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飘着蒙蒙血雨,黑云透不进光。
宋徽月在血雨中狂奔,任由身上的衣服被血雨浸透,像一朵暴雨中发抖的花。
“爹爹!”
眼前一片狼藉。
昔日的长衡仙山化作废墟,风声尖锐地嗡鸣,徘徊在空荡荡的宗门中。电闪雷鸣,山门残缺了一半,哥哥和娘亲临别时的背影仿佛近在眼前,到处都是尸体,找不到一块能下脚的地方。
她脸色如白昼般煞白。
“月月,快跑啊!”
掌门被压在一块巨石下,满脸是血:“月月别管我了!魔王马上就要来了!快跑啊!不要说是我的女儿,去找个没有邪魔的地方好好生活好吗?”
火焰缠绕着断木,爹爹虚弱的身子仿佛也在其中烧得噼里啪啦作响。
“不要……”
徽月当即跪倒着扑进他怀中呜咽,两人哭得泣不成声。
“月月乖,听爹爹的话,好吗?”
爹爹声音温柔而嘶哑。
宋徽月执拗地想要将他从巨石下救出来。
可她不仅是掌门之女,还是整个长衡仙山唯一没有修为的人,只能以最原始的方式挖着碎石。
她指尖连着血,摇摇头:
“哥哥娘亲都走了,我就只剩下爹爹了……爹爹别抛下我啊,我害怕。”
掌门苦笑道:“是爹爹没能力才没能保护你……”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爹爹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爹爹,月月这就带爹爹走。”
徽月红着眼。
说罢,黑雾不知从哪窜出来,她猛然被掌门推到一边。
“跑啊!”
徽月膝盖疼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再去寻爹爹的身影却被黑雾挡住,是魔王来了。
黑雾扩散速度很快,几乎吞天蔽日。
从中传来讥笑,很冷,像是巴不得这里的人全部死光了。
“丢人现眼。”
她心中一悸,忙从地上爬起来,望着黑雾的方向。
一名少年从中走出,黑袍飘动各式珠砾发着莹莹的光,连起来一起可见星盘的影子,大拇指上的扳指也是由千年难得一见的宝玉所雕,玉面宛若新生婴儿的肌肤般富有光泽,那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路今慈…真的是他……
徽月浑身发颤,或许从年少雨夜那一瞥开始一切都是错的。
那年路今慈还是宗门中的小弟子,一穷二白,在仙山饱受欺凌。奄奄一息蜷缩在血泊中,她不禁心生同情。
给他赠药,送桂花糕,伴他度过这一生最艰难的日子。
见过他脆弱,也见过他恶劣又想求得关注的模样。
要是那时知道他在未来会叛逃宗门入魔就好了。
徽月腰间挂的玉发着温润的白色光泽,上边白色的兔子栩栩如生,这是路今慈曾亲手雕给她的,如今怕是他早就忘了。
她伸手将众人护在身后,与他对峙。
怕他,恨他,但是后退一步大家都完了。
路今慈年少时就长得很好看,长大的他身姿越发挺拔,束着高发,黄金龙犄冠与之很是相配,发尾飘荡着火星。
矜贵,再也没有当年穷破的影子。
他慢悠悠扫过在场之人,咬着指节冷笑,唇红齿白,眼中满是恨意。
徽月攥紧玉不让自己露怯:
“路今慈,收手吧。”
她指尖颤抖,凡人之躯根本扛不过魔王的威压。
一步一步走过去,就像当年一样,温温柔柔地笑着,身子单薄。
可每一步都像走到刀子上。
魔王冰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眼眸就像地狱里出来的恶鬼令人心慌,好像是认出了,刚要伸手。
黑剑就倏地刺穿徽月的肩膀,霎时血液飞溅在路今慈脸上,滚烫又妖艳,盘旋在仙山上空的乌鸦惊得发出凄厉惨叫。
“不。”少年浑身魔气大涨。
而诛仙剑魔气缭绕,他的主人曾在剑身上刻着世间所有的禁咒,仅一瞬的功夫,徽月五脏六腑堪比凌迟。
路今慈托住她倒下的身子,紧紧扣在腰上。
徽月喘不过气来,风声听在心头如针扎一般,好疼。
她视野中灰蒙蒙,很多短暂的美好在脑中划过。
风中的血腥味依旧浓,她似乎看见了死去师兄师姐的笑脸,仙山昔日是很热闹的,娘亲与哥哥没走时常带她去镇上看花灯,可这些都在路今慈成为魔王后毁于一旦。
好像做了一件很大的错事。
手中的碎玉落地,路今慈怔然看着,仿佛有什么东西也跟着一起碎了。
她眼角划过一行泪,听见爹爹撕心裂肺:“路今慈你这个畜牲!把我女儿还回来!就算长衡仙山欠你良多,我女儿何时欠过你!你说话啊!”
路今慈冷冷看了他一眼,抬手掐诀,徽月咬牙抓上他手。
他怒喝:“宋徽月,松手!”
徽月抓得更紧了,任由血顺着胳膊流下,不许伤害爹爹。
路今慈粗暴地捏住她下巴:“孤再说一遍,松手!”
看她肩膀吓得发颤,他手中的力道不由松了几分,挣脱她,诛仙剑迅速飞回手中。
不曾想,宋徽月双手直接抓上了诛仙剑。
曾听爹爹提起过一个上古杀阵,需要人祭才能开。只是祭阵者,生生世世不得轮回,永远沉沦在这世间最寒冷的无妄海。
可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她抬脸笑容破碎:“路今慈,我曾以为自己是那个例外,让你走向正道……但现在我好后悔,这一生最后悔的事就是救你了……”
路今慈突然发觉什么,推开她已经来不及了:“你敢!”
她连后悔的机会都不想给他,耗尽浑身的力气将脖子抵在剑刃上一歪。这一次,溅到他脸上的血红艳似火,遮盖住了他的视线。
从未有这样的一片腥红。
路今慈瞳孔一缩,眼睁睁看着宋徽月死在她怀中,对不起,爹爹。
闭了眼,自然就看不见掌门巴不得将路今慈生吃的眼神。
邪魔瞬间灰飞烟灭,只留下一地的狼藉。
人人谈之色变的魔王当场悔得肝胆俱碎 ,拍碎诛仙剑,浑身颤抖地抱着她逐渐消散的尸体,几乎要疯魔。
好像做了一场很长的噩梦。
鼻尖弥漫的血腥气久久不散,她眼睁睁看着一张又一张熟悉的脸在面前消失,无能为力。
又梦到前世的事了。
宋徽月梦醒时惊出了一身冷汗,听着床边静心铃悦耳的声响,缓缓靠在床边闭着眼,不知不觉重生都一个月有余了。
门外的敲门声将她思绪拉回来。
“小姐,该上药了。”
鸢儿推开门,一身青裙如水中荷,双丫鬓被外头枝丫落下的雨水打湿。
她脸虽然很圆,但眉毛比较粗浓,说起话来凶巴巴的,对徽月却是分外柔和。
鸢儿从小跟她一同长大,最后为她寻找能修炼的法子死在了天山。
现在他们都还活着。
徽月望着鸢儿发愣,眼见两只手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噗嗤一笑。
“小姐你笑了你笑了。”
“原来小姐总不爱笑,笑起来可真好看。比那什么修真界第一美人好看多了!我家小姐才是天下第一。”
徽月点了点她鼻尖:“就你机灵。”
她拉下衣服一头青丝垂落在肩膀,露出背上像蜈蚣一样狰狞的疤痕,可惜只能淡化,很难永久消掉。
是为路今慈受的。
重生回年少,路今慈最落魄的时候。
这年他还只是宗门内受尽欺凌的小弟子,被罚去寒冰窟受过,同时生了很重的病。
她实在于心不忍,服了易容丹替他受过,留下了困扰她半生的寒毒,时不时发作,钻心刺骨地疼。
就连鸢儿都以为只是普通的伤。
她不禁想之前也真傻,对这样一个人掏心掏肺。
鸢儿将药膏涂抹在背上:“小姐,你养伤的这段时间宗门发生了件事。事其实也不大,就是外门的小弟子受罚回来后发了很高的烧,不知得罪了谁给人从屋里揪出来打了一顿,听说骨头都快被打碎了,他却一声也不吭。”
徽月抓紧被褥:“那弟子可是从寒冰窟受罚回来?”
鸢儿小鸡啄米似地点头:“小姐真是冰雪聪明,怪就怪在之后执法堂的人去询问那名弟子,他也是一句话也不说,此事就不了了之。”
这可不就是路今慈。
前世他也是高烧不退给人拖出来打得半死不活,骨头硬得连她过去看他也不告诉事情原委。
怎么能把他忘了。
徽月支开鸢儿,从梳妆台下找到了一枚锦囊,拿出一张叠好的符纸。
这七邪诛心符能保命亦能杀人。
她捏紧,这辈子没按前世的时间给他赠药,也不知道他死了没有。
那种邪魔,最好死了。
长衡仙山对不同身份的弟子管控不是很严,只要是一个峰的无论内外门都可以住在一起,只是路今慈被排挤不想别的弟子住在各自的峰上云端,他虽属于问剑锋,但住在主山的半山腰与之相隔数里,这里因背阳在宗门传说中属于闹鬼之地,浓雾弥漫,寸草不生。
宋徽月提灯穿过迷雾,枯枝上站着乌鸦。
她抬头看它,只是含着淡淡的笑意与之对视了一刻,它便逃窜着飞走。
泥地中不知道捻着多少漆黑的羽毛,中间一条血迹斑斑的路。
她掌着灯没在前院看见他,吱呀一声推开门也不见人影。
地下的血迹未凝,是新鲜的。
她眼中疑惑翻涌,抬头见后院枯树上方圆圆的月亮,掌着灯向迷雾更浓的后院走去。
嗒嗒脚步声在沉寂的夜色中格外清晰。
徽月拨开雾,似有所感地瞥向地面。
只是轻描淡写的一眼,她就觉得,他不会是那种甘愿被救赎的人,不会像苦情戏里的男主角那样。
一点施舍就会动容。
少年跪倒在血泊中,形如枯骨,指甲外翻嵌入泥土地里,脸上的擦伤渗出暗红色的血,头发如枯草般凌乱,沾染着血痂与泥土。
他身上那件满是补丁的衣服几乎被血染成暗红色,洗得泛白的衣角有被野兽撕咬断裂的痕迹,脚上的鞋也不知道被人丢哪去了,从脚踝到小腿布满了狰狞的疤,骨肉外翻。
看着真是可怜。
诈骗感十足的幼年魔王最是擅长利用人的同情心。
他生得十分清秀,还带着些山林隐士的书卷气,唇红齿白,眼如灯火,少未经世事的小姑娘很容易被骗了去。
稍微仔细一看不难发现他那双充血的眼睛很有神,极具攻击性,好像下一秒就能跳起来把人血肉咬下来,神情不是冷漠就是刻薄。
恶劣就像是刻在骨子里,血肉中,不死不休。
路今慈这人其实好胜心很强,是又在装可怜吧。
小骗子,不会再上当了。
徽月默念一段静心咒,居高临下望着他。
袖下七邪诛杀符在冷风中翻飞。
上辈子劝你心向正道无果,今生死不足惜。
血泊中的少年似有所感地抬起头,
只一眼,月亮黯然无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