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知道他们也是一片好意。他们之前素未谋面, 自己只不过是一个租客,他们竟也能为自己着想。卫苏怎能不受感动?

“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 在此谢过。我却不愿意此生留下憾事,我自问心无愧也就是了。”卫苏坦坦荡荡。

荀祁与秦湛互看一眼, 对卫苏生了一股敬重来。当今世道, 一个庶民, 眼看着眼前的康庄大道却不愿意走捷径。反而要凭借自己的本事, 可单凭自己, 想要改变身份是何等艰难?

卫苏意已决,荀祁不便再劝, 只能转变话题, “诸子百家,不知卫公子所习为何?”

他也是想看看卫苏是不是真的如他所说, 既然狂妄那就应该有狂妄的资本, 否则,就成了夜郎自大了。

卫苏一只手撑着下颌, 一只手摩挲着杯沿, 轻轻一笑,自有一股春意盎漾。他似乎思索了一会,眉心微蹙,嗯, 选择有些困难。只能说道:“嗯, 诸子百家,应该说都有涉猎吧。”

“嗬!”荀祁手中的杯子一个没拿稳, 砰地摔在桌上, 酒水流了满桌, 依然浑然不觉。

卫苏听到动静,抬头看过来,荀祁这才回过神来。手忙脚乱的擦了擦桌面,有些尴尬的道:“手滑,失误,失误!”哪里又是失误?如果没有卫苏那句话,他怎么会震惊得拿不住杯子?

秦湛还好,神情微动,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色,只不过,说不吃惊是假的。这世上,千百年来,谁敢说出这样的话来?便是圣师在世之日,老人家也不敢说能够全部涉猎诸子百家。

有史书记载,圣师曾有弟子不务正业,所学颇杂,不管是任何的学问都想要尝试一番,只要学到更多的本事,便能得到更多的赏识。然而圣师却不赞同此举,在教育弟子时就语重心长说过,学艺必学精,囫囵吞枣终难成大器。

因为一个人的精力有限,贪多嚼不烂,如此一来,最终却一事无成。

荀祁不停朝着秦湛使眼色,秦湛却看都不看他一眼,不知道低着头在想什么。

荀祁没法,轻咳了一声,笑道:“厉害,厉害,我研习礼法多年,也只是略通皮毛。有很多东西都是想不明白,卫公子是否能不吝指教?”

话中的意思是要考较一番了,卫苏轻笑,轻扬下巴,“指教谈不上,有什么问题想法说出来切磋切磋倒是可以的。”

“可。”秦湛也点头同意。卫苏的身上有太多让人看不透的东西,或许可以借此摸个底儿,自己也好心中有数。

连秦湛都同意了,荀祁也就没有什么顾忌了,拱拱手道:“如今世人皆道礼法,认为法逃不开礼,可究竟以礼治国还是以法治国,至今仍无定论。不知卫公子以为何?”

如果换做以前,卫苏刚刚穿越到穷乡僻壤之地,根本不了解这个世界,是不可能答得上来的。他在陶家藏室呆了几个月可不是白呆的。

荀祁与秦湛眼睛都盯着卫苏,秦湛神色有些肃然,他没想到荀祁一开口就是这样的问题。这个问题在当世依旧无解,一旦提及,便会有不同的声音辩论,最后谁也说服不了谁,只能不了了之。

而荀祁话音一落,便抿了一口酒,似笑非笑的看着卫苏。呵,爷叫你狂妄,不拿出点真本事来,你还真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卫苏神色自若,在荀祁问话之时就淡定的喝酒吃菜,听完之后,才放下筷子来。笑着道:“众所周知,‘法’脱胎于‘礼’,这是不可争的事实。有记载云: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教训正俗,非礼不备;纷争辩诉,非礼不决;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礼不定;宦学事师,非礼不亲;班朝、治军、行法非礼不行;祷词祭祀、供给鬼神,非礼不诚。注①由此可见,前朝礼法于一体。”

荀祁点头,卫苏说的一点不错。

卫苏接着说道:“如今礼法之争加剧,愈演愈烈,我认为是不可避免的。”

“不可避免?那这样下去又该如何?争来争去也没个结果来,难不成就要一直争论下去?”

“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当然不可能按部就班。”卫苏伸出一根食指在眼前摇了摇,“争论出结果来又如何?难道礼就能将法碾压下去么?或者法站在礼的头顶?”

“可是,不争出个结果来,谁都不服谁。”

卫苏摇摇头,“格局,格局懂不懂?礼与法既然不相容,那何不剥离出来,自成一脉?”

“剥离?剥离?”荀祁喃喃自语,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只是想不通其中精妙之处。

卫苏淡笑不语,如果能过领悟透彻,自成一派,那便是轻而易举。

秦湛看荀祁从未有过的认真模样,心知这是有了些了悟,趁热打铁,不如帮帮好友。他沉吟道:“要剥离到也不难,难的是剥离出来之后如何定论?一个新生事物,没有足够的保护,没有血肉,最终也将泯灭消散。”

“那就给它构建一个框架,替他装上骨肉。这就需要更多的人去完成,或许一代人难以完成,需要几代人的努力。”

“哦?卫公子是否已经有了些想法?不知能否说说看?”秦湛偏过头,眼中微光闪过。

卫苏也不客套,侃侃而谈,“这个说起来就多了,法者,国之权衡者也。公正权威是必不可少的,立法是循序渐进,顺应时代发展,顺应民心。”

“以法治国不是不可能,但必须民知法令,执法必信,做到赏罚分明。前朝有‘刑不上士大夫’,可是我却认为‘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呵!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荀祁惊讶出声。他看向秦湛,手指都微微发抖,这话……这话……

大逆不道,的确是大逆不道。君王天授,哪怕无道,臣民却敢怒不敢言,谁人敢以罪制之。可卫苏那句‘君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如何能够行的通?

卫苏并没有管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喝了一口酒,继续道:“要知道,不论哪一种学说,要用在国事上,最主要的目的还是在于富国强兵。君无术则弊于上,臣无法则乱于下,此不可一无,皆帝王之具也。注②故而,‘法治’、‘势治‘’、‘术治’三者合二为一,相辅相成,是不可或缺的。当然了这并非是一蹴而就的,这就需要很多人的努力,还要根据国情民俗制定相应的法律法规。而且定法也非一成不变,或许百年前的法规用于百年后就已经不适用了。”

卫苏停下来,他说了那么多,也只是依据他曾经学到的,以及了解的历史简单的总结。他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没有任何的规律可言。也不知道这两人能否听懂,不过他也没打算做过多的解释。

卫苏揉了揉脑袋,这酒水喝着淡淡的,没想到后劲倒挺大的,他的脑袋已经有点晕乎乎的了。

秦湛仔细听着他的话,不住点头,从卫苏的话里,可以看出等到法脱离出原来的束缚,自成一体后,用以治国也是一个全新的尝试,说不定能带来一个全然不同的崭新的秦国。

如果,如果他能试试,秦国是否就能摆脱目前的困境?富国强兵,富国强兵,这是多少有为国君的期盼。

西秦如今国弱民孱,如若不改变,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亡国灭种,从此国将不国。如果卫苏有办法富国强兵,那么……

可惜,他只不过是颗无人在意的弃子,空有一身抱负,最后也只能蹉跎一生。他捏紧了拳头,终还是不甘心啊!

荀祁反复咀嚼卫苏的话语,哪里还有一开始的玩笑之意。他再也不顾及自己的形象,眼神放空,双手不停的抓着自己的头发。许久之后,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然后蹭地站起身来,也不管被他衣角带倒的凌乱碗盏,急急就跑了出去。

“你做什么?”秦湛拉住他,怕他出什么事。

荀祁手舞足蹈,“我先告辞了,去学宫找韩先生。哈哈哈,这题有解了,我要让先生也高兴高兴。”荀祁自顾自高兴,出门槛之际差点被衣角绊倒。他却浑不在意,只是提了衣摆,连平日里时刻都要注意的翩翩风度都丢掉了,丝毫没有形象的小跑离开。

“……”卫苏一脸懵,这是怎么了?什么事值得他这般喜之若狂?

秦湛几乎没眼看,嘴角却多了一抹笑意,用眼神示意让侍候的仆人继续给卫苏斟酒。清了清嗓子解释道:“他平日里不这样。”

这解释还不如不解释。

秦湛举起酒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敬你一杯。”

卫苏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了几句客套话。

秦湛眉心紧皱,“我亦有难题,萦绕心底良久。至今无法解决,不知能否请卫公子解惑?”

卫苏撑着脑袋,“说来听听。”

虽然不确定能不能解决问题,但是这种事埋在心里就怕到最后成为解不开的心结。说出来不管能否解决问题,也会让人轻松一些。

秦湛帮了他不少,这点问题,他没理由拒绝不是?

秦湛思索了一阵,似乎在想该如何措辞,卫苏也没有催促,只等着秦湛开口。

“我是西北之地西秦小国的一个不受宠的王子。”秦湛小心的看了卫苏一眼,发现他并没有惊异之色,提到喉咙都心才放下。

卫苏点点头,秦湛与荀祁两人身上自带了一股与一般世家子弟不同的贵气。他早就注意到了,只是没有过多去猜测,秦湛这么一说,他也并无意外。

“西秦国王子?”卫苏一拍脑袋,笑着道:“我原说见你怎么有些面熟,原来是真的之前就见过。“

他想起来了,之前还在白水县城之时,有西秦王子路过白水县前往颍阳学宫,那时整个白水县都轰动了。他也带着妹妹去看了,只不过当时人太多,又隔得远,他的心思又在妹妹身上。就怕人挤人的,妹妹卫蓁会有什么闪失,故而当时晃过一眼。到后来,这事情过了也就将之抛在脑后了,所以上次再见面他才会有熟悉的感觉,只是当时他没想这么多罢了。

”是吗?“秦湛嘴角微勾,他却不敢说当时这一抹青衣就此入眼入心,再次见面时他的雀跃欣喜。

他借着喝酒的动作,将眼中复杂的情绪掩去。再次抬头时,又恢复了往日里的平静无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