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什么玩笑?
强自甩开不祥的念头,占叻重新稳住阵脚,在南舟砸碎一楼仅存的窗玻璃前,他特意记录下来了南舟的形影,又在一间房的镜子中爬出,化作实体。
他蹑手蹑脚地打开了门,又顺手掩上。
这潜入的动作,他做得相当熟悉。
只是,南舟他们究竟去哪里了?
三层走廊的玻璃都尽碎了后,整座宾馆就是上下通透、一目了然的了。
他能藏在哪里?
占叻手提钢刀,在慢吞吞游走,不断切换视角,一个个房间看过去,还经常会受到定律影响,被迫将视角切到散落在一楼热带花草中的镜子碎片。
连续多次切换失误,占叻心浮气躁,直想骂人。
而就在占叻眼睛里绽开血丝、周身戾气横生时,一只手突然鬼魅似的从后探来,径直摸上了他冷冰冰的喉结。
占叻当场定住,动弹不得,一腔早就冷了的血轰然一下涌上了头脸。
他做过很长一段时间生物。
占叻并不觉得自己死了。
因此,在生命遭到这等威胁的情况下,他作为一只鬼,竟然是恐惧得发不出声音来了。
南舟无声无息地立在他身后,微冷的手指拂过他颈部的皮肤,让他无端起了一身粟:“你在这里啊。”
言罢,占叻感觉颈部骤然一痛,脑袋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向后调转,以背对着南舟的姿态、和南舟面对面了。
南舟比他高上一点,却要纤细上许多。
他捧着占叻扭曲了180度的脸颊,抬起手,很轻地拍了拍。
占叻吓得当场溃散,逃窜回了镜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在占叻落荒而逃后,南舟看向江舫:“这样很吓人吧。”
在江舫眼里,这是他家的小纸人在求表扬。
他笑答:“很可爱。”
于是,南舟便自顾自认为,他还不够吓人。
他打碎了消防玻璃,在制造了新的反射介质、持续分散占叻力量的同时,从中取出了一把暗红色的长柄消防斧。
他倒提斧柄,将斧头的斧尖拖曳在地上。
所到之处,木屑翻卷,噪音袭人。
那利器切割地板的声音,经由回字形的走廊扩散,更显得可怖磨人。
占叻躲在一间无人客房的镜子中,听到南舟用他有点呆板的平静声音道:“影子先生,你在哪里?”
“先生,我们谈一谈呢。”
“你出来找我吧。”
“或者,我也可以来找你啊。”
占叻:“……”哪里来的神经病?!
他摸着发冷的后颈,颈骨还残留着被彻底拧断的怪异感。
遭到这一番袭击后,占叻终于确定,刚才身上的虚弱和刺痛,不是自己的错觉。
他的确是被大大削弱了。
现在的情形,对占叻来说,是彻底尬住了。
讨不到便宜,对于他这种善于趋利避害的人来说,当然想要立刻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下次有机会再论长短。
……可惜,他走不了。
旅馆是施降的中心点,是一切的发源。
他的根就扎在“旅馆”这个圆心上了。
简单来说,现在的他,反倒被降头困在了这间危城里。
而被炼制成降头的他,也无权呼唤主人,让他把自己带走。
还没等占叻从一团乱麻的思绪中拉出个线头来,就听到走廊里又添了一个让他后背发冷的新声音——
所有客房的备用钥匙,都统一放在前台,由专人保管。
现在的前台空无一人,所以南舟毫无阻碍地取到了一大串钥匙。
他将黄铜制成的大钥匙圈套在手腕上,悠然地打着圈。
哗啦——
哗啦——
空寂的走廊里,满是钥匙彼此撞击的脆响,清亮悦耳,然而落在占叻耳中,却是让他汗毛倒竖的噪音。
好死不死,南舟来到了他藏身的二楼,在距离他三步开外的201房间,数出了正确的钥匙。
……咔嚓。
占叻只觉得这钥匙像是直直捅到了他的脑瓜仁里。
南舟还很有礼貌地敲了敲门:“你在吗?我进来了。”
在这句温和的话过后的下一秒,一声敲碎盥洗室镜子的脆响,宛如炸雷,惊得镜中的占叻打了个巨大的哆嗦。
在极度的不安和惊惶下,占叻算是彻底明白,不能这样下去了。
他是来杀人的。
现在还有一人一鼠逃窜在外,如果一味拖延下去,万一被他们发现了降头所在……
来前,「坤颂帕」就隔着坛子,向他强调过,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他一条命完全被「坤颂帕」拿捏在掌心,如果自己失利,他决计不会放过自己的!
占叻心下一横!
他不信了,自己一个死人,无挂无牵,还能被南舟一个活人吓死?
而就在他下定决心的时刻,刚刚被南舟打碎、散落一地的盥洗室镜子碎片中,幻化出无数黑色的流动物质,蜿蜒着爬出来,形成了粗壮的影子触手,蛇一样蠕动着,向外爬行而去。
果然,黑发与银发青年都在走廊上。
黑发在低头开下一扇客房的门锁,银发则微笑地注视着他。
……谁也没有注意到自己。
影子触手将自己隐没在阴影中,沿着墙根,蟒蛇一样地顺流而行。
当南舟他们走入202房后,占叻蹲伏在了门口,严阵以待,做好了杀死南舟的一切准备。
占叻报复心极重。
刚才南舟拧断了他的脖子,那他也要礼尚往来,在南舟出来的一瞬,把他的颈骨拧碎!
虽然不将人一点点折磨致死,十分不符合他的美学,可现在的他也顾不得许多了。
占叻立在门口,胡思乱想地考虑了许多计划,想了很多南舟的死相。
直到时间渐渐流逝,他才意识到了不对。
……南舟和江舫,一直留在里面,没有出来。
房内也没有镜子的破碎声传来。
那黑洞洞地开启着的202房门,黑着灯,没有光,像极了一个无底的深渊。
望着这片漆黑,占叻冷汗泉涌似的冒了出来。
他们去哪里了?
他们还在里面吗?
或者说,那个黑发青年,是不是也在门的另一侧,静静窥伺着自己?
占叻僵在了门边。
他小心翼翼地分出一部分精神,流转到了202的反射介质上,想要看看内中是什么情况。
谁想,他刚刚出现在盥洗室的镜子上,就见银发的江舫笑盈盈地抱臂站在镜子前,仿佛早就知道他会到来。
吃了这一吓,占叻不敢再停留,抽身急退——
就在他倒退着远离房间时,恐怖的一幕出现了。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从202内伸出,发力抓紧了门框。
南舟幽幽从门边探出了脑袋来,黑沉沉的眼珠依旧美丽,定定地望向了他。
可落在占叻眼中,不啻是见到了一只厉鬼。
占叻以为自己的行踪神鬼不觉,但向来敏锐异常的南舟早就留意到了角落里阴影的流动。
他从房内探出头来,对已经退离三四步开外的影子触手轻声道:“抓到你了。”
在巨大的恐惧面前,占叻没有再选择退缩。
相反,他的暴戾在刹那间水涨船高!
怕个卵!
无法出其不意,那就来硬的!
这里明明该是他的地盘,他的主场,杀了他,还不容易!
心念急动间,被打碎的数千片玻璃残片中大量涌出黑雾,拧成了树藤一样的虬结,一路攀援而上,齐齐涌向二楼。
杀了他!
此时的占叻,心里只有这么一个念头。
杀了他!!
大量的影子触手前赴后继,将南舟彻底淹没。
就连南舟手中的匕首可折射出影子的一面,也源源不断地析出了黑色物质,小蛇一样覆盖缠绕上了他的手腕。
占叻用影子触手为自己搭建了一个接近他本相的漆黑身体,立在不远处,等待着亲眼目睹南舟的惨相。
他想象着南舟被撕成碎片的样子,心中大悦。
可这种欢喜的想象,随着一大团影子触手软趴趴地横飞而出、在半空中就此溃散后,紧跟着烟消云散了。
同时,几乎透支了自己全部力量的占叻,感受到身体传来前所未有的、真实的刺痛。
小小的一把短匕首,被他用到了快不及眨眼的程度。
白光烁烁间,他将匕首将一片影子从中斩剖开来。
飞影溅射。
另一道触手意欲夺走他的武器,被他反手钉杀在墙上后,那把匕首被他飞速交换到了另一只手,切水果一样,将大片的影子触手绞杀殆尽!
占叻疼痛难当,瘫软在地。
每一个影子,本体都是他。
他的能力被他自己滥用到了极限。
现如今,每一点影子分身的疼痛也会如实地传递到他身上。
虚弱到了一定程度的占叻,甚至无法自主把自己传送回镜子里了。
占叻艰难挪动着身体,意图在南舟结束战斗前,摸到一面镜子前。
哪怕是一片镜片也好。
他从未如此渴望隐藏起来,躲在暗处,像是一条蛆。
占叻蠕虫一样地在地上扭动着,在周身皮肤被一寸寸划割开来的剧痛中,向201房间爬去。
只差一点……
只差一点点……
然而,就在他即将爬入201房间时,一只手从后轻轻抓住了他的脚腕,阻止了他的动作。
占叻通体生寒,木然着一张脸,回头看去——
南舟歪了歪头,平静道:“先生,你好呀。”
……
南极星奔逃在无人的街巷上,速度极快,脚爪沾地时几乎带着残影。
它一边逃,一边机敏地左右环顾。
一侧橱窗内,一只“南极星”豁然张开嘴巴,撕咬向南极星的咽喉。
它理也不理,一矮身子,调转90度,飞速拐入了下一条街道。
它不能停下来。
在它身后,正尾随一片黑压压的鼠海。
无数老鼠翻滚着、尖叫着,在无人的街巷中,像是一道活动的食人狂浪。
任何活物落入其中,都会被吞噬殆尽。
吱——吱——
蜜袋鼯的尖叫声,在寂静的午夜街道上凄厉地响彻。
南极星顶着一轮怪异的血月,冲上了空无一人的过街天桥。
它跳上了挂满铜锈的栏杆,低头俯瞰这个对它来说太过巨大的城市。
它既然接受了南舟的任务,那它的奔跑和寻找就并不是毫无依据的。
南极星的听力超群。
它能听到,在不间断的吱吱追杀声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声音,存在于这片被封锁起来的空间中。
所以,它找到了这里来。
南极星将一双毛茸茸的耳朵高高竖起,天线一般地四处转着,寻找信号。
……来了。
快到了。
然而,更先一步到达的,是逼命的危机。
南极星一停留下来,鼠海马上逼近了它。
几只打头的“南极星”咧开嘴巴,露出尖锐的牙齿,不作丝毫停留,一马当先,朝南极星直扑而来!
南极星没有躲避。
或者说,它根本没有打算躲避。
以月为背景,南极星的脑袋骤然变大,朝着迎面扑来的蜜袋鼯海,张开了血盆大口。
……欢迎光临。
无数鼠影刹不住车,径直冲入了它的口腔,当场触发死亡条件,烟消云散。
转眼之间,就有七八十只蜜袋鼯葬身在了它的口中。
其他的蜜袋鼯显然并不拥有这样的本事,一时间都有点傻眼。
生物怕死的本能,让它们踟蹰不前起来。
就在这一个犹豫的当口,南极星等待的声音源头,终于逼近了天桥。
——一辆满载了垃圾的大卡车,正在夜色中高速疾驰着。
它是在这片封闭又寂静的降头覆盖区内,唯一处于异常运动状态的物体。
车速足有100迈。
身后虎视眈眈的蜜袋鼯们,都在等着一个要南极星命的机会。
它必须在车辆行进的同时,跳到这辆车上。
只要错过,就会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南极星有点紧张。
它的四只小爪子,在护栏边上交替摩擦出了刷刷的细响,将暗红色的铜锈抓挠得簌簌直落。
当炫目的车灯逼近天桥的瞬间,南极星看准时机,纵身跃下!
而一只被复制的“南极星”,几乎在同一时刻纵身跳起,咬向了南极星的脑袋!
可惜咬了个空。
南极星还是跳歪了一点。
好在它及时张开了自己的翼膜,完成了一段小小的滑翔,跟头轱辘地滚上了车。
它的运气不大好,因为惯性,一头撞上了一个硬纸壳箱,当场就晕了好几秒。
它趴在另一袋柔软的垃圾上,缓了半天。
当它好容易缓过一口气时,垃圾车又穿过了下一座天桥。
它抖一抖绒毛,准备起来查探情况。
但是,当它刚刚在一袋垃圾上站稳时,突然感到身后一阵劲风袭来。
那速度过于快了,南极星未及闪躲,只来得及回过半颗小脑袋,就见一只人脚兜头而来。
它连唧都没来得及唧上一声,就被噗叽一声踩进了柔软的垃圾袋夹缝里。
南极星:“……”
从下一座天桥上跳下来的,是邵明哲。
他回身望去,只见十七八个“邵明哲”站在天桥边缘,满面怨毒地紧盯着他。
邵明哲的帽子和假发,在长久的追逐中早就遗失了。
他原本厚重的衣物也在不间断的追杀中,被撕扯了个七零八落,身体下半还算完整,上半身干脆被撕成了裸体,露出精实漂亮的肌肉。
只有他的口罩还倔强地盖住了他的大半张脸。
他一头漂亮的金发,在高速行驶的卡车上,随着风势向后倒飞。
他根本没有注意到南极星的存在,毫无恐惧地灵活跳上卡车的前厢顶,一手握紧驾驶座一侧的反光镜,身体探下,往驾驶室内看去。
在飞舞的金发间,他看清了司机的面孔。
司机翻着眼白,木偶一样,被控制着机械地在城中兜圈子。
邵明哲早就注意到这辆车了,只是100迈的速度实在太快,害他错失了两次机会。
他追了很久,好在是追上了。
在司机副驾驶座上,放着两只坛子。
这和先前扔到海底的黄泥坛子不同。
两只新坛子上刻着密密麻麻,密度让人作呕的黑色符文。
邵明哲很少参与南舟和江舫关于降头问题的讨论,但他的耳朵还是管用的。
他翻身从驾驶室进入,踩着司机的大腿,翻到了副驾驶座一侧,屈身抱起其中的一只坛子,研究半晌,随手拿起车上悬挂着的金属小挂饰,在符咒纹路上狠狠划了两道,从物理上破坏了符咒的构造。
一件事了结,他正要去抱另一只坛子时,突然,一只小动物掠入窗内,扬爪一挥,刷地一下破坏了他手中坛子上的降头符咒。
当目光落到突然闯入车中的南极星身上时,邵明哲面色突变。
他的眼中第一次流露了明显到过分的情绪。
“你——”
偏巧,南极星破坏的降头,是属于垃圾车司机的。
司机的降头一解,他的身体顿时瘫软下去,没了意识。
高速的车子失去了控制,开始在马路上左冲右突地跳舞。
邵明哲顾不得这个,手一抬,要去捉南极星,谁想碰到了方向盘,车辆霎时向左失控,轮胎发出吱扭一声怪响,朝道旁的树直撞而去!
邵明哲纵身推开司机,去狠踩了刹车。
在上一个游戏任务中,他被教过怎么开车。
车辆在即将倾覆的前一刻,终于面对着一棵参天古木险险停下。
有惊无险。
可当邵明哲转头,再度望向副驾驶座时,却再也看不见刚才那只小小的蜜袋鼯了。
他迅速下车,在夜色中顾盼一番,仍是难寻其踪。
心烦意乱之下,邵明哲一把扯下了有些遮挡他视线的口罩,更加仔细地搜寻起来。
由于用力过猛,牵绊在他耳朵上的口罩棉线也崩裂了开来。
——他的脸上,与南极星额头上的三角金纹、金色面须,包括躯干上细微的金纹走向,完全一致。
邵明哲顶着一张茫然的脸,在车辆未消的尾气中,低眉沉思之余,攥起了拳头。
他知道,自己一直在找这样一只小鼯鼠。
……去哪里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