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社里鸦雀无声。
就在玲子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什么时, 不月神已然站起来了。
“不行。”口吻不容置疑。
即使看不到神明的表情,玲子也能从那冰冷的声音里听出此刻的不月神有多不高兴。
她捻了捻指尖,总听斑说不月神一直很关照丰月神,果然是这样啊!
“哈哈哈, 不要着急, 这只是我单方面做的决定, 还要问玲子愿不愿意。”美丽的神明似乎没把交出名字这事看得多重要, 随和地说道。
话音一落, 不月神立刻看向一旁状况外的少女, 威胁的目光堪堪挡在面具之下。
“我?”玲子指了指自己,随即意识到自己被卷入了麻烦之中, 当场呆滞。
这关她什么事啊!?
眼见不月神的冷气越来越重,玲子却没有慌忙推拒,而是仔细想了一下,清了清嗓子,“这个嘛……我依丰月神的意思。”
她微微一笑, 没有因为不月神的冷脸退缩。
神社里, 两神一人再度陷入沉寂。
昨天斑一通发火气跑之后,现在不知道在哪里;而不月神这么多年来,早已形成了迁就三日月的习惯;更不用说神侍, 本身就是神明的伴生之灵,一切以主人的意愿为准。
一时间, 居然找不到可以拦住三日月的人。
“那就开始吧。”三日月示意玲子坐到对面。
不月神站在一旁, 按着盛棋子的两个盒子的手指紧绷, 良久,才将它们各自递出去。
他是该阻止这场比赛,但作为挚友, 他有什么理由不支持丰月神呢……
而且,丰月神也不一定会输,不是吗?
不月神仿佛还沉浸在刚刚那局棋里,按照丰月神的水平,怎么可能敌不过一个人类少女?
然而他想错了。
三日月,此时并不能看到棋盘。
刚刚少女闯入时,他就已经把面具按下来大半,此时只留有勉强看得到地面的缝隙。
……要下盲棋。
三日月有些尴尬。
已经不仅仅是盲棋的程度了,他甚至不知道棋盘格子的位置。
玲子拿起一颗棋子,“那我先下了?”
三日月颔首,“好。”
只听见一声清脆的“啪”,玲子把第一颗棋下在了棋盘正中心。
——多亏了这些年磨练的能力,现在三日月只听声音,也能大体分辨出声源所在的方向。
于是,他紧跟着下了一步。
对面少女的声音传来:
“哎――棋子要放在交叉点上哦,不然后面看不清。”
三日月听见少女帮忙移动了一下棋子。
“唔,第一次下这个,见谅见谅。”他笑着说了谎。
在历来本丸屈指可数的清闲时光里,下各种棋是刀剑付丧神们为数不多的娱乐项目。
他只是看不见棋盘而已,但这个情况不好给人知道。
玲子的目光在仅有两颗棋子的棋盘上扫视,随意问道:“三局两胜还是一局定胜负呢?”
她对自己的水平有信心。
“一局定胜负吧。”三日月慢悠悠地说。
三日月宗近,这振被众多审神者认定为欧皇体质的太刀,具体表现在无数次面对没有接触过的技能,都在大体了解规则后,赢过了技能高超的熟手,无一例外。
就算是掷骰子,对手晃出三个六,三日月也会拿到一个不小心裂成两半的骰子,掷出六六六加一。
但现在……
不月神观望着棋局,眼底的神色愈来愈冷。
丰月神在故意输。
没有章法的落子,甚至会落到直线外面去,一点也没有刚刚与他对弈时的气势。
他忍不住打量那淡色的身影,却发现他们明明相处了百年之久,自己却还是看不出对方一丝一毫的想法。
棋局结束得很快。在三人没有注意时,五颗同色棋子已经连成了一线。
“你输了~”
少女俏皮的声音响起,不月神恍然发觉这句话自己在不久前刚听到过。
三日月欣然道:“那,等我写一下我的名字。”
说完,他起身去找书写用的干净白纸。
“把你的名字给我……没问题吗?”玲子也不能理解三日月的做法,懒散地趴在桌子上问,“要不换个条件?比如……让我从高处掉下去不会摔伤之类的……噗。”她又想到自己天天追妖怪跳崖跳树的情景了。
三日月拿着纸和笔走过来,“会有什么问题呢?”他笑着反问,“你会用来做不好的事吗?”
“那可说不定哦~”玲子眨了眨眼,又立刻笑了起来,“你真是我见过最奇怪的人。”
三日月没再答话,径直坐下,拿起笔尖沾了沾墨。
不月神犹豫再三,上前按住了三日月正要写字的手。
“为什么故意输给她?”
这话一出口,三日月与玲子都愣住了。
“你是故意输掉的?”少女认真注视着面前的神明,已经信了大半。在窗外时,她其实已经看了一会儿两神之间的对弈,虽然她对他们下的棋不是很懂,但仍能看出丰月神处于优势,将不月神逼到半路认输。
“……当然不是。”三日月下意识托了一下面具。
短暂的停顿成功把玲子最后那半份疑惑打消了,她已经确信,赌约的表面下,神明有着不能告人的理由。
“如果你是故意让我赢的,我可不想接受,”玲子说得直白,“所以,我们换一个方式比吧?”
“那好吧,”三日月对此没什么意见,只要能顺利把名字交出去就行,“这次的比赛方式由你决定。”
不月神站在角落不敢吱声。
……刚刚没忍住,生气了么?
“我想想……”玲子手指抵着下巴思考,“啊!有了。”
“我们来玩石头剪刀布吧!”
少女简短地说了石头剪刀布怎么玩,“总之就是这样啦,记住了吗?三局两胜制!”
三日月点点头,“那就开始吧。”
在看不见的情况下,三日月随便出了个剪刀。
“啊,我输了……”少女道。
三日月笑容一滞,这可不行。
好在欧皇体质一般都遂主人的意愿,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也是幸运的表现。到后面两局,三日月总算都输了。
“好,那就只能收下你的名字啦~我会好好保存的!”玲子开心道,无论从哪方面看,能拿到神明的名字都是一件超级值得开心的事。
这次不月神没再阻止,眼睁睁看着三日月提起笔来。
沮丧。
如果那只肥猫回来,会抓烂他的神社吧?
这边,玲子踮着脚凑过去看。
三日月流畅地写下了第一个字。
玲子眼尖地发现,“三……?”
三日月执笔的手猛然一顿。
糟了。
下意识写成自己的名字。
即使已经在这世界过了约一百五十年,但平日又没有需要用到签名的地方,因此,刻入灵魂与记忆的名字一直是“三日月宗近”。
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三日月用笔尖细细地把“三”字涂成一片墨迹。
玲子又发现了,“咦,你怎么涂了?”
三日月温声道:“不小心写成了人类的文字。”
“哈,可是‘豊’是这么写的哎。”玲子用手指在桌子上写了个字,“人类的文字也是有笔画顺序的哦。”
文盲·三日月·丰月神沉吟一声,“看来,还是要多学习啊。”该说幸好丰月神这个名字笔画多吗……
很快,他写好了一张用神的文字书写的“丰月神”。
玲子拿起写好名字的纸,又拿起另一张带着墨痕的纸,“不介意的话,我也把这张拿走咯?”
“当然。”三日月道,“不过,那张纸可没什么用哦。”
“没关系,”玲子把两张纸摞好,夹入友人帐里,“能拿到这么多神明的东西,说不定有好运气呢~”
之后要做的事,就是让不月神对斑保密了。
玲子听斑的警告听得快要腻了,眼下有个见证人,肯定不能让他把事情说出去。
令两人都没想到的是,不月神极好说话。
“放心,我不会告诉它的。”神明的声音听上去极其低落。
不月神想,他都没办好肥猫交给他的任务,压根没脸说。
而且……丰月神决定好了,他也没什么可说的。
玲子把友人帐装好,转头看了眼天色,“已经这么晚了!”她忙不迭地与两神挥手告别,“等学校休息日的时候我再来!”
不月神看向三日月,迟疑半晌,终究没有问出为什么要把名字给少女。
……
本以为还有一段时间才会接到审神者的联系,可刚等到当天深夜,通讯就来了。
【三日月,任务坐标稍后发给你。明天下午之前,紧急前来协助。】
三日月起身点上烛灯,淡黄的烛光下,一串数据自动输入到时空罗盘里。
【看来很紧迫啊……】他感慨了一句,而后说,【我明白了,我会尽快安排好这边的事情。】
【啊,对,差点忘了。】审神者的声音很小,【你现在任务做到哪里了?】
【嗯……】三日月想了想,说出一个名字,【夏目玲子。】
审神者了然,【她啊。】
顿了一会儿,审神者又道:【这个时间点没什么重要的事了,把你的灵力留在那边一部分,直接过来就好,不用担心。】
三日月应声:【好。】
他忽然想到与玲子的约定,【不过,我和夏目玲子约好几天后再见面——】
【不用管,反正她大概率会放你鸽子。】审神者笃定道。
三日月失笑。
【好了……不说了,我这边还有事。】
审神者急急忙忙的挂断了通讯。
已经没多少时间了,眼下最重要的是安排后续工作。
三日月叹息,他都快相信自己是个很勤奋的神了,连离开也要大费周章。
首先是撒播丰收之种的工作。
这些暂且可以交给神侍来做——他走之后,地灵们的呼唤就传不到他们耳中了。不过,就算神侍无法做到他亲自上手那么完美,也完全能好好撑过几十年。
剩下的就是祭典。
三日月发现原来他这么多年只干了两件事,这个世界的时间过得远比想象中快。
宣布自己要沉睡一段时间时,所有神侍都愣了一下,互相看看,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薰与柿格外不解,他们不能相信这是他们勤劳的大人所做出的决定,“供奉您的香火虽不如曾经旺盛,却也够用,可为什么……”
三日月开始表演。
他装作虚弱的样子,按住心口,“可能是人类的信仰在逐渐变少吧,已经感到有些吃力了。”
薰和柿难以反驳。
不过短短一百多年,世界却变迁得如此之快,人类的供奉逐年减少,丰月神大人他……已经用超出自己能力几倍的努力来工作了。
“那——您好好休息,我们等您醒来。”
三日月点了点头。
没等清晨到来,他来到不月神的神社。
出乎意料的是,不月神没在休息,而是站在崖边,不知眺望着什么。
一群白面黑衣的神侍围了上来,“哎呀,这不是丰月神吗~”
“丰月神今天怎么有空上来玩啊~”
“是来找我们不月神大人的吗~”
不月神听到声音转过身来,看到三日月的瞬间,他心底的不安愈发强烈起来。
挥退了神侍,两人面对面坐着。
“最近力量逐渐减弱,我打算休息一下……”三日月说得真诚,“往后,就不能与你一同参加月分祭了。”
预想中一起讨论应对方法的情形没有出现,不月神只是沉默,好半晌才说:“原来……你把名字给那人类是为了这个吗?”
三日月没有说话。
总觉得对方已经知道了什么。
“……我知道了,我会等你回来的。”不月神微微垂下头去。
“我会回来的,我保证。”
三日月想了想,终究摘下了脸上的面具,将其递到不月神手上。
不月神的手指轻轻一动,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
“我把它留在你这里,回来时找你来拿,怎么样?”清冷的月色下,神明展露出从未出现在外人面前的容颜,那是比月华还要昳丽的颜色,却带有绵延悠长的华贵之感;沉浮着新月的眸子微笑着,比天底下最珍贵的酒水还惹人沉醉。
不月神怔怔地接过面具,喃喃,“已经,用不到了吗……”
轻盈精致的面具冰凉,却还是比他的手要烫。
他甚至不敢抬头看三日月一眼,只能说:“我会帮你看好三隅河源的。”
再看一眼的话,他不能保证会不会抓住对方手,让他留下来。
天亮了,不月神目送三日月下山,再上山,进到神社。
一切都像往常一样。
然后,再也没有出来过。
……
不久后的几天,人类少女按照约定走到神社里来。
寂静,四处都是不正常的寂静。
怀着疑惑,她轻轻推开屋门,“我进来了哦——”
夕阳铺满地板,里面却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