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隐望着跪在他面前的陆爵,茶室内光线昏暗,陆爵的蓝眸熠熠生辉,灿烂的金发和明亮的蓝眸似乎让这个空间都明亮了刹那。
变回人类……
他胸腔里那颗沉寂的心会继续跳动吗?如死水一般在血管里的鲜血会重新流动起来吗?血族的特质消失后,他的眸色又会是什么样子?
是像陆爵这样明媚的蓝色吗?
不可否认的是,唐隐忽然生出了一丝久违的期待。
他想喝一下荼安的茶水,想品尝熊萌萌递给他的鱿鱼丝,想吃许许多多人类的美食。
“你让我变成人类,会付出什么代价?”
陆爵亲吻唐隐的指尖,像信徒在皈依神灵,“百年之后,我会与您一起死去。”
温热的人类体温留在了唐隐的指尖,熨帖的温度似乎浅浅的蔓延开来,唐隐恍若被冻僵的手有了一丝活动的力气。
他想去抓住什么。
一束阳光透过窗棂洒落进来,落在了唐隐的掌心。
“这样不会很可惜吗?你本来可以拥有无限悠久的寿命。”唐隐垂眸注视着陆爵。
陆爵毫不犹豫道:“没有大人的世界对我而言没有存在的意义。”
虽然唐隐对这个世界的感知像隔了一层磨砂般朦胧,但在这一刻陆爵坚定的目光和语气就像一阵光穿透了屏障。
“你爱我,但我没有爱可以还给你。”
蓝眸静静凝望着唐隐,深邃的眉眼是刻骨的温柔,“大人,爱不是交易,我愿意把全部的爱都给您,并非我期待着大人给我相同的回报,而是我的满腔热爱只属于您。”
唐隐笑了一下,他的眼皮很沉重,浑身的力气已经支撑不住他睁眼和说话了,他用极轻的好似呓语的语气,缓缓道:“好,我答应你。”
身体像套上了厚重的大衣,一举一动都会耗费格外多的力气,唐隐说完这句话,终于再也支撑不住缓缓闭上眼。
浓郁的黑暗向唐隐袭来,只是这一次,他忽然没有那么厌恶这铺天盖地的黑暗,因为他知道,黑夜过后终将是黎明。
陆爵将盛满生命之源的杯子放在了桌上,他抱起了沉睡在椅子的唐隐,唐隐的身体很轻,轻飘飘得像一个梦。
陆爵抱着唐隐走出了茶室,走在昏暗的长廊上,唐隐的长发在行走间微微摇曳,陆爵走到了玫瑰花园中。
玫瑰花园充满了馥郁的花香,草地翠绿,天空蔚蓝,藤蔓从土壤中冒出,飞速编织成了一张藤床,陆爵将唐隐小心翼翼放在了藤床上。
他解开了唐隐的衬衣,看到了左胸口未愈合的伤口,常年养尊处优让这具身体没有任何瑕疵,像上天精雕细琢的瓷器,因此出现了一个刀口就显得尤为触目惊心。
陆爵轻轻吻住了唐隐苍白柔软的唇,将他的生命之源灌进唐隐口中,红金色的玫瑰图案层层叠叠将伤口裹挟住,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新生的皮肉上开出了血契的玫瑰图案。
在传统的血契之中,供养者和血契者的地位并不平等,原先唐隐是血契的供养者,而此刻身份互换,陆爵变成了新的供养者。
双方在这次血契中的付出此增彼减,宛如无声的拉锯,最后定格在了奇妙的平衡之中。
红金色的玫瑰在雪白的肌肤底色上艳丽异常,它们散发出淡淡的光芒,让惨白的皮肤渐渐变成丰润的奶白色,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健康莹润,似乎用手指轻轻一推,就能留下起了奶皮似的肌肤褶皱。
与肤色同样发生改变的则是呈现出充盈血色的唇色,陆爵虔诚地吻住唐隐的双唇,他能感受到唐隐的胸口有了微不可察的起伏,那是属于人类的心跳起伏。
唐隐闭着眼,双手交叠在小腹,沉睡在盎然的绿意中,似乎下一秒就会醒来。
陆爵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唐隐的面庞,从上挑的眉毛,到长长的睫毛,最后指尖落在唐隐的鼻前,感受着绵长的呼吸。
他能就这样看唐隐看到日落,但现在不是留恋的时候。
陆爵站起身,对怔愣望着唐隐的克尔道:“我想去一趟龙岛。”
龙岛是一个独立的维度空间,前世幻影与战争之龙在事情败露后龟缩在龙岛,就是为了寻找空间石。
时空与永恒巨龙死后会留下两个石头,一个是空间石,一个是预知石。
空间石能将人传送到任意一个地方,预知石能预知未来,这两个石头只能够在龙岛使用,因为一旦出去接触到正常的时空维度的话就它们就会泯灭,所以只能在龙岛专属维度空间里面使用。
每次动用预知石都需要时空与永恒巨龙的血和使用者的生命之源。
“我想通过预知石去预知唐隐的未来,我不知道当我将大人转化为人类后,大人会不会还是一心寻死。”陆爵虽然完成了转化却不敢让唐隐醒来,他想借用预知石的力量。
克尔沉默地看着沉睡的唐隐,许久,他点了一下头。
……
龙岛是一座漂浮在空中的巨大岛屿,在这上面很少能看到巨龙的身影,绝大多数巨龙都很懒惰,根本不想从自己的巢穴中出来闲逛。
克尔在龙岛中的地位极高,他能带外族的人进入龙岛禁地。
预知石在龙岛的禁地,禁地是巨龙保护最严密的地方,这个地方放在整个龙族最重要的宝藏——
一堆龙蛋。
大大小小颜色各异的龙蛋聚集在一起,龙蛋的孵化要很长时间,懒惰的父母如果不想一直守着自己的龙蛋,就会选择托管龙蛋,等龙蛋快孵化了他们再来接走自己的孩子。
预知石和空间石就混在龙蛋中,克尔对预知石有着特殊的感应,他很快在密密麻麻的龙蛋中找出了灰白色球形的预知石。
陆爵接过预知石,将之前取出的龙血抹在预知石上,又向其中灌入了生命之源,此刻他的和唐隐生命之源紧紧联系在一起,因此预知石能更准确预知出有关于唐隐的未来。
他看见了窗帘被拉开,灿烂的阳光洒进房屋,照耀在唐隐沉睡的面容上,唐隐眉头微蹙,黑眸半睁,泛出一点水光,他伸出手捂住耳朵,抱怨般嘟囔了什么,那是有些烦躁的神情,但脸上却没有任何厌恶,最后甚至无奈地露出了一个笑。
预知的画面到此结束。
预知石展示的有关未来的画面片段一定蕴藏着至关重要的信息,陆爵回忆起刚才那充满生活气息的画面,有种不真实的梦幻感,他甚至能回想起画面中唐隐的每一个小细节,无论是脸侧在睡觉时压出的浅浅一道红印子,还是有些凌乱的头发,泛红的指关节……
即使画面是无声的,传递出来的情绪却鲜活又生动。
陆爵通过唇语能解读出唐隐说的那句话应该是——
“别唱了。”
别唱了是什么意思?
画面中未曾出来的另外一个人唱的东西是不是决定唐隐能否活下去的关键?
“你看到了什么?”克尔问。
陆爵将他所看到的画面简单概括了一下,顺便说出了他认为的关键。
“别唱了?”克尔眉头紧锁,“通常这种情况应该是指唱歌,一个人在对唐隐唱歌。”
“那个人会不会是尤安?”
陆爵和克尔对视了一眼,都不禁认可了这个猜测。
唐隐一直都很喜欢去听尤安的歌,这在他们两个人心中已经成为了共识。
……
人鱼星。
禁海。
一位年迈的人鱼捧着他的古董收音机,眯着眼睛听老掉牙的歌曲。
在他的身旁坐着刚刚举办完演唱会,并且大获成功的明日之星尤安,更确切的说,是歌坛流星,因为尤安在演唱《错过》大获成功后就宣布退出歌坛。
那个时候,所有人都能看到尤安极其糟糕的脸色,有人说这是因为尤安过于投入,全身心沉浸在歌曲中一时间走出来,有人说这是尤安不舍得爱他的粉丝……
而此刻的年迈人鱼却在听当事人激情爆料:“为什么他没有听完我的歌就走了?难道我的歌还不能得到他的认可吗?!”
赫斯维斯塔叹了口气,“殿下,你的《错过》已经足够优秀了,甚至可以媲美珀弥利亚所创作的一些歌曲,你无需妄自菲薄。”
是的,尤安跑过来找赫斯维斯塔就是为了听这句话,可他听到了却又没有想象中的开心,“那为什么他中途就走了?”
赫斯维斯塔又叹了口气,脸上的皱纹似乎也多了几条,“我可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你问我,我又问谁呢?”
尤安坐在礁石上生闷气,他两米多长的大尾巴甩在迎面而来的海浪上,直接把浪潮掀了回去。
四溅的水花淋了赫斯维斯塔一脸,老人鱼无奈地抹了一把脸,心疼地抱住自己的古董收音机,忽然间,他抬起头,浑浊的双眼看向不远处的两个不速之客。
尤安恢复了端庄优雅的仪态,将银白色的修长鱼尾放在平缓的海水中,眼神泠冽地看向陆爵和克尔,“你们来干什么?”
“唐隐出了一些意外,他可能需要你的歌声。”陆爵开门见山道。
尤安的眸光一亮,“他需要我?”发现自己这样过于激动,鱼尾有些矜持地收起,“他出了什么事?”
“幻影与战争之龙夺走了他身为人类时对这个世界的爱意,唐隐……”陆爵将这件事从头讲起,尤安的表情从一开始微微的欣喜,到后面的沉重。
当陆爵说到唐隐成为人之后依然有可能心存死志,只有预知石传递出的不知名的歌声是关键时,尤安的鱼尾瞬间变成双腿,他急冲冲站了起来,恨不得下一秒就来到唐隐身边。
看到尤安如此配合,陆爵准备立刻带着尤安离开。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声叹息传来。
年迈的人鱼缓缓道:“诸位在离开前,不如听我讲一个故事吧。”
“赫斯维斯塔,都这个时候,我们没时间听你唠叨。”尤安不耐烦打断了赫斯维斯塔的话,但老人鱼却自顾自道:“很久很久之前,有一位顶级人鱼歌者,他叫珀弥利亚。”
这个名字一出现,准备离开的三个人都停住了脚步。
“他的歌喉被海神亲吻过,没有生物能拒绝他的歌声,尤其是海洋生物,因此,虽然他不善战斗,但在海洋上他是绝对的王者。”
“他很喜欢唱歌,歌唱对他而言意味着一切。”
“一成不变的环境不能激发他的灵感,他准备远行,他动用了珍贵的传送卷轴,去往了另外一个国度。”
“他在那个国度停留了很长时间。”赫斯维斯塔轻声道:“如果没有那场意外,或许他会永远留在那个国度,像一只被人豢养的金丝雀,日夜歌唱。”
“歌唱那个国度的繁华,歌唱那位君主的圣明,歌唱他从未说出口的爱恋。”
赫斯维斯塔说到这里沉默了下来,四周一片寂静,无人开口,只有浪潮拍打海岸的声音。
就像是时间的浪潮在侵蚀回忆。
“一场意外摧毁了那个繁华的国度,我重新见到了他,一时间有些认不出他,他的鳞片掉落了大半,半个身子都在腐烂,他对我说,他见证了一个文明的毁灭。”
“他是一条人鱼,他被豢养在水池中,日夜为心上人歌唱,当灾难来临的那一刻,人工建造的水池并没有强大的深海巨兽,那终究只是小小的水池,不是真正的深海。”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国度连同他的心上人走向灭亡,从始至终都无能为力。”
陆爵不知道为什么,在听到这个故事时忽然很压抑,胸口好像有一团阴云笼罩。
“他的那位心上人从人类变成了血族,却忘记了所有的一切,他很高兴他的心上人还活着,他以那位心上人的一生为灵感创作出了一首爱之歌。”
是那首金色海螺里的歌吗?
前世陆爵在唐隐死去时,拿起金色海螺放在耳畔,那是无法用任何语言形容的天籁,即使是他这样一个完全不懂音律的人,都能被这样的歌声深深震撼。
那时的他想起了唐隐时常将金色海螺放在耳畔细细聆听的模样,在陷入永眠的唐隐身旁,陆爵试图模仿海螺里的歌声。
天壤之别,不外如是。
“在繁殖季时,他带那位心上人来到这里。”
“我以为他会当着所有人的面,对那位血族吟唱,可他却将那首歌放在金色海螺中,交给了那位血族,他说他只想让那个血族一人听到这首歌。”
“我很不解,他为什么不借着这个机会对那位血族表白心迹?”
“他对我说,‘赫斯维斯塔,我无法原谅我自己,我没能够拯救他’。”
赫斯维斯塔有些累了,人老了总是容易累,特别是一下子消耗了太多的情绪,他耷拉着眼皮,抱着古董收音机,低声道:“你们知道那个人鱼最后跑去做什么了吗?”
“他啊,去和传说中的海神做了一个交易,希望换取强大的力量,这样来生就能永远守护在他的心上人身边,为对方铲平一切危险。”
陆爵的心骤然一紧,如果尤安就是珀弥利亚,唐隐会对尤安偏爱几分吗?
赫斯维斯塔抬起头缓缓看向尤安:“一开始,我总以为殿下就是他的转世,毕竟殿下和他长得很像。”
“可现在我确定殿下不是他了。”
“他献祭了自己的歌喉。”
“他再也无法唱出动听的歌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