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夜色漆黑, 偶尔有尖锐的鸟鸣声划破夜空。
秦钩站在驿馆的窗户外,手死死地按着窗扇,生怕扶游把窗户关上。
冷风从他身后吹来, 他仿佛是冷极了,后槽牙都在咯吱咯吱地响。
好半晌,秦钩才从喉咙里挤出来一句:“什么时候?”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小世界的秘密的?又是什么时候变成控制中心的任务者的?
扶游看着他, 眨了眨眼睛:“我不知道你记不记得, 有一天晚上,你捂着我的耳朵, 自言自语。”
秦钩想起来了。
是那回,扶游出去采诗,他假意要处死晏知,把扶游给引回来。
扶游回来的那天晚上, 他抱着扶游, 捂着扶游的耳朵, 跟他说了许多话。
“军队移动速度是每单位时间一个单位……”
“一个‘投桃报李’的任务,可以拿五十积分……”
“我也不会喜欢你, 你和他们都一样,我本来就不是这里的人……”
这是他唯一一次, 在小世界里,向一个他自以为是虚假的角色人物袒露这些事情。
他本意是向扶游解释一些事情,可是他又不能让扶游听见这些事情,这违反规定。
所以他捂住了扶游的耳朵。
扶游淡淡道:“我听见了。”
扶游不再说下去, 只是沉默, 让秦钩自己去想。
那时候扶游本来就怨恨畏惧秦钩,怎么可能会在养居殿里熟睡?
所以秦钩一靠近,他就醒了。
就算秦钩用手捂着他的耳朵, 但他也能听到一些奇奇怪怪的话。
有些东西,比如“单位”,比如“任务”,再比如“积分”,他听不太懂。不过他听得懂“你和他们一样”,还有“我本来不是这里的人”。
说实话,扶游一直觉得秦钩很不对劲。
他可以随随便便从袖子里拿出奇怪的药片、糖块,还会说些“你们这儿”、“我们那儿”的话。
他的作息格外古怪,他可以两三个晚上都不睡觉,留一个晚上闷头大睡。月圆之夜,他会格外躁动,他会发出呼噜噜的像野兽一般的声音。
他和宫廷、和朝堂格格不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简直像是从山上跑下来,闯进闹事的一匹野狼。
扶游一直以为,这是因为他在宫中,被刘太后监管太久,养成的坏习惯。
他试着纠正秦钩,但是秦钩绝不肯更改。
直到亲口听见秦钩承认:“我本来就不是这里的人”。
扶游这才开始深究秦钩身上的疑点,留意他是从哪里拿出药片和糖块的,在秦钩塞给他巧克力的时候,立即跑掉,把巧克力从嘴里吐出来,仔细观察。
可是他还没看出这是什么东西,一刻钟之后,巧克力就在他面前消失了。
他开始接近这个世界的真相。
扶游一开始猜测是离魂或者夺舍,再后来,他想着那几个词,不由得想要念出来。
单位、积分、任务。
可是他张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像是冥冥之中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扼住了他的喉咙。
扶游一次又一次地尝试,一次又一次地被世界意志压制回去。
世界意志对他的惩罚也越来越严重,从一开始简单的不让他出声,到后来像蜜蜂一样蛰他一下,最后还试图把这只不听话的小黄雀的记忆清洗掉。
扶游在石头上刻下那几个词,石头被世界意志碾碎,扶游就把这几个词刻在自己的手臂上。
最后他得偿所愿,从世界意志中挣脱出来,见到了上一级的控制中心。
由此看到了这个世界的真相。
几千几万个和他所在的世界一样的小世界,几百万几千万个和他一样活在小世界的普通人,像他经历过的无数种喜怒哀乐,都只为了任务者和控制中心服务。
这时候,秦钩猛地抓住他的手:“扶游,不可以,马上退掉,你不可以做这种事情。”
扶游正走神,一个不防备,就被他一把抓住。
他挣扎不脱,只喊道:“松手。”
秦钩死死地拽住他,思索了一下,又问:“你跟他们签了别的什么协议没有?任务是什么?”
扶游正色道:“秦钩,松手!”
秦钩这才回过神,面上阴鸷渐渐褪去,重又变成强装的乖顺模样。
他收回手:“抓疼你了?扶游,我只是很担心你。”“不用。”扶游揉了揉手腕,指了指放在窗台上的巧克力,伸手去够窗扇,语气淡淡的,“我刚开始做任务,还没有太多积分,等过几年攒够了,会还给你的。”
秦钩按住窗扇:“扶游,别闹脾气,是他们骗你了,是不是?你根本不知道控制中心是怎么样的,你又不会做任务,太危险了。”
“我会学的。”扶游再指了指巧克力,“我已经慢慢学会了。”
秦钩定定地看着他,正色道:“不可以,听我的,马上退掉。”
他永远都是这样,命令式的语气,自说自话。
扶游有些不耐烦了,不再说话,拉上窗扇就要把窗户关起来。
秦钩下意识伸手去挡,窗扇直接夹住他的手。
“扶游……”
他用手卡着窗扇,扶游往外推了推,让他把手拿出去,他也不肯。
扶游索性把窗子全部推开:“所以,你想让我把话说得更清楚一点吗?”
秦钩只是看着他,有些紧张:“你想说什么?”
“好。”扶游点点头,“我和控制中心取得联系之后,我问他们,能不能把你给带回去,他们说不行,要等你自己放弃任务。”
“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我只能寄希望于世家,想着大典那天,看能不能像前代文人一样,以死劝你回心转意。”扶游苦笑,“可惜世家没有人等我,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了,我就在宫里闲逛,闲逛的时候,我走到祭台上去吹风。”
“走到祭台上的时候,控制中心忽然给我发了一条消息。他们说,我是无数个小世界里,第二个发现控制中心的人,问我有没有意向去控制中心。”
“于是我问他们,去了控制中心,就可以摆脱你吗?”
“他们说可以,于是我同意了。”
“他们又说,我们先前走的剧情,很像‘渣贱’剧本的走向,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不过我想,我确实很贱。”
秦钩嘴唇颤抖,低声恳求道:“扶游,别这样……”
可是扶游不曾停下,他继续道:“他们又说,‘渣贱’剧本,一般都会以主角一方跳楼、另一方追悔莫及、痛不欲生结束。”
“如果需要跳楼才能结束这场游戏,那就让我来跳吧。”
“于是我对他们说,我现在就可以跳,然后去控制中心报到。如你所见,最后我跳下去了。”
原来他根本就没有寻死。
小黄雀只有浴火,才能重生。
扶游看着他:“我是自愿的,我实在想不到其他摆脱你的办法了。现在我才是这个小世界的任务者,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进来的,可我一点都不想见到你。”
秦钩低声道:“我已经不是秦钩了,我现在是秦栩。要是你不想见到秦钩,我可以把皇帝杀了,你别这样……”
“皇帝只是假的,他是控制中心安排来顶替你皇帝的位置的。你自己做过的事情,你连承认都不愿意承认吗?”
“我……”
沉默良久,秦钩无力地辩白:“扶游,我已经知道错了……”
他面色惨白,试着握住他的手。这回扶游早有防备,往后退了一步。
扶游想了想,又道:“秦钩,我这阵子也试着站在你的立场上思考。从前我总觉得你刚愎自用,其实在控制中心出现之后,我好像稍微能理解一点你的想法了。”
“控制中心之下,有这么多小世界;小世界里,又有这么多普通人。在小世界里,任务者就是绝对的主角,只要主角想,小世界的所有人都会为他铺路。”
“上辈子,我一个人来献诗,不知道可以来驿馆住,连官服都不知道要在哪里领。”
“这辈子,我成了小世界的主角,就有奇遇发生在我身上了。有位和蔼可亲的老人家,充当我的引路人,带我来驿馆,带我去领官服,教我怎么献诗。”
“难怪你极尽自负,难怪我每次不按照你的意愿做事,你就会暴怒,因为你是任务者,是主角。”
“可你从头到尾,就算到了最后,也没把我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会哭会笑的人看,对吗?”
秦钩摇头,低声道:“我没有这样想……”
好吧,他确实是这样想的,从头到尾,尽管扶游在他面前哭过笑过,有自己的情绪,更有自己的意志,可他就是不愿意承认。
因为他希望扶游能乖一点,像宠物一样。
直到扶游死在他面前,他才恍然惊觉,原来扶游也是一个人。
扶游最后问他:“控制中心给我看的任务者守则里面有讲到,你不会没有看过,那上面说,小世界的人都是真实存在的,你难道没有看到吗?”
秦钩不能回答,他站在原地,垂着头,无从辩白。
不止是扶游,这里的所有人,秦钩都没把他们当人看过。
只是换个名字就可以替换的小角色。
扶游也一样。
秦钩试图辩解:“一开始是这样的,但是后来……我喜欢你了,我会改的,我已经知道你是活生生的人了,我会改的。”
扶游叹了口气:“你不用为此感到抱歉,也不必这样‘深情’。”
他顿了顿,轻声道:“我很累了,我不想陪你再演一次‘渣贱’故事了。”
他伸出手,要把窗户关起来:“我要休息了,西南王请回去吧。”
这回秦钩没有再阻拦,他只是呆呆地站着。
窗扇在他面前合上,轻轻一声响。
秦钩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扶游消失在他面前。
*
天气冷,扶游简单洗漱好,就准备上床睡觉。
他裹好被子,拿出还没看的《反派暴戾流——中控总积分第一速通世界全分析》,翻开第一页。
总积分第一就是秦钩,他在控制中心没名字,别人要不喊他“总积分第一”,要不就喊他“那位”,再要不就直接喊他“他”。
这是别人整理秦钩从前做过的几十个小世界任务的分析综合。
作为后辈,扶游已经看完了《主角稳步流》、《圣父献祭流》等十多本教材,这是最后一本。
虽然他真的很讨厌秦钩,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在这一方面,秦钩确实很厉害。
值得参考,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算了,扶游只拿起书一秒钟,就膈应地放下了。
不差这一本,懒得看。
他抱着手,靠在枕头上,正走神。
没多久,控制中心又给他发了信件。
他们对新人总是格外照顾,对秦钩这种老人就放任自流。当然他们也不敢管秦钩,怕被秦钩反手砸得稀巴烂,他们只能来烦扶游。
“扶游,控制中心这边检测到他靠近你了,你需要帮助吗?”
扶游捂着脸,闷闷道:“不用了,人应该已经走了。”
“嗯,那就好,他脾气不是很好,你多担待。”
扶游苦笑一下,没有回答。
控制中心又一次劝他:“说真的,我们给你捏的那个假皇帝,真的挺不错的,你考虑一下吧。”
扶游却淡淡道:“你们是故意的。”
“诶,扶游,怎么这么说话呢?”
“我是很讨厌他,不想再和他有任何关系。但你们也是故意的,你们故意弄了一个和秦钩一模一样的假皇帝,想让我跟假皇帝在一起,好让他生气。”扶游盖着被子的双脚晃了晃,“但我做任务者,就是为了自由,为了不再受人摆布。”
很明显的拒绝意思了。
控制中心没有回复,单方面切断了对话。
扶游揉了揉眼睛,吹了蜡烛,准备睡觉。
阴云散开,明月皎洁,一个伫立的黑影冷不丁出现在窗外。
扶游被吓了一跳,抱着被子就坐了起来。
外面的人似乎是知道自己吓到他了,默默地走掉了。
黑影消失了。
扶游松了口气,想了想,倒回去继续睡觉。
今天献诗献了一天,扶游也累了,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窗外,其实秦钩没走,他抱着腿,低着头,缩在窗户下面。
从前他对扶游做过的错事,开始一点一点地报应在他身上了。
许久之前,扶游也是这样求他的,扶游跪着求他,穿戴着女子的钗裙求他,哭着求他。
在他没把这些事情还清之前,天公绝不可能给他重新开始的机会。
隔着墙,他仿佛能听见扶游匀长的呼吸声。
他只是想离扶游近一点,他会很安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