锻刀室内静谧异常, 只听得到火舌舔舐炭火发出的清脆爆裂声。
雨滴打在窗沿的响声嘈杂,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透过被雨糊得不甚明亮的窗户,能够望见远处廊中昏黄的灯光一片朦胧。
乱藤四郎依偎在锻刀炉旁, 眼底映着两团跃动的暗红色炉火, 表情晦暗不明。
“三日月殿……您刚刚说的是真的?”
即使滚烫的温度透过厚实的墙壁传到身体, 乱藤四郎也感觉不到体内存在任何一丝温度,做了那么多伤害大家的事情……他明明已经没有了活下去的资格。
但现在, 三日月殿告诉他,那个男人会死,而且很快就会!这实在太让他难以相信。但看着三日月殿笃定的神色, 从最初以来积攒的仇恨与愤怒像是一点星火,将原本渺茫的希望重新燃起。
他相信, 三日月殿并不只是在安慰自己……
望着那双被泪水洗刷得透亮的宝石般的眼睛,三日月轻轻颔首,眼中露出几分柔和的神色, “我已经拿到了审神者的‘名’, 他的灵力无法再对你们造成伤害, 换句话说,即使杀了他……也不会对你们造成任何影响。”
乱藤四郎依旧不敢轻易接纳这件事, 小心翼翼地问道:“可是,我听鹤丸殿说过, 断掉‘链结’的数目太多的话, 那个人就会发现的啊……”
他的眼睛亮了亮,“三日月殿找到了完美的办法?”
三日月笑而不语,点了点头。
“太好了……”乱藤四郎连呼吸都在颤抖,他几乎抓不稳腰间的本体刀,手指绵软得不成力道, “我、我现在就去杀了他……!”
“先不要着急。”三日月上前,扶住乱藤四郎的手,将已经出鞘的短刃缓缓按了回去,“现在还不是时候。”
“为什么!?”乱藤四郎抬起头,眸光亮得惊人,到达极点的恨意竟是比炉火还要滚烫浓烈,“三日月殿根本不明白我们这些年遭受了什么!本丸碎了多少刀,我们失去了多少兄弟与同僚,已经是数也数不清了……三日月殿不懂我的心情的话,就请不要阻止我!”
三日月只是拉住他冰冷的手,将其握在自己手里,温声安慰:“我都明白……”
他转眸望向短刀,眉宇间看不出丝毫受过折磨的苦与痛,唯有温和的笑意漾在唇边,“即便我只在这里待了很短的时间,也足以明白你们受过怎样的苦楚,只是现在,还需要完全确认他的灵力与你们断开。毕竟……现在的大家,早已不能冒任何风险了啊。”
乱藤四郎怔怔地看着三日月,唇瓣颤抖,脸色煞白。
是啊……三日月殿被那个人折磨到那样悲惨的地步,又被刻下满是灵力的家纹,灵魂所受的痛苦绝不会比他们浅一分……而现在,他却连一丝责怪自己冲动的意思都没有,却反过来安慰自己,明明最需要纾解痛苦的是他才对啊……
瞬间懊悔遍布满脸,良久,乱藤四郎才用细弱蚊蝇的声音道:“抱歉……是我太冲动了。”
三日月将短刀的手轻轻翻过来,因为他毫无知觉地按着刀刃,手指根部已经被划出了深刻的伤口,鲜血将刀鞘染红了一片。
“三日月殿……”
乱藤四郎想要抽回手,却被三日月按住,一股温和且舒适的灵力通过那只手传递过来,染血的伤口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了。
“这是怎么回事……”短刀惊讶地睁大双眼,殷切地看着三日月,想要得到答案。
“拿到了审神者的‘名’后,我也可以使用他的一部分灵力。”三日月笑道,“等他的灵力与你们完全断开关系时,就可以行动了。”
这话是骗乱藤四郎的。
三日月无法使用审神者的灵力,只能将其压制,转而用自己的灵力为他修复。
除了这一句,就连之前所谓的“需要完全确认他的灵力与你们断开”也是半真半假。
实际上,如果按照预想的计划,拿到男人的真名后,他可以将其直接销毁,从而保证男人与本丸的刀剑再无瓜葛,就此斩草除根。
可现在……男人将属于自己的图纹刻在了他属于此世界的“灵”上,就意味着他也变成了男人的一部分。换言之,他正在渐渐取代男人,成为了新的牵制刀剑的“根”。
这样的结果,实在是超脱了他的预期。
“所以……”三日月望着短刀,目光温和,“我也需要你的帮助。”
“那……三日月殿,我需要做些什么吗?”
三日月的话让乱藤四郎心潮澎湃了好一会儿,内心纠结片刻后,乱藤四郎出声问道,“不如我去把退、小夜和药研哥他们抓过来,您帮忙让他们清醒过来,然后……我们可以反过来对付那个人!”
三日月笑着摇了摇头,“知道的人越多,风险也就越大,你听到这件事后都难以自制,那他们呢?他们……也不可能不会自责吧。”
乱藤四郎的心骤然一凉。
是啊,他们的身上都背负着兄弟的命……
想到这里,乱藤四郎紧握双手,眼神坚定,“就让我来帮您吧!无论您让我做什么,我都会拼尽全力去做的!”
“很有觉悟啊……”三日月唇边的笑意加深,他伸出食指,轻点在短刀眉间,“不要让大家发现你恢复了记忆,继续隐藏在大家身边吧。”随着灵体的交融,他也继承了男人的能力,适当的暗示易如反掌。
“啊……”乱藤四郎捂住被戳到的地方,愣了半晌,仿佛有什么指示深入脑海之中了。
“我明白了。”
……
黎明时,雨还在下。
天守阁内的光线晦暗不清,坐在桌前的男人翻开一份又一份文件,随意散漫地写写画画。
三日月恪尽职守地做着近侍所要做的工作,将一杯盛着滚烫咖啡的白瓷杯放在男人身边。
杯中飘出浓郁的香气,未关严的窗户有风钻进来,纸张翻页声哗然,为寂静的房间增添几分热闹。
男人完成最后一笔,将笔帽扣上,随手端起咖啡。
“三日月。”他唤了一声,将手放在桌上。
听到声音,三日月走到男人身边,动作轻柔地将他的手套脱下,又拿出抽屉中特质的药膏。
男人遍布狰狞疤痕的手是鹤丸曾经的杰作,当时鹤丸的刀差一点就将他的手斩下,还伤及了他的灵魂,由此造成了永不磨灭的伤疤。
在天守阁的这段时间里,男人常常唤他帮忙涂药——药是由灵体做成的,换句话说,是由付丧神的“灵”。
审神者将付丧神的“灵”制成自己的药,他虽知没有效果,却还是乐此不疲。
他只是借付丧神的命出气,以此报复鹤丸所做之事。
三日月也脱下手套,弯着腰,将药膏涂抹在审神者的手背上。
药膏带着淡淡的香气,是一种冷硬且凌厉的味道,男人看着那双白皙修长的手,反手便将另一只手覆在其上。
常年被包裹在护甲中的手触感柔滑,无论抚摸多少次都不会厌倦,男人呼吸骤然变得沉重,将三日月猛地拉过来,让他坐在自己的腿上。
三日月扶着男人的胸口,神情柔软而一成不变。
从皮肤的状态、肌肉的弹性、脉搏的跳动、灵力的波动中,他察觉得到,这具身体正在急速衰竭。
是啊,连“真名”都失去的人,也会被世界意识消抹,这是无法挽回的事情。
这么说来,这倒有些像“神隐”了。只不过,“神隐”是被世界忽略,而失去“名”,是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连带着性命一起。
真名融合之快,等到男人反应过来,早已来不及了。
到那时候,除了消亡,他别无可选。
为男人涂完药后,三日月清洗了双手,继续站在他的身后听候差遣。
……
“乱!你怎么又走神了?”次郎太刀疑惑地看着乱藤四郎,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又晃,“从今天早晨开始已经好几次了。”
“次郎。”小乌丸不赞成地看了次郎一眼,“他昨夜去了天守阁。”
去天守阁做什么,不言而喻,无非是又遭受了非人的折磨,或者……
乱藤四郎吸了吸鼻子,作出平日不甚欢快的模样,“嗯……有些不舒服。”
“那混蛋又没给你手入吧,”鲶尾凑过来,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眼中盛着担忧,“感觉还好吗?”
乱藤四郎勉强笑了笑,“没关系……还好……”
他怎么能听得下去……三日月殿在费尽心思帮助他们,而本丸的大家却因为被蒙在鼓里,计划着如何铲除三日月殿。
如果他也不知道真相的话……一定会把这些事情全部汇报给那个男人吧,就算自己没被控制,也一定会附和所有人,想尽办法将三日月殿……杀死。
“明明之前不会这样的……”次郎眉头紧皱,“是不是做了更过分的事情?”
“不……”乱腾四郎摇头,“我只是觉得,现在行动不太合适……本丸这么多刃……”
他要救三日月殿。
三日月殿没有练度,空有灵力,再强也不可能敌得过本丸这么多同伴攻击的!
“我也知道这些,”小乌丸慈爱地看着面前像是受惊过度的孩子,“我们只是在想一个能在不惊动那个人的情况下最好的办法。”
“就像上次说的,派一振刀——”
“让我去吧!”乱藤四郎道。
“可你不是……”小乌丸着实疑惑了,“你上次还拒绝了。”
乱藤四郎心中一惊,努力让自己的神色不那么慌乱,他低着头,揪紧了衣服,“我上次是,是不想让三日月殿受到伤害……”
说着,他忍不住流出泪来。
“是,是这样的啊……三日月殿是被那个人控制的,就连药研哥也是,退也是……大家都是这样……”
乱藤四郎胡乱抹去自己的眼泪,“我根本不想看到他们死……”
所有刃都沉默了。
“所以……让我去吧。”乱藤四郎颤声,“就算是不让他们再痛苦下去也好,这一切,都让我来承担。”
“我明白了……”
看到短刀落泪的模样,小乌丸心中也不由得升起几缕哀伤,“就按你说的办吧。”
……
“三日月殿!”
从那之后又过了几天,趁着审神者外出,乱藤四郎在傍晚收到了隐秘的传唤。
乱藤四郎悄悄推开屋门,看到正坐在房间中央,擦拭着本体刀的三日月。
那振弧形优美的太刀被保养得异常鲜明亮眼,刀身呈现新月,刀锋凛若霜雪,在被拿起时,还能淡淡地映出周围景物的影子。
“乱,”三日月回过头,金色的流苏随着一齐划过撩人心弦的弧度,连那双眉眼都泛起无尽的昳丽之光。
在热血沸腾,心脏鼓动中,乱腾四郎耳中响彻一句直击灵魂的话话语。
“你——想亲自报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