镜,胸有成竹道,“其实之前我们不住在清江市,我太太的公司在隔壁市,后来我们家倩倩准备要上学了嘛,就做了特别多调查和工作,发现这边的青叶幼儿园很不错……”
走进菜市场的柳溪,就跟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似的,看什么什么稀罕。
他跟着廖初走了两步,满脸好奇地拿起摊子上一把绿菜,“哇哈,这个韭菜好强壮啊!”
摊主:“……”
廖初:“……那是蒜苗。”
“哦哦。”柳溪恍然大悟,又小心翼翼给人家放回去。
然后又使劲看了几眼:
嗯,这叫蒜苗,下次注意。
发生了把蒜苗认成韭菜的乌龙之后,柳溪明显谨慎许多,再开口之前就先跟廖初偷偷确认。
“对了,咱们这幼儿园的老师都大有来头。”在经历了十次出手,八次认错之后,柳溪好像终于接受了自己对烹饪方面毫无天赋的现实,继续把话题转回养孩子。
“尤其是那个余渝老师,你别看他年轻,听说是个神童跳级来的,大学期间就在国内外好几家重量级期刊上发表了论文,对幼儿身心健康成长很有一套的。
听说之前他研究生还没毕业,就有好几家幼儿园的负责人去学校直接对接了……”
柳溪和太太原就倾向青叶幼儿园,确定余渝会来这里执教之后当场拍板,先过来在绿园区买了一套房子,年初刚装修好。
因为柳溪的工作性质特殊,对于时间和地点要求并不苛刻,所以平时主要由他负责带孩子,太太有时间就从隔壁城市过来一家三口团聚。
这些信息廖初还真是不清楚。
他只是觉得那个叫余渝的老师给人第一印象非常好,很值得信赖,却没想到竟然这么了不起。
想到这里,他不自觉摸了摸口袋。
那里放着两枚金灿灿的感情果,很温暖。
一路上,柳溪的嘴就没停下来过。
要么跟廖初分享他和太太的养娃心得,要么就抓着菜市场的菜贩们聊天,刨根问底打听各种故事。
有的菜贩子愿意说,他就乐颠颠听,偶尔甚至还会掏出录音笔来记录。
有的不愿意说,他也不介意,照样笑呵呵。
廖初也是开了眼界。
中间柳溪说得口干舌燥,跑到路边买水,顺手递给廖出一瓶,“我是不是有点话唠啊?”
廖初点头。
话确实多,现在他耳朵里还嗡嗡的,活像跑过去一群嘎嘎叫的鸭子。
柳溪震惊于他的耿直,有点尴尬的挠头。
“干我们这一行的吧,其实大部分时间都在室内埋头写稿子,基本上不跟人说话,时间长了,语言功能都要退化了,所以难得出来,就拼命跟人说……”
他和好多同行都是这个样子,经常在社恐和社牛之间反复摇摆,很有点人格分裂的前兆。
正说着,就见廖初停下脚步。
柳溪顺着伸脖子一看,才要开口,却又赶紧刹住,小声问廖初,“这个我记不真切了,是什么螺来着?
谁知这个菜贩子耳朵尖,直接扯着嗓子喊:“这是田螺,这一批特别肥,先生来点?”
柳溪立刻把脖子甩成啵啷鼓。
他对这种湿乎乎黏嗒嗒的东西,有种先天的恐惧。
他连海洋馆都不去的。
廖初蹲下去,从水里捞了两只看,“不错,怎么卖?”
单体很沉,证明肉质肥厚;颜色很正,轻轻一戳就动起来,证明很新鲜。
菜贩子就笑:“零卖是一个价格,你要要的多,当然能再便宜。”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这小伙子这架势一出来,得了,绝对是经常干采购的。
廖初点头,“这一箱我都要了,你把钱算一下。”
夏日的夜晚人们往往胃口不佳,有时候分明不饿,可嘴巴馋,总要弄点什么来嘬。
香辣田螺鲜香开胃,麻辣过瘾,既解馋又不占肚皮,最合适不过。
“好嘞!”能一口气出货是最好的,小贩麻溜儿过秤算钱,又指了指旁边的二维码,“零头给您免了。我们主要经营淡水养殖的虾蟹螺贝,渠道质量绝对可靠,明天还有小龙虾,品质比这个只高不低,老板可以扫我的微信,如果没空亲自过来的话,市内我们送货上门的。”
廖初付了钱,把名片抽出来一张给他,“下午四点,麻烦您把货送到这个地址。”
小贩瞅着名片看,隐约觉得有些眼熟。
嘶,是不是在哪儿听过?
柳溪问:“是不是要炒田螺?”
他虽然没做过,但是吃过呀!
他立刻就决定了自己和女儿的晚餐归属。
田螺活着的时候可怕,但死了之后,它好吃啊!
逛完菜市场之后,廖初又在柳溪的建议下去了书店,买了不少小朋友们爱看的启蒙画本和益智玩具。
柳溪继续唠叨:“虽说现在国家提倡什么快乐教育,但咱们家长还是不能放松,成绩、特长,总得有一样拿的出手吧?”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难就难在,怎么能够及时挖掘?
现在孩子还小,大可以一样一样试过去,总能找到既擅长又喜欢的事情。
廖初深以为然,同时又对自己的疏忽感到羞愧。
迄今为止,果果除了那只破旧的毛绒熊之外,还没有一样真正的玩具,更别提这些精美的画册了。
在相互交流经验的过程中,时间飞快流逝,不知不觉就到了下午四点。
两名奶爸提前返回青叶幼儿园大门口,听着放学的钟声响起,竟微微有些紧张。
一天没见了呀!
柳溪的眼圈又开始泛红,连珠炮似的小声哔哔起来:
“也不知道倩倩能不能照顾好自己,跟别的小朋友相处的怎么样?有没有打架?有没有好好吃饭?中午吃饭后刷牙了吗……”
廖初就觉得刚消停一会儿的脑瓜子又开始嗡嗡疼,立刻不动声色的往旁边挪了几步。
早就听说文艺工作者们普遍心思细腻敏感,可这未免有些太过分了……
等待的时间有点无聊,廖初的思维不自觉发散起来:
柳溪这种多愁善感的话唠,可别养出个小林黛玉来……
不是说林妹妹不好,而是太多愁善感的话,以后活得会很累。
“爸爸!”
高亢而清亮的欢呼声瞬间拉回廖初的思绪,他定睛一看,陷入沉默。
就见一颗圆滚滚的小炮弹从幼儿园门口激射而出,哇哇叫着冲进柳溪怀中,直接把下蹲双臂张开作迎接状的后者撞倒在地。
廖初:“……”
嗯,挺活泼。
“舅舅!”
背着小书包的果果踩着小碎步直直往外冲,焦急地一阵乱看,发现他的身影后明显松了口气。
廖初赶紧过去,“余老师。”
余渝拉着果果的小手,把她交到廖初身边,“廖先生来得很早嘛。”
廖初没说自己压根没回去,“果果怎么样?”
余渝又像颗小太阳似的笑起来,西斜的日光落在琥珀色的眼睛里,闪闪发亮,“小朋友很懂事,吃完饭之后还主动帮忙收拾餐具呢,您教的真好。”
小班的孩子们还太小,收拾碗筷很容易受伤,幼儿园内有专门负责这项工作的员工,所以果果很快就被劝去玩了。
但她能有这样的意图,就证明是个很独立,又很乐意助人的善良的孩子。
廖初摸了摸果果的脑瓜,“真棒。”
果果嘿嘿笑,转过身去,让他看自己书包上贴的小红花,“鱼鱼老师奖励的!”
来自成年人的夸奖和肯定对幼崽来说意义非凡。
毕竟是第一天上学,家长们都很急于了解这家小朋友在学校的表现,廖初简单跟余渝交流几句便分开了。
果果的心情看上去很不错,走起来一蹦一跳的。
廖初就发现她的小辫子变了样。
早起自己梳的是两条小麻花辫,就是把头发全部拢到一起之后,三股的那种基础版。
但现在的小辫子变成了四股,一边编发一边拾取头发的那种,整体更加利落也更时尚。
“老师给你梳头发了?”廖初问道。
不得不说,这个确实比自己弄得板正。
果果很开心的摸着小辫子,“鱼鱼老师梳的。”
顿了顿又道:“他给好多小朋友梳了头发。”
幼儿园中午要午休,早上起来的辫子肯定要拆开的,所以为小朋友们打理头发也算幼师的一项必备技能。
“很喜欢余渝老师?”
廖初笑道。
每个班一共有三名固定老师,但小姑娘迄今为止却一直在说关于余渝老师的话。
果果嘻嘻笑,用力点头。
“另外两个老师也喜欢,不过最喜欢鱼鱼老师啦!”
鱼鱼老师好温柔哦,果果最喜欢啦!
“来,倩倩,认识下新同学。”
那边柳溪已经从地上爬起来,米白色的休闲裤上沾了好大一块泥土痕迹。
名叫倩倩的小姑娘跟果果差不多高,白白嫩嫩的,体型嘛,可以说是长辈和厨师们最喜欢的风格:
圆滚滚的!
圆润的脸蛋,圆润的鼻头,圆润的嘴巴……
甚至还有圆鼓鼓的小肚皮和嫩生生的胳膊。
不算过分胖,整个就像一颗四喜丸子一样讨喜。
果果轻轻拽了拽廖初。
廖初顺势弯下腰,就听小姑娘在耳边赞叹道:“这是今天吃饭最快最好的小朋友!鱼鱼老师夸奖啦。”
还给了小熊贴纸呢!
羡慕!
柳倩小朋友很活泼,直接上来拉果果的手,“你好呀。”
哇,这个小朋友好漂亮哦,是小仙女吗?
果果还是第一次跟小朋友这样亲近,有点激动,有点开心,“你好呀。”
喔,这个小朋友的手好软哦,像棉花糖!
两个小姑娘手拉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知怎么的,就都咯咯傻笑起来。
两个家长对视一眼:
妥了!
“这是我舅舅,”果果急忙忙炫耀着自己的舅舅,“他做饭可好吃啦!”
倩倩不甘示弱,“那是我爸爸,他,他会写书!还拍电影!”
柳溪赶紧纠正,“惭愧惭愧,是改编电影。”
就很严谨。
廖初也摸了摸倩倩小朋友的脑瓜,“走,跟爸爸去叔叔家吃晚饭。”
小姑娘的眼睛刷地就亮了,“吃饭!”
柳溪觉得有点丢脸,干咳一声,“快谢谢叔叔。”
倩倩哦了声,突然说:“叔叔,我给你表演个节目吧。”
廖初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柳溪发出一声低低的哀嚎,用力捂住了上半张脸。
紧接着,就见圆滚滚的小姑娘一脸严肃地抿着嘴,用四头身摆出个近乎白鹤亮翅的造型。
廖初:“……”
我该鼓掌吗?
倩倩把自己一张小脸儿憋得通红,歪歪斜斜地换动作,双臂瞎抡,“哈!”
没站稳,踉跄了下。
她努力喘了口气,重新找准重心,认真解说:“野,野马分葱!”
柳溪已经捂着脸蹲下去了。
都说了是“野马分鬃”啊!
廖初:“……噗!”
果果愣了会儿,噼里啪啦鼓掌,“好厉害!”
倩倩见好就收,小脸红扑扑的,还有点害羞。
“嘿嘿,也没有,也没有很厉害啦,嘿嘿……”
柳溪艰难地站起来,满脸破罐子破摔,“去年我和太太工作忙,她爷爷奶奶带了一阵子。”
老两口每天都会跟老伙伴们一起练太极,久而久之,倩倩无师自通。
廖初艰难憋笑。
“咳,挺好的,强身健体嘛。”
柳溪叹气,“自从练了什么野马分葱,饭量飙升……”
有没有强身健体不知道,反正开胃的效果是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