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他为什么会这么想要喝血呢?
唐隐忽然发现自己从来都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他身为血族,觉得强者的血液很好喝。
但他对血液如此热衷,仅仅只是因为美味吗?
好像并非如此。
不过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唐隐的心从未有此刻这般平静,他没有看陆爵和克尔的打斗,一个人走在狂热的人群中,所有人都在哭,他们尽情宣泄心中的情绪。
从前唐隐喜欢呆在这样的气氛中,好像自己也融入其中变成了嬉笑怒骂情感鲜活的正常人。
可现在他只觉得这些人吵闹。
回顾身为血族的一生,看似漫长,但因为绝大部分的时间都枯燥无味,重复着前一天的历程,所以倒是可以将那些单调的岁月压缩成简短的一天。
一定要挑出几个重要的时间节点,初生看到这个世界时,他有过好奇;听到珀弥利亚送给他的歌时,他是开心的;喝到陆爵的血液时,他是满足的……
但最动听的歌已经听过了,最美味的血也尝过了,用了千年时间认识了这个世界,仔细想来竟也没什么可留恋的。
其实从这次重生开始,他就一直觉得疲惫。
想要手刃仇人的念头一直支撑着他,现在一切都尘埃落定,他想长长久久的睡一觉,可是他又恐惧睡在狭小黑暗的空间中,血族最常见的沉睡方案并不适合他。
他想睡在阳光灿烂、花团锦簇、生机盎然的地方。
但这个世界又怎么会有一个地方永远阳光明媚,永远鲜花盛开,永远生机盎然?
……
陆爵用藤蔓取走了龙血,虽然扎进克尔体内的藤蔓在瞬间泯灭成齑粉,但新生的藤蔓依然在旧藤蔓枯萎前险之又险地吸走龙血。
“你想要让他恢复人类时的记忆?”克尔看出了陆爵的意图,瞬间寒着脸带着一丝愠怒道:“陆爵,你想要害死他吗?!”
陆爵不理解克尔的意思。
唐隐已经知道自己曾经是荼安君主,也知道幻影与战争之龙毁灭了他的国度,既然这一切都已经知道了,恢不恢复记忆又有什么关系?
“他有知道真相的权利。”陆爵收起藤蔓冷冷道。
“你知道为什么历史上关于荼安的记录这么少,你知道为什么唐隐为什么是血族如今唯一的亲王吗?”
“为什么?”
克尔施加了静音术,张口对陆爵说出了真相,“我抹去了关于那场战争的所有记录,实际上尼布兰特当初用了血族的力量毁了荼安,我在那之前并未发现尼布兰特的真实身份,一直以为尼布兰特和我一样是在守护这个灿烂的文明,所以对尼布兰特放松了警惕。”
“我赶到时,初拥仪式已经进行到了一半,唐隐恳求我杀了他,他不想变成他痛恨的血族。”
“我没有杀他。”
“陆爵,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克尔合上了无比酸涩的双眼,他好像一下子沧桑了许多,“他一直求我,他崩溃地看着自己的指甲变成黑色,为了阻止这个进程,他将新生的指甲折断,他说他宁愿在转化仪式未彻底完成的那一刻,以人类的方式死去,也不要用血族的身份苟活。”
“可他那么年轻,惊才绝艳,他的一生还未彻底开始,所以我没有杀他,我取走了他所有的记忆,杀了在场的全部血族,重新为他加冕成王。”
陆爵沉默地听完,他的双手紧握,连指甲何时嵌入皮肉流出鲜血都浑然不觉,那微微发颤的手终于忍不住狠狠给了克尔一拳,克尔没有还手,金眸透出一丝哀恸。
“克莱克尔斯帝,你错得离谱。”
陆爵咬紧牙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他从未如此心痛过,他无法想象那么高傲的大人会低下头去狼狈地求人,更无法想象当初被拒绝的唐隐有多绝望,是多么强烈的情绪才会让唐隐在忘记一切后,依然不忘对血族的厌恶?
这些年大人究竟有多憎恶自己身为血族的身份?大人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成为血族最强的王者?大人总会静静凝望着他的双眸,这个时候的大人想的又是什么?会突然对血族的红眸感到厌恶吗?
陆爵想起了前世,唐隐在遇到他之前从未喝过人类血,其实连带着今生,唐隐喝过血的人类里也只有他一人。
前世陆爵并不知道克尔取走的记忆究竟意味这什么,只有唐隐喝下了克尔的血才知道当年的真相,他以为当唐隐恢复了人类时期的记忆,对人类拥有认同感,再看他亲手引领人类文明走向辉煌,会解开心结甚至爱上他。
但知道了一切真相,他发现这是一个死局。
他终于明白克尔为什么不肯让唐隐喝下龙血,一旦喝了下去,恢复了一切记忆,唐隐极大可能会选择死亡。
因为在转化仪式时唐隐就已经死了,只是克尔强行让唐隐活了下来。
他该怎么做?
他该怎么做才能破局?
陆爵拼命逼自己去方法,他的双眸泛出血丝,头炸欲裂,可在现在却怎么也想不出破局的方法。
正在这时,光脑里传来了唐隐的消息:【你们打完没?】
陆爵:【大人,我现在就来。】
唐隐等了一会儿陆爵,很快就看到陆爵和克尔出现了,这两人都带了点伤,散发出诱人的血香,唐隐看了看陆爵和克尔的伤口。
陆爵心中一紧,他思绪混乱,刚才只顾匆忙赶来,忘记处理身上的龙血,如果唐隐想要喝龙血该怎么办?
但让陆爵意外的是,唐隐淡淡地扫过他和克尔,似乎不曾对唾手可得的美味有半分心动。
唐隐的无动于衷本该让陆爵松了一口气,可陆爵在这一刻却心一沉。
不对劲。
很不对劲。
他将自己受伤的掌心摊开,暴露在唐隐的眼下,掌心的红金色玫瑰因为皮肉的绽开更加生动,泛出的血液好似实质化的花香。
“大人要喝吗?”陆爵问。
唐隐就像面对一朵真正的玫瑰,他的眼神毫无波澜,“不了。”
陆爵固执地保持着将手伸向唐隐的姿势,语气透出一丝艰涩和恳求:“大人是喝腻了我的血吗?”
唐隐摇头。
“那大人为什么不喝呢?”蔚蓝色的双眸不依不饶地凝视唐隐。
唐隐的心情很平静,平静到不会受任何外物影响,因此格外理智,在这种状态下唐隐重新思考了当初自己失了智一样为血液着迷的状态。
喝强者的血液,除了美味,还有一点就是能够变强。
身为人类时的他应该是对自己没能保护好国家而深深后悔着吧,如果是他经历了这一切,一定渴望拥有强大的力量,去手刃仇人。
如今杀了幻影与战争之龙,人类时期和血族时期的执念一次性完成,现在哪怕让他再次死去,他也不会有什么遗憾了……吧?
唐隐确实想不到自己还会有什么遗憾。
他有些累了。
“只是忽然没什么兴趣。”唐隐淡淡道:“走吧。”
陆爵依旧伸着手,像一条被抛弃的大狗狗,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叼着主人最常陪他进行的玩具,用湿漉漉的眼眸望着转身离去的主人。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不知道为什么唐隐忽然就对他的血不感兴趣了。
可他终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狗狗,他知道唐隐走了就不会回过头来找他,所以那流淌着鲜血的手抓住了唐隐的衣角。
“大人,不要抛下我。”陆爵颤声道。
陆爵身上传递来的悲伤的情绪过于浓郁,像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哪怕是唐隐目前的状态,都能朦朦胧胧感知到陆爵竭尽全力想要挽留的力量。
可惜唐隐也是溺水之人。
他被无数看不见的东西往无尽深渊拖下,他是地狱中的恶魔,他拯救不了任何人。
唐隐平静地牵起陆爵的手,“你不是想喝我亲手泡的茶吗?茶都没有泡给你,我现在怎么会抛下你?”
他还没有看过陆爵如此脆弱的时刻,不是装出来的脆弱。
在一个人很伤心的情况下要做什么呢?
唐隐心中没由来冒出了一个答案——
唱歌给他听。
“我哒哒的马蹄声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唐隐唱起了曾经他给陆爵唱过的歌,没想到陆爵的表情更难过了。
这些年唐隐擅长的事情是伤一个人的心,如今虽然本意是去安慰陆爵,却没什么效果,甚至还起了反作用。
唐隐看向克尔想要求助,结果克尔对上了他的目光,像是被刺痛一般避开了视线。
在这样诡异的气氛中,唐隐踏上了返还古堡的飞船。
荼安文明有一句话,叫叶落归根。
古堡并不是他的根,但毕竟是他身为血族时的一个家。
他想要处理好生前身后事,然后去寻找一个阳光灿烂、花团锦簇、生机盎然的地方。
他要在那里长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