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狩(三)

天守阁中, 审神者翻阅着桌上的文件。

被黑色手套包裹着的手指轻快地翻动着书页,面具下传来不成调的曲调,即使看不见男人脸上的神色, 也足以借此观测到他此刻不错的心情。

在平整而光滑的黑色大理石桌面上, 一只狐之助一动不动地盘卧于一块柔软的布垫。

即使是量产的智能生物, 也有类似活物一般的灵动,而这只狐之助眼睛无光, 身体僵硬,像是一件死物。

三日月发现,从自己刚才进来的那一刻起, 它便没有动弹过。

狐之助一向是时之政府与本丸之间传递信息的渠道,不能动弹的狐之助, 无疑失去了这项功能。

或许是男人动用了什么手段,将狐之助变成了这副模样。三日月如是猜测。

而破坏狐之助的原因……无疑是不想让时之政府知道些什么。

蓦地,通讯器响起, 审神者按下接听, 低哑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

“嗯。没有问题, 我知道了。”

审神者抬头看了一眼,三日月正垂眸静坐着, 仿佛一件没有生命的精美艺术品。

他的语气中带着危险的笑意,“这次……有了新的玩具。”

中断通讯后, 审神者起身, “走吧。”

随着话音落下,三日月听到轻微的脚步声在头顶响起,过了片刻便完全消失。

单是这一点,就足以让他明白——在天守阁上方的位置,有暗设的隔层。

自己时时刻刻都在被监视着。

三日月拢在袖中的手微微蜷握, 随之放松下来。

这样的话……可要小心行事了。

“乖乖呆在这里。”

经过的时候,审神者停住了脚步,用手指轻轻挑起三日月一缕深蓝的发丝,继而顺着他的侧脸向下抚摸。

三日月不避不躲,就连唇边的笑意也一成不变,“是,主人。”

像是对三日月的反应不满意,审神者没有继续动作,而是望向门口。

下一刻,两个短刀付丧神将门拉开,为男人披上一件羽织。

一盏茶的时间过后,天守阁只剩三日月一人。

不仅如此,连隐匿在暗处的极化短刀也一并离开了——四周不存在任何灵力的波动。

三日月的目光扫向天守阁的每一处,与大广间的装潢一样,这个房间的装饰也是极尽奢华,由此看来,审神者是个喜爱享乐的人。

或者说,他将虐待刀剑付丧神也看作得到乐趣的一种途径。

三日月起身,缓缓走到桌前。

桌面的文件都是时之政府下发的通告,明晃晃地摆在那里,他拿起其中一张,上面只有审神者用作签名的代号。

代号对审神者来说是一种保护,暴露真实姓名可能会被神隐——得知审神者的姓名并让其神隐,这对刀剑付丧神来说是代价最小的做法。

看来,这个人在享乐的同时又十分谨慎,不然早已沦落到被神隐的下场。

桌子后面有一个陈列架,从头到尾盖着,密不透光。

三日月撩开陈列架的帘布,赫然发现陈列架的最顶端摆着一振太刀。

没有刀鞘,刀身已然绽开大量裂纹,散发的灵力极其微弱,已到了濒临碎刀的地步。

……鹤丸国永?

三日月仔细回想在大广间见到的每一振刀,十分确定没有那抹雪白的身影。

既然鹤丸的本体在这里,作为付丧神的灵体又会在什么地方……?

三日月伸出指尖,向其注入一丝灵力。一阵微弱的光芒闪过,致命的裂痕稍退了些许,肉眼难以看出变化。

定定地看了太刀半晌,三日月将陈列架的帘布重新盖好。

他不能做得太明显,只能维持鹤丸本体的完整。

三日月继续在房间里兜转,嵌入墙壁的书柜中摆着大量文字晦涩的书籍,抽屉与箱子全部上了锁,还有一只惹人注目的精致的神龛。

能够威胁到、或者关乎审神者性命的东西,一般都会藏在天守阁内,或是被审神者主动带在身边。

三日月打开未锁的书柜,随意地翻阅了几本,发现都是些关乎各种理论的书籍,便又放了回去。

转头时不经意一撇,他注意到有一本书鼓起突兀的一块,中间似乎夹着一个本子,从空隙看向里面,纸上记着密密麻麻的字。

三日月将这本书抽出,只打开一点,里面夹着的本子便顺势落在脚下,发出一声轻响。

没等他弯腰捡起,便听到身后突然响起男人低哑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

三日月眸色一沉,他竟然没有听到开门声。

没想到天守阁中居然还有其他通往外界的道路……

三日月神情平静地转回身,脚下一动,将刚刚掉落的本子踢入沙发底座缝隙。

他露出惯常的微笑,不作任何解释。

“主人。”

审神者站在不远处,望着房间中捧着书籍的付丧神。

被消抹意识的刀剑付丧神通常还留有自己的特质,没有主人的命令,他们的确也会依照自己的习惯做事。

就像之前那振三日月,平时也是喝茶看书,没有什么不同。

不……两者之间也有差别,比如这一振,就格外顺从。

想到这里,审神者面具下的唇角微微勾起,径直走向面前的付丧神。

他伸出手,轻易地将腰带松散勾开,将对方压在柔软的床垫上面。之后,华美的狩衣脱落,白皙的肌肤暴露在视线之中,颈间的金色流苏随着呼吸起伏。

“真美啊……”

审神者赞叹着,挑起三日月耳侧的一缕头发,低头望去,付丧神的神态依旧平和,两轮新月像是沉淀在湖泊里,没有丝毫挣扎的意味。

虽然差不多玩腻了之前那个三日月,相比从前的仇视与忍耐,这振三日月配合的态度让他愈发起了兴致。

审神者将三日月翻转过来,猛然顿住了动作。

在付丧神肩胛中间的位置,那个圆形的、已经模糊了大部分的刀纹瞩目而刺眼。

审神者眯起双眼,用力按上那块皮肤。

怎么会呢?

先不说就算是同样的刀,刀纹基本不会出现在付丧神身体的同一个地方。新刀的刀纹从来都是完整的,这个三日月身上的刀纹却……

与先前那振三日月,一模一样。

审神者松了手,重新直起身来,低头打量着身下的付丧神。

是那块碎片的缘故吗?

与这振三日月融合的碎片里,的确带着上一振三日月的刀纹。

他从来没有见过先例,或许……这一振三日月也存在着之前那振的意识?

审神者皱了皱眉头,看向三日月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件物品,带着推测与怀疑。太聪明的刀,虽然比其他的有意思,却也意味着麻烦。

他不是个喜欢麻烦的人。

“起来。”

听到审神者命令一般的口吻,三日月坐起,抬手拢起衣服,不紧不慢地将腰带系了回去。

……或许是刚刚碰见他翻找书柜已经让对方起了疑心?但或许又有别的原因。

三日月安静地坐着,等待对方再次开口。

而审神者只是倚在墙上,不知在想什么。

没过多久,几振极短从刚刚审神者出现的暗门里依次走进来,为首的小夜左文字手中端着一个托盘。

三日月一眼扫过去,里面盛着大量的刀剑碎片。

“主人。”小夜左文字走过来,恭恭敬敬地垂下头。

审神者将手伸入其中,捞起些许碎片,又随手扔下。

金属相撞的声音清脆,仿佛痛苦的铮鸣。

五虎退也走了过来,模样如同娃娃一般乖巧,“主人,我把它们扔到下面去吧。”

审神者轻抚了一把五虎退的脑袋,将盘子递向三日月。

“把这些垃圾扔到最里面。”

三日月接过托盘,却不知道“最里面”指的哪里,于是站在原地。

根据五虎退刚刚的话,碎刀对这个本丸来说应该是习以为常的事了。

审神者起身,走到神龛旁边,将它整个按了下去,接着,他将本该沉重的书柜轻松推开,露出一条看不到尽头的暗道。

三日月了然,没想到天守阁下面……不,应该是整座本丸下面,还有特意留出的空间。

至于用来做什么,他大概能推测出一二。

走下暗道,里面的灯光稀疏而冷白,惨惨地晃人视线,阴冷的湿气在墙上凝作水珠,泪一样滑落下去。

空气中的铁锈味刺鼻,与发霉的青苔融合在一起。

暗道曲折而窄长,每个路口都能看到周围许多上锁的门,看不出材质,却是非常重而厚。

经过一处偌大的空间时,三日月看到了堆积如山的刀剑碎片。

带着血,生着绣,散尽了灵力,废铁一般聚集在这里。

在这湿冷的环境中,每一块碎片上都遍布泪一样的水迹。

三日月脚步未停,直直地朝着最里面走去。

终于,在暗室的尽头,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原来在这里……

对方雪白的羽织早已被鲜血洇得看不出颜色,地面的暗色是早已干涸的血,铁链穿透了他的锁骨与肩胛,紧紧缠绕在钉于墙壁的架子上。

三日月朝着鹤丸走去,轻微的脚步声在静谧的暗室里异常清晰。

白发的付丧神睁开双眼,金色的眼瞳散发着诡谲的光芒,仿佛暗处蛰伏的野兽,目光中带着冰冷的审视。

在看到面前的人是三日月时,他紧绷的神情缓和了些许,皱起的眉头有一丝松动。

三日月在鹤丸面前站定,在他空无一物的腰间扫了一眼。

天守阁的那振太刀应该就是他的本体。

“是三日月啊……”鹤丸的声音沙哑,仿若砾石磋磨。

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三日月手中的托盘上,声音中带有一丝笑,“啊,又送下来了吗……这次是谁……?”

“不过……”

鹤丸抬眸,唇边勾起细微的弧度,仿佛是无所谓的调侃。

“不管是谁……总会有另一个同样的替代他。”

三日月注意到,鹤丸被锁链穿透的地方又渗出了深色的血,伤口已经与铁锁的颜色融为一体。

不知道他到底在这困了多久……

鹤丸低咳着,连抬头都像是颇为费力,“好吧,过来,我告诉你……怎样对付那个渣滓。”

他咳出了些血沫,咳嗽引发的颤动带动锁链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靠近点,那些短刀应该就在不远的地方偷听……”

鹤丸随意地瞥了一眼旁边,转而注视前方颀长的身影,眼中光彩顿时暗沉下来。

三日月又走上前几步,直到与他仅剩一步之遥。

痛楚霎时间席卷整个身躯,没有任何征兆。

三日月动作一滞,缓缓垂下目光,发觉本体不知何时被鹤丸抽去、握在手中。

太刀穿透了他的胸膛,鲜血顺着刀刃向下滑去,在对方紧握刀柄的苍白指间交错,旋即滴落。

“嗤……就这么急着为你那‘主人’邀功吗?”

三日月惊然抬眼,望见鹤丸得逞一般疯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