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闭在地下的时光太过久远, 久到本丸的刀剑都换了几轮。
鹤丸感慨着,跟着几振短刀在本丸里闲逛。
直到遇见加州清光——彼时的红色打刀自被解封就送进手入室养伤了,出房间正巧遇上满地乱窜的鹤丸, 惊得一下子踏空台阶崴了脚。
鹤丸拉起摔倒在地的加州清光, 在对方震惊的眼神中忍不住大笑, “啊哈!你居然还活着,这真是吓到我了。”
连打招呼的方式都是这么独特。
加州清光一脸见到鬼的表情, 整个人都恍惚了,许久才回过神。
在确认审神者身死之后,隐忍了长达十年之久的打刀蓦地落下泪来。
原来……黑夜是能结束的吗。
这些年, 亲眼看着本丸来来去去无数刀剑,却无力伸手去救一次, 其中的痛苦、自责,早已郁成心结,远不是轻易可以解开的。
这次换作大和守安定慌了手脚, 从怀里掏了张手帕出来——他从没见过好友露出这样的表情。
加州清光看向三日月, 红色的眸子因为泪水颜色愈发深沉, 万般情绪都归于一声叹息。
此时已经雨过天晴,湛蓝的天空划过一道绚丽的彩虹。
从这天起, 本丸恢复了生机。
曾经每日在痛苦之中煎熬的付丧神们终于像是扫清了阴霾,整个人都透着一股重生的活力。地下的碎刀被清理出来, 埋到了本丸樱树下。没过几天, 众刃又填平了地下的暗室,毁掉了暗道开关,彻底尘封了过去黑暗的历史。
让三日月哭笑不得的是,他被其他刃劝着搬入重新翻修好的天守阁,说是要好好看着他, 甚至还有短刀轮班半夜抱着枕头过来跟他一起睡。
众刃们的不安他全然看在眼里,于是没有反对,顺便临时担起了“审神者”的职责。
然而,看似已经将过往的仇恨沉淀下去的众刃,实际上并不觉得三日月会就此忘怀——即便他在那个渣滓身边的时日不长,可所经受的痛苦,必然是他们难以了解的……光是那天看到的纹刻在他身上的痕迹,就难以想象男人的灵力如何造成巨大的痛苦,那么,之前未被他们看到过的又会有多少呢……
如果表现在刀纹上的话,怕是更加……
他们可以等时光慢慢将记忆淡化、伤疤抚平,但三日月不能。
或许……连三日月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灵魂已经被那个渣滓重创得千疮百孔。
看着三日月看似悠然轻松的模样,本丸每一刃都不忍心去打扰他,他们甚至不敢问起过往,生怕三日月是为了他们而强自欢笑,祈祷自己的猜测只是猜测。
直到短刀们提出泡温泉的建议,他们才借此看到了无法被掩饰的真相。
……
随着秋日渐凉,本丸各处也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尤其是温泉连和其中一角的居所——杂草除净,带着浅色花纹的大理石被洗刷一清,原本干涸的泉水重新满溢,木制托盘上盛着万屋新上的清酒;惊鹿轻敲,偶尔有落叶坠于水面,随着水波飘向角落。
为了放松身心,今剑找到一个空闲的下午,对着无所事事的同僚们提议:“呐,温泉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不如大家一起来吧?”
“温泉?”小乌丸想了想,“倒也不错。”
“那就这么说定了!”今剑拽了拽岩融的衣角,“走吧,我们去通知其他人。”
“温泉吗……”被第一个通知到的三日月彼时还坐在天守阁中筛查审神者遗留的文件,听到今剑的话,他歪头考虑了一下,笑着应道:“好啊。”
“什么?温泉?”鹤丸兴致勃勃,他都忘了本丸还有这东西。
很快,高机动的短刀把消息带给了每一刃,没过多久,所有人就都前往温泉集合了。
曾经的审神者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将本丸扩建得足够大,连带着温泉也是寻常本丸的几倍,与其说这是一个用来休憩的池塘,倒不如说这是个装潢华丽规整的游泳馆。
没等三日月走近,便已经听到了从中传来的笑声,“这酒真不错……再来一杯!”
“次郎殿早已到了,太郎殿也在里面。”日光一文字对着面色发黑的小乌丸无奈道。
“既然是来放松的,就随意一些吧。”三日月笑吟吟道。
小乌丸叹了口气,眼底却泛起柔和的笑意,“只怕今天他们要疯玩一场了。”
“三日月殿,浴衣已经拿来了,都在旁边的更衣室里,去换就可以了!”乱藤四郎走过来,将端着的茶和粗点心举起示意,“已经为您准备好茶和点心了哦!”
“哈哈哈,那我就先过去了。”三日月对几刃点了点头,转身向外走去。
更衣室里的数名刀剑付丧神早已换好了新浴衣,此时正聚在一起聊天,将屋内吵得热闹无比。见到三日月进来,几刃亲切地打了招呼,便又聊了起来。
三日月今日穿着方便穿脱的内番服,将柔软的衣服脱下后,随即取了搭在一旁架子上的白色浴衣。
不知什么时候,房间内的声音全然消失了。
第一个看到三日月后背的鹤丸正在说着话,余光不经意一瞥,声音便戛然而止。其他几刃见状,纷纷朝着他看的方向望去,亦是陷入沉默。
深色的图腾浓重而鲜活,像是将付丧神劲瘦的腰半环包起来,从这上面,他们依旧能够感受到那股属于那个男人的、令人厌恶的混沌灵力。而更让他们觉得触目惊心的是三日月腰间青紫的握印,以及,平日掩盖在手套之下、一直没有被他们发现过的勒出的红痕。
“……那是什么?”
鹤丸喃喃,目光复杂而难以言喻。
身旁的几刃没有回应他——在大广间的那次,除了鹤丸、加州清光,还有被特意挡在后面的今剑,所有刃都看到了男人折辱三日月的场景。
而现在,男人终于死了,印记却依然存在。
这样的回忆,三日月殿不会再想提起……
穿好浴衣的三日月听到了鹤丸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向自己腰后随意看了一眼,回过头道:“没什么,不小心留下的东西罢了。”
男人死后,“名”在他的体内,造成了这样难以消退的迹象。
三日月的语气太过轻松,在鹤丸听来却无比刺耳。
雪白的付丧神沉默了几秒,直冲冲地朝三日月走过去,直到近在咫尺,才停下了脚步。
“什么叫‘没什么’!?”
鹤丸望进那双浮着弦月的眼中,发觉在他眼中找不到任何掩饰的迹象,顿时怒从中来,双拳紧握,恨不得一拳砸到他身后的墙上。
“只是一点小伤……不用放在心上。”三日月将腰带系好,轻轻笑了笑,“大家还在等着我们呢,快些出去吧。”
看着三日月云淡风轻似的面容,鹤丸的心一点点下沉。他从未想到过,三日月为此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如果他一开始就成功了呢?是不是就不会有后来的这一切?曾经的三日月不会死,现在的也不会……承受这一切。
想到这里,鹤丸的呼吸愈发急促,掌心被指甲掐出红印。
三日月离开了房间,几刃看鹤丸面色不太好,小心翼翼地上前询问:“鹤丸殿……你还好吗?”
鹤丸低着头,额前的发丝挡住了他的神情,直到半晌过后,他缓缓抬起头来,金色的眸子暗沉,“告诉我……三日月显现之后发生的一切。”
……
温泉的活动进行得还算顺利——如果不管快要结束时才到场的鹤丸几刃、半途喝醉被大哥搀走的次郎、聊着聊着就抱成一团呜咽的短刀们。
三日月泡在角落中,沉思了一整场“‘真名’如何处置”的问题,又与围过来的短刀们聊了几句,便心满意足地走了。
在他走后,刀剑们时隔多日再次召开了秘密的会议,这是最轻松又是最沉重的一次。他们可以随意地聚集在这里,无需在担心自身或是同伴下一秒的生死。
只不过,这次不是由小乌丸主导,而是鹤丸。
“我已经知道了本丸这段时间发生的事……”鹤丸沉声,“那个渣滓除了留下了文身,还有别的东西吗?”
“据我所知……应该是没有了。”石切丸摇了摇头,他的眉头微微皱起,“只不过,那个图案里还存留这他的灵力……他应该已经死了。”
“那是三日月用的手段,他的意识还没有完全散去。”鹤丸解释道,随即嗤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从哪找来的馊主意。”他死活没有关于这种东西的印象,怕是还有后手。
“这段时间,对他可要看紧了啊。”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发现,三日月殿的刀纹……”前田轻轻道。
“我和前田亲眼看到的,”平野的眸中同时浮现出担忧与愤恨来,“三日月殿的刀纹……”
“这么短的时间,肉身上的刀纹就磨损成了那个样子……”前田别过头掩饰脸上的伤痛,却还是忍抬高声音喊出来,“三日月殿一定是被那个畜生,被他——”
他再也说不下去。
众刃无一不明白,刀纹的状态关系到刀器或肉体的磨损,三日月几乎没有被派出阵过,而一次出阵就算重伤也不可能使刀纹变成那种样子,那剩下的就只有……
“还有一点……”平野眼眶微红,声音哽咽,“与之前的三日月殿刀纹的位置……一模一样。”
话音一落,每个刃脸上的神情都是一震。
小狐丸低语,“是吗……”
——三日月究竟为他们付出了多少,怕是难以估量。
“不管怎样,那个人已经死了,本丸正在向好的方向转变,就算有新的审神者,想必也不会像那个男人一样。”小乌丸闭了闭眼,“如果还是同样的人渣……”
他乌黑的眼瞳中闪过微光,手掌作刀刃状,“在重新缔结‘链结’之前,杀了他。”
“而三日月……就像鹤丸所说。”
“我不认为他真的毫不在意,所以……尽可能地陪伴在他的身边吧。”
……
月亮高升,本丸陷入安静的黑夜。
三日月在房间里铺好被褥,刚解下轻装的腰带,便听到身后的门被缓缓拉开。
他转过头,看到了来人高大的身影,“小狐丸?这么晚了,你来这做——啊……”
三日月被小狐丸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不由得挣扎了一下,却再次被一股力量压制。
“别动,让我看看你的刀纹。”
小狐丸紧紧盯着面前的身影,眼眶酸涩至极。
他抬手将三日月的轻装扯下,暖光之中,细腻白皙的脊背上嵌着一个模糊不清的刀纹,像是未干的墨迹被人狠狠一抹,布满瑕疵。
——审神者死后,其他刀剑的刀纹都一并抹除了,只有三日月自己的刀纹还在。
这也是……那个男人造成的影响吧。
“什么……刀纹?”
三日月先是茫然,而后终于醒悟:这个世界的他们除了本体有刀纹,原来身上也有的吗?
而且刀纹是在自己后背上,怪不得之前一直没有发现……
“没关系哦,”并不知道刀纹还会有状态的三日月笑着道,“身上只是有一点痕迹而已。”
殊不知,这话在小狐丸耳中反倒成了欲盖弥彰——比刀剑本体更诚实的东西,就是刀纹,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三日月殿受了多少折磨,甚至是……折辱……
“为什么……”小狐丸抬手抚上三日月背上纹着的墨痕线条,声音不自觉地发颤。
为什么要一个人背负所有事情呢?这明明不该是你做的啊!
小狐丸猩红的兽瞳里盛满愤怒与悲伤,仿若岩浆欲迸,有什么将欲滴出。
他伸出手,指腹在那块皮肤上竭力摩擦,试图抹去那块瘢痕。但这毫无用处,只是把皮肤摩挲得更红,甚至留下一道指甲划出的痕迹。
“唔……小狐……好痛……”
三日月没料到小狐丸会直接上手,更没想到他会用如此巨大的力量,而刀纹所传达的感觉远比他想象的强烈,即便在战场重伤都不曾痛呼的他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仍是没有从小狐丸的钳制中挣脱出来,却忽然感觉到几滴暖热落在了自己背上。
小狐丸按着三日月的肩膀,不让他回头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
“抱歉……”他嘶哑着声音,将壁灯直接关上。
“……睡吧,好梦。”
三日月听着小狐丸慢慢地离开房间,在黑暗之中久久睁着双眼。
看来……计划得稍微推迟一段时间才行啊。
……
后来的一段时间,三日月很明显地感受到本丸的众刃无时无刻不在自己身边,像是看守着他一样。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一个月左右,待他对这个世界的时之政府与本丸间的制度研究得透彻了一些,等本丸的所有刀剑平静了情绪,趁着时之政府从现世录取新人审神者的机会,向其申请了新的审神者接任本丸。
看着时之政府传来的讯息,三日月翻查着新任审神者的身份,眼中带着缓和的笑意。
嘛……终于到了离开的时候了啊。
作为代替男人牵制本丸刀剑的“根”,他不离开的话,新来的审神者便无法与刀剑们缔结新的“链结”。如果被查出问题,这可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啊……
楼下热闹非凡,看来是新的审神者和狐之助已经到了。
三日月合上文件,将天守阁的东西收拾整齐,将钥匙留在桌子上,转头朝本丸偏僻的角落走去。
这个黎明的早晨,新入职的萌新审神者紧张地整理了衣袖和面具,忐忑不安地走进本丸。
他忐忑不安地来回张望,却没有发现任何刃的踪影。上任之前,他就听说这是一座历史很久的本丸,不知道里面的刀剑付丧神会不会接受自己……
忽然之间,从天花板掉下来一个白影,将新审神者吓得倒退十几步,差点坐到地上。
“你、你你!”审神者一手捂紧了面具,一边磕巴得说不出话。
“哇!吓到你了吗!”鹤丸叉着腰哈哈大笑起来,金色的眸子审视了一番,忽而绽开了笑。
看起来是个不错的家伙,该让三日月过来“检查一下”啊。
“喔,新的审神者来了啊。”刚睡醒的加州清光打了个哈欠,对他招了招手,“您好,我是加州清光,本丸资历最老的刀。”
“你好……”审神者眼巴巴地瞧着他,“我我是新来的审神者……今年十九岁,代号沢,名字是——”
“嘘。”加州清光伸出手指,涂着鲜红甲油的指尖按住那白狐面具的嘴巴,成功让审神者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不要说出真名哦,有教导过你吧?”
“嗯……啊……”完全结巴了,面具下年轻的脸涨的通红。
“哇!是新的审神者吗?”今剑坐在岩融肩上,几乎按捺不住地蹦下来,绕着审神者转了好几圈,“三日月知道嘛?让他来看看呀!”
加州清光转头,恰好看到走廊上的短刀,“退,去叫三日月殿过来一下吧。”
五虎退怯怯地点了点头,跑向三日月的房间。
……
紫红的火焰在眼前跃动,乌黑的炭木铺在最底层,这是昨日新开的锻刀炉。
三日月的眼底映着暖色的火光,将那两弯弦月补成了太阳般的圆形。他凝视着其中,将华美的太刀缓缓从鞘中抽出,刀身上的新月纹样依旧美丽而夺目。
在曾经的世界中,即使碎刀,也照样醒了过来。
但这种情况只出现过一次,他并不确定这种机会是否有很多,因此,这个决定,其实是一场豪赌。
不过……他通常都很幸运,他相信,这一次也一样。
三日月将本体放于炉上,烈火灼烤,就连站在这里也能感受到其中的温度。
将本体掷于炉中,他会离开,而这个男人会永远受火灼之苦,就像感受锻造刀剑的过程一般。
三日月轻笑,并不犹豫,将本体抛了进去,一瞬间,身上的混沌灵力像是被洗涤,发出痛苦的嘶吼,随之消除殆尽。
而他的身体,也逐渐变得轻盈。
大概……赌赢了吧?
就在三日月等待意识消散之时,屋门被猛地推开。
在众刃的视线里,他们只能看到正在变得透明的身影。
“三日月……”
在五虎退说发现三日月不见之后,他们心中逐渐浮现出恐怖的预感,今天之后,他们就会再也见不到三日月了。
他们疯了一般寻找,到头来还是晚了一步。
“到底为什么……”
众刃红着眼,无法再触碰到他一丝一毫。
他们都以为三日月已经不再在意,太过轻易地被完全欺骗过去。直到一切发生在眼前才明白,那些黑暗的回忆,已经一步步将三日月拖入深渊……
他们甚至连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做出这样无法回头的选择。
三日月回过头,无奈地笑着,没想到在最后关头,还是被发现了啊……
他张了张嘴,却没能留下一丝声音,便随风消失了。
池中只剩一振完全碎断的三日月宗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