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窄的陋巷将呼吸声放大了无数倍。
呼——
呼——
南舟斜斜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口腔里的血腥气顶着胸口上泛,让他不自觉干呕了两声。
为了避免这一局面,他已经把最有用的道具都让给了他的队友。
除了携带一些占据空间的杂物外,南舟几乎算是白身参加了这个游戏。
他从仓库里拿出一块糖,拆开糖纸,喂到口中,勉强平息了血腥气对他精神的影响。
以自己这样的伤势,是不适合继续留在这个世界里寻找“车票”的。
尽管南舟也怀疑,永无镇只发生了细微的变化,自己这么一路走下去,在盒子的尽头,是否真的有一个车站在等着他?
但如果就这样贸贸然闯入下一个世界,谁知道等待着他的会是什么?
如果他的伤这样叠加下去,舫哥见到了,又要难过了。
怀着这样的担忧,南舟把自己的衣裳敛了敛,想把那些伤处全都藏起来。
旋即,南舟意识到了某种异常。
他仰头上望。
一颗雪白的脑袋,从屋檐上方探出,阴恻恻地望着他。
南舟微微蹙眉,一个眼刀掷过去,那光魅马上如临大敌,倏地一下抽身回撤,喉咙里发出咯咯咕咕的呻吟,和其他的光魅传递讯号。
南舟用舌头轻轻拨着糖,把腮帮子顶得鼓起了一小块。
他身体虚弱,视线模糊,耳中也有如炸了个蜂巢。
但四周窸窸窣窣的潜行声,他仍然能捕捉个大概。
……十几只。
不,应该有二十几只。
他们尽管衰弱,但数量占优。
在如此极端的环境下,南舟需要尽快做出抉择,决定下一步的行动方向。
糖融化在口中的感觉,大大抚慰了他紧绷的神经,也让他神经的痛颤平复了不少。
南舟拾起掉落在地的铁丝,准备再次尝试打开铁盒的锁。
然而,就在他直起身体的瞬间,异变陡生!
满月之夜,光魅心浮气躁,在衰弱之余,对血液的渴求越发疯狂。
一道寒光从墙头飒过,饿狼一样,从后扑抱上了南舟的后背。
光魅亮出雪亮狰狞的牙齿,在空中划出一道残影,狠狠咬到了南舟的颈部侧面!
血光四溅!
南舟被这一口撕咬冲撞得跌出两步。
新鲜的血香味,刺激了暗处的光魅们。
衣角伏地曳动的声响愈发急促,交叠在一处时,听来令人头皮发麻。
然而,就在南舟血液涌入光魅口中不到数秒,那怪物就活像是咽下了一口硫酸,口中赫赫而呼,表情痛苦万状地松开齿关,要从南舟身边逃离。
南舟偏着头,抬起手掌,面无表情地按死了它的后颈,任它尖利的牙齿在自己侧颈上楔入更深,让牙腔自动啜吸血液,再回流到光魅口中。
……光魅的原始设定,在这个世界依然有作用。
光魅体内的能量,是可以靠攻击同类和人类进行流动和提升的。
但一旦咬噬到比自己能力更强的同类,就会被反噬。
——南舟的妹妹,就是死于这个设定。
袭击南舟的光魅被这强者的血液逼得面上的光芒尽褪,只剩下一张面皮紫胀一片,沉浸在反噬对大脑造成的极端痛楚中,口中发出无意义的哀嚎,穷力挣扎,软绵的肢体啪啪敲打在南舟身上。
南舟不为所动,掌心越发用力,逼得它的牙齿扎得更深一点,再深一点。
那只莽撞大胆的光魅,在身体发出一阵恐怖的痉挛后,终于软塌塌地从南舟身上坠下,像是一个坠满铅块的麻袋,咕咚一声摔落在地。
南舟脚步踉跄两下,扶住墙壁,用指尖点按住脖子上的两处血洞,缓缓催力止血。
他自己的血顺颈流下,在他雪白挺括的衬衫领子上烙下点点梅花。
他沉静地扫视四周。
那些蠢蠢欲动的光魅眼见同类惨死,龟缩在角落,面面相觑,野兽一样用喉音沟通。
在这瘆人的呼朋引伴声中,南舟低下头去,发现经过刚才的一番缠斗,染了自己鲜血、捅入锁心的铁丝,居然断在了里面,把锁眼完全堵死了。
……南舟皱眉。
他要尽快做出决断。
如果这些光魅一拥而上,撕也能把他撕碎了。
他失血过多,一口气跑到这里,已经是强弩之末,根本不适宜长途奔走。
但南舟还是打算搏一搏。
他需要尽快设法开启盒锁,却不打开,将盒子存入仓库,再放出傀儡,在小镇中尝试搜索,能多查探一时是一时。
如果情况实在窘迫,或者遭遇{江舫}追杀,他也能适时开启盒盖,躲入下一个世界。
如果不趁着拿到盒子、又可以自由活动的时机,好好查一查车票去向的话,他极有可能会在下个世界中继续疲于奔命,在诸多世界的泥潭中奔走挣扎。
在半途活活累死,也不是不可能的。
南舟从仓库中取出眼镜戴上,延展精神,释放出那些人偶,只留下了一个,用来保护自己。
他一面拖着伤体前行,试图离开这片光魅集聚的区域,一面托抱着盒子,思索着开盒之法。
而他身后的光魅却不肯轻易放他离开,宛如嗜血蚁,跗骨蛆,亦步亦趋地尾随着他。
它们也很快商量出了计策。
当身后屋瓦传来“格棱”一声响动时,一片屋瓦应声落地,发出四分五裂的清脆响声。
南舟猛然驻足。
此时,四下里絮语声一齐停止,空气中静得诡异,只有风在陋巷中的呜咽声,变得格外清晰分明。
南舟手掌翻覆,把盒子贴着自己的身侧放好。
同时,他双腿微分,膝盖下屈,脚尖也分开了一点。
寂静持续了很久。
暴动却只发生在一瞬之间。
随着一声唿哨,原本用来保护南舟的布偶,转眼间被野兽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光魅群撕成了碎片。
南舟吸足一口气。
转眼间,他的身影连带着破碎的布偶,被如海如潮的光芒簇拥其中、淹没不见。
……
天上过了一大片云彩,将明灿的月色掩住了十数分钟。
待云开雾散,一轮巨大的圆月重新悬于半空,沉甸甸的分量十足,将整个黑苍苍的天幕都生生地拉拽了下来。
如洗的月色,照亮了这世间,也将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的光魅尸身映得具具分明。
在这些惨死的光魅中间,在小巷的光影交错之中,靠墙躺着一个犹能喘息的人。
他只有脚尖还曝露在月色之下。
只是他双目紧闭,胸膛还剩下微微的起伏,气息绵长。
如果不是他面颊染血,周遭狼藉,这画面其实意境不差,像极了一幅安睡的美人图。
来袭的光魅也没想到南舟会强悍至此,一时间死的死,伤的伤,受伤的在发现实在啃不下这难啃的骨头后,能跑得动的,全都四散逃离了这是非之地。
万籁俱寂间,一道皮鞋的声音踏着较为欢快的节拍,自远而近,向南舟靠拢。
……南舟腿部受创,一路淅淅沥沥流下的鲜血,成了最好的指向工具。
{江舫}出现在了巷口。
就算在月圆时刻,以前的{江舫}也断不会独身一人来到这里。
这些光魅就算虚弱,群聚起来的力量,也是骇人无比。
他虽然统筹了许多小镇居民,组成了一支猎杀队,可归根到底,镇子里有脑子、有行动力的,也只他一人。
对怪物各个击破,对单打独斗的{江舫}来说,才是最好的战术。
谁想到,不速之客南舟却帮了他的大忙。
今天一战,小镇内三分之一的怪物都被他击杀在了这里。
他环顾了小巷中横陈的尸身面容,发现每一具光魅尸体,嘴角都染着大片的血迹,几乎糊满了半个下巴。
{江舫}迈步一一跨过,准确地寻着了他的目标。
……果然,被吸了这么多血,南舟的脸白得已然接近透明。
{江舫}在南舟身边站定,随手掷下一个被他割下的布偶脑袋,又用尖头皮鞋轻踢了踢他的臂弯:“喂。”
南舟累极了,却还是睁开眼睛,平静地向他点头示意:“你好。”
{江舫}用脚尖踩上了人偶头颅的面颊,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他寻找南舟时,恰好看到满街乱跑的人偶。
这让他对南舟的身份愈感好奇。
南舟抿了抿唇。
{江舫}也猜出了他想说什么,和他异口同声道:“‘这是第七个问题了’。”
南舟和他合辙说出这句话后,也是无奈地仰起脸道:“你耍赖。”
{江舫}合身抱膝蹲下,说:“谁让你不问我问题。”
“那我问了。”南舟抿了抿干涸的唇畔,“你最近……有没有在镇里发现车票一样的东西?”
与其四下搜索,不如问{江舫}这个最熟悉小镇的人。
{江舫}认真回想了一番:“你说的‘车票’,是什么样子?”
直到此时,即使嗓音倦怠,南舟的思路仍是清晰无比:“未必是纸质票据。它只是名字叫‘车票’而已,形态有可能是一块牌匾、一面旗帜,甚至是一块石头、一本书。只要是最近多出来的东西,都行。”
{江舫}言笑晏晏:“‘多出来的东西’?那就只有你了啊。”
南舟又一次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是气力不济,还是不想理他了。
{江舫}低垂眉目,原本蹲着的膝盖轻轻跪入了满地鲜血中。
他探身伸手,想要用大拇指替南舟揩掉从嘴角渗出的血,却在离他的嘴角只有三寸的地方停住了。
{江舫}舔了舔嘴唇,撤回手来:“哎。值得吗?”
南舟用鼻音困倦地应了一声:“嗯?”
{江舫}:“你的那个‘希望’,究竟长什么样子?”
南舟张开了眼睛,瞧了他一眼,坦承道:“……和你很像。”
{江舫}的心尖怦然一动。
他下意识地伸手掩住,好藏住这一瞬的怪异心绪,同时露出了惯性的笑容:“是吗?”
南舟打量了他一阵:“嗯。不过也就一眼,再多看看,就不像他了。”
这个回答让{江舫}表情狠狠一凝。
“……‘一眼’吗?”{江舫}深望着他,“一眼的缘分……凭什么呢?”
说话间,他伸手去捉南舟的领子。
南舟却猛地往后一闪。
他的指尖和南舟的胸口交擦而过。
南舟从激战过后积攒了许久的力量,也尽数消耗在了这一翻一滚间。
南舟把那方盒子放在了地上。
盒子的锁仍在,锁与盒子连接处的锁片却已经扭曲裂开。
……上面染满了斑斑血迹。
{江舫}回身看向满地的光魅尸身,恍然大悟。
先前,他一直以为,这些怪物嘴上沾染的血迹,都是噬咬南舟得来的。
但事实是,南舟因为某种原因打不开锁,又不想靠砸摔破坏盒子结构。
……他居然能想得出来用光魅的牙齿咬合锁头来开锁的主意。
{江舫}向他靠近一步,眼里盯准了南舟,轻声道:“你留下吧。”
南舟没有动。
“我和你是一样的人。”{江舫}说,“我和他又是很像的人。你伤得太重,需要休息,不要去找他了。”
“……错了。”
“我不要和我一样的人,也不要和他很像的人。”
南舟字字咬得分明:“我只要他一个。”
南舟不去看{江舫}此刻的表情,固执地单手揭开了盒盖,并努力抬头看向天空。
这次,在世界崩解的瞬间,无数评论清晰地跳了出来。
“哇,他真的杀了他吗?期待起来了。”
“垃圾游戏垃圾游戏垃圾游戏,为什么角色换了小世界却不能回血?”
“一星差评,没有理由,就是玩。”
“这是我玩过的最差的Open world游戏,探索范围和自由度都小得惊人,游戏目的就是不停地寻找盒子,太单调了,我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耐心了。”
“我为什么不能搞水仙?为什么不能和其他NPC发展感情线?”
这些评论,仿佛是在嘲弄他的努力,不过是一个任人点评的游戏。
或许是因为伤疲乏力,累及精神,南舟在堕入黑暗中后,竟然就这样半晕半睡了过去。
在彻底晕厥前,他只看到了{江舫}身体被崩裂的世界吞噬前,向他伸出的一只手。
时间滴滴答答在他耳畔流失。
在茫茫然地漂浮了许久后,南舟的意识宛如被一根小刺轻戳了一记,骇然惊坐而起。
……他睡了多久?!
他忙去确认时间。
……还好,不过二十五分钟。
南舟强逼着自己从睡梦中加速苏醒。
而眼前映入他眼帘的一切,让他再一次眉头锁紧。
刚才唤醒他意识的那根“尖刺”,实际上是窗外高一声低一声的鸟鸣。
凌乱的床铺、日期为8月18日的日记、半完工的画架——
他竟然……再次回到了第一个盒子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