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砚还真没说假话, 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梅老打从心底欣赏周先生,人品端方, 身量修长, 勤学上进,除了出生上确实有硬伤,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又因为最近这段时间时砚总是在他耳边似有似无的念叨,老人家终于起了认真给周先生寻一门靠谱婚事的想法, 这不念头一起,仔细一寻思, 还真在梅家族里被他给寻到了。
用梅老的话说:“那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自幼聪慧, 心思内敛,可惜在议亲的途中先后没了未婚夫和母亲, 这一耽搁今年也二十一了。”
门当户对的人家怕是不可能了,一来觉得姑娘年纪大了,二来觉得这姑娘晦气。
但主动巴结上来的, 梅父又看不上,自家顶顶好的闺女配那样货色, 梅父瞧着是真真心疼女儿。
一来二去的,这姑娘的婚事就成了大难题。
梅老是这么跟周先生说到:“我那大侄子年后便调任回京了,虽我给他去信提了你的婚事, 但到底是他亲闺女的终身大事,具体如何, 还需你多使把劲儿。”
再多的梅老没提,他相信周思鸿的人品准能讨岳父欢心。
因此周先生此次赴京赶考,身上还带着征服岳父, 成功迎娶美娇娘的任务去的。
说起来梅老给保的这门婚事,比起学政大人那边,真是上了不止一个台阶。梅家那姑娘在别人看来年纪大了,但周先生也老大不小马上奔三的人,配人家二十一岁的姑娘,双方都没有心理负担。
再者梅老没说的是,他那族侄调任回京应该能进吏部,一个管理全国官员调动升迁考核的部门。别看职位不高,但有实权。
当然其中少不了背靠大树好乘凉的意思,梅家背后是多大的关系网谁都说不清,在官场上混,一般二般的人因着这层关系也会对你客气三分。
因此当时砚带着家里几个孩子在码头给周先生送行的时候,直言不讳:“关系一生的大事,周兄拼尽全力去努力吧,有什么需要随时给我写信,小弟在百安等着听你的好消息!”
周先生明白时砚的意思,接过他递来的行礼,挨个儿揉了三孩子的脑袋,最后直起身欲言又止,在时砚坦荡的眼神中,释然一笑,摆手上了马车:“走了,到京中给你写信,回吧!”
等人走了,杨禾高左手弟弟右手妹妹,很是好奇先生方才和周先生打什么哑谜。
时砚背着手走在三人前面,沐浴在晨光之中,微眯着眼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人生没有两全法。”
杨禾高看着先生远去的背影觉得莫名其妙,阿云拽了一把禾高哥哥的袖子,等人蹲下来才小声道:“我昨儿听到周叔叔和爹爹在书房吵架了,周叔说,叫爹爹继续考,爹爹说雁过留声,水过留痕,人的名,树的影。
然后周叔叔就一个劲儿叹气。”
杨禾高瞬间便明白了两人争论的点,之前他不理解先生为何止步于此,后来经过先生点拨明白后心里诸多替先生不平,觉得不甘又难过,想来周先生和他当时的感受相差无几吧。
所有接触过时砚的人都觉得他不继续往下走实在遗憾,继续走又因为过往的经历限制了他能达到的高度。只有时砚自个儿知道他一点儿都不可惜,甚至自得其乐。
他当过很多官,做过很多事,经历过很多人生,唯有这次,他想做个平平淡淡的凡夫俗子,看着儿女成家,在人世烟火中慢慢老去。
眼下在他还没彻底老去之前,要先给还年幼的孩子启蒙。
于是两孩子前一刻还在院子里活泥巴玩耍,下一刻就被他们爹残酷的带到书房,叫他们换掉沾着泥点儿的衣服,洗干净手脸,然后一人手里塞了一本《启蒙韵律》,在两孩子一脸懵懂的时候,领读了一遍。
说一遍就一遍,前后不过半个时辰,两人晕晕乎乎的还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啥,又被他们爹推出书房,并留下了课堂作业:“今晚回去背会,明早爹爹检查,明天早晨爹爹带你们逐字逐句解读。”
两孩子胖嘟嘟的手握着《启蒙韵律》满脸茫然的站在书房门口面面相觑,见证了全程的杨禾高同样一脸懵逼,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上前敲门问时砚:“先生,您这般,是否过于严厉了,一点?”
杨禾高这话说的艰难极了,这何止是严厉了一点儿?杨禾高合理怀疑这是天才的待遇。
谁知时砚打开门,一脸认真回答了他:“可我当初就是这般学的,周先生不觉得有问题,我也没认为有问题。”
杨禾高一噎,心说这能一样吗?但哪里不一样他还真没法儿说,按照先生四哥的说法,阿云和小宝这两孩子可是瞧着比许家几兄弟年幼时都聪明机灵的,先生能做到的事,没道理阿云和小宝不尝试一下就放弃吧?
于是苦逼的杨禾高带着懵逼的两孩子回去读书了,好在这些东西他还没丢,勉强能给两孩子做个小老师,带着他们赶在晚饭前又读了两遍,阿云记性好,记了个七七八八,叫杨禾高吃惊不已,心说不愧是先生的孩子,这领悟力像极了先生。
然后他就自打脸了,因为小宝连两成都没记住,关键这孩子心大,吃完就困,一点儿没把他爹的话当回事,催杨禾高带他去睡觉,还安慰明显过于紧张的杨禾高:“禾高哥哥,爹爹又不会打我们,有什么好怕的?”
杨禾高心说:“你爹是不打你,但他整起你来,比打可怕多了!”先生今儿说话是不是认真的,他心里有数。
还想怎么给突击一下,就算不能圆满完成先生布置的功课,完成一半儿也成,结果转头就发现人倒在床上睡得呼呼的,压根儿就没在怕的。
杨禾高喃喃,眼神里充满了同情:“这样才像正常孩子,可惜在这个家里,正常才是唯一的不正常。”
果然,第二天一早时砚便将两孩子叫到跟前进行考校,阿云虽不解其意,但磕磕绊绊的背了七八成,而小宝见父亲面色严肃,眉头紧锁,惊吓之余连昨晚的两成都不记得。
时砚露出十分失望的样子,对旁边兀自着急的杨禾高道:“阿云早上少吃两块糕,小宝便吃一半吧,要是午饭前还背不会,午饭照旧减少一半。”
反正中心思想就一条,记不住,不许吃饭。
两孩子第一次被他们爹这般严肃对待,心里有些害怕,眼泪汪汪的看着时砚,小宝瘪着嘴朝时砚伸出双手,希望爹爹抱。
他爹自然是不抱的,不仅不抱,还残酷的告诉他们:“一天学不会一天不许出门,一辈子学不会,这辈子就别想出去玩耍了!往后爹只会带着禾高哥哥去外面!”
这下两孩子彻底慌了,哭哭啼啼的抱着根本就不认识一个字的书去书房外面背去了。抽抽搭搭的声音传进书房里,杨禾高隔一会儿朝书房瞧瞧,希望先生能心软,结果只是枉然。
苗老太听说了这边的事,舍不得孙子孙女受苦,小声跟时砚求情:“孩子还小呢,你慢慢教就是,着什么急?”
时砚一句话就给怼回去了:“我没着急啊!我当初读书的时候就这样学的,现在这样教孩子,有问题吗?”
苗老太心说有没有问题我咋知道?我又不认字不读书!天下的老师多了去了,想来各人有各人的法子,向来大家伙儿都是听人家说哪家私塾的先生教导学生够严厉就送去哪家,从未听人嫌弃先生过于严厉的,你这真把我老太婆给问住了。
两孩子见奶奶亲自来都没能说动爹爹,心下悲凉,哭的更大声,伴随的读书声也大了许多。
杨禾高心说:先生你就算想给两孩子先打个底才好提出拜梅老为师的请求,可也不能指望他们瞬间就化身神童呀!但这话他只能憋在心里不敢说出口。
他不敢说出口,有的是人敢说。
这日梅老又提着一壶不知哪个徒子徒孙孝敬的好东西家来,一进院子便听见朗朗读书声,心下好奇寻着声音而去,便见两苦瓜脸对着一盆茂密的景观树而站,走近了细听,读书声中还夹杂着抽噎之声,细细一瞧,脸上带着泪痕,小模样看起来别提有多可怜了。
好半晌梅老才弄清楚都是时砚作的妖,气不打一处来的老先生也顾不得安慰两孩子,直接上书房质问时砚:“误自己孩子便不是误人子弟了吗?”
时砚还一脸纳闷儿呢:“老爷子您说什么误人子弟啊?我这都是根据自个儿读书总结出来的宝贵经验,一般人我还不告诉呢!若不是因为他们是我孩子,您当我会为了他们如此费心?”
梅老很生气,指着时砚鼻子道:“还经验?难道你当初便是这般不求甚解,盲目读书的吗?”
时砚理直气壮的点头:“对啊!”
梅老一噎,这才想起时砚的经历确实与众不同,要按照他的经验来说,这样的确没什么毛病,还真没办法和这人讲理,老人家气的指着时砚鼻子说了两句“误人子弟”后,将门摔的邦邦响,然后带着两孩子去了隔壁房间。
被指着鼻子骂了,时砚完全不生气,慢悠悠将老爷子遗留的酒壶打开先闻了一下,确实美味。
悠闲的听着隔壁老爷子徐徐道来,给两孩子讲书本上那些他们完全不能理解的东西,不知不觉过了小半个时辰,一壶酒马上见底,时砚快乐的眯起眼睛。
这时候杨禾高悄咪咪凑到他身边竖起大拇指:“先生,高还是您高!”
他这才看明白,先生分明就是在套路梅老呢!要说梅老看不透其中问题那不可能,可梅老看透了却还心甘情愿的被先生套路,所为何来?
“哼,还不是眼馋我手里那本新得的食谱?再说现在教了又不是马上成了师徒,且要看日后他们两争不争气呢!”
杨禾高不知哪根筋抽了,追问了一句:“那要是往后两人不争气呢?”
时砚说的十分坦然:“那我这当爹的再想办法吊着梅老呗。”
这,杨禾高竟无言以对,只能说有这样的父亲真好。
“是啊,爹爹,您真好!”
现年八岁的苗开云抱着时砚胳膊撒娇,指着医馆病床上面色苍白的少年,面上全是对时砚的信任,“既然大夫说没事了,那咱们先回家吧!先生还给阿弟布置了许多功课叫我捎回来呢,晚点儿家去功课做不完,阿弟怕不是要哭鼻子!”
时砚瞧着那少年不停颤动的睫毛,意味深长的一笑,揉揉闺女脑袋,笑着和医馆大夫寒暄:“这是三十两纹银,先寄存在您这里,那孩子的医药费我出了,若是不够,回头您打发人直接上家去拿。
唯有一条,一切以那孩子身体康健为主。”
医馆大夫忙拱手道:“许老爷仁善,既是您的嘱托,咱们自是无有不应的,上次的事还要多谢您帮忙,何须与在下如此客气?”
带着闺女出了医馆,身量修长剑眉星目现年十七的杨禾高急匆匆赶来,身上还带着大碗米粉特有的香气,不用问就知道这是听见风声直接从店里跑过来的,胸口起伏不定,面上还带着一层薄汗。
见了面盯着时砚和阿云仔细瞧了,确定两人安然无恙才开口:“听店里客人说您和阿云带着个一身是血的少年进城,吓了我一跳,一路打听着找过来,您没事吧?”
时砚摆手,示意两人上马车说。
到了车上也不用时砚解释,已经八岁的阿云便将事情说的清清楚楚:“先生身体恢复康健便打发我先回来,谁料途中偶遇一少年身上染血,我见四周无人,便叫刘伯悄悄将人架在车辕上,用篷布遮了想稍至山上,请住持大师代为照顾。
没成想刚好碰见从山上下来的爹爹,爹爹说大师近日外出化缘,山上无人能为其医治,便与爹爹一起将人送至方伯伯家医馆。”
杨禾高还是听的眉头直跳:“太冒失了,万一那人是特意停在那里意图不轨呢?若真是歹人,你有个万一,可叫先生怎么活?”
阿云扬着小下巴说的有理有据:“我自然是和刘伯暗中观察了许久,发现没有危险才出手相助的!”
杨禾高知道阿云聪明,但还是不放心叮嘱了两句:“和那人少来往,听你说伤的可不轻,刀伤剑伤什么的想必是招惹了了不得的仇家所致。能送他去医馆已是仁至义尽,可别犯傻探查里面的因果。”
阿云连连点头:“这是自然,救他是出于好心,可没道理叫咱们花钱又费力,还沾染一身膻。”
杨禾高露出欣慰的老父亲笑,觉得阿云乖巧又听话,软萌又可爱,简直是他梦想中妹妹的模样,忍不住许下承诺:“回头给你做酒酿丸子。”
说罢也不等两人反应,利索的跳下马车往米粉店方向跑了。
两年前时砚就将米粉店全权交给杨禾高打理了,自己平日里甚少去那边,因此过的更加随心所欲。此次要不是住持大师外出化缘,他能在山上一待半个月。
有时候阿云都要怀疑她爹是想出家当和尚。
马车内只剩父女二人,阿云靠在爹爹身边,叽叽喳喳的说起这回去梅溪园的见闻:“先生说处理了手头事情便来百安找您,还抱怨说您是天底下最大的骗子,给了他食谱后再也不是以前那贴心铁肺的忘年交,连他生病都不愿去瞧一眼呢!”
时砚冷哼一声:“我把自个儿亲闺女赔给他,让亲闺女去伺候他,还不知足呢?”
阿云嘻嘻一笑,也不当真,只道:“先生猜到您会这般说,还叫我告诉您,您倒是想将儿子一并赔给他,可他不要呀!”
说起这个时砚就哑然,梅老认真教导了两孩子几年,终于在两年前开口要收阿云为关门弟子,或许是瞧上阿云的天赋了,或许是瞧上时砚手头新到手的食谱了,反正收徒的同时,要阿云奉上食谱做拜师礼。
时砚便翻着白眼道:“反正教一个是教,教两个也是教,不若连我儿子一并收了吧!”
梅老也翻着白眼儿道:“白给你儿子当这么多年先生还不知足,贪得无厌!”
当时时砚没多说什么,谁知闺女拜师后,他直接将儿子和闺女一并打包扔给梅老,自个儿逍遥快活去了,留下信说去外地查看店铺情况,事实上去了哪里谁都不知,梅老放着那么大个儿一孩子还真能不闻不问?
能怎么办?
教呗!
被时砚吃的死死地,这不就只能口头上占点儿便宜了。白教了小宝好几年,连个师徒名分都没捞着。
这也是阿云喊梅老先生,听闻他生病就去侍疾,而梅老拼命给小宝布置功课,却不承认小宝是他徒弟的原因。
对她爹和先生之间的关系阿云不做评价,靠在爹爹身边美滋滋的:“爹爹我想吃糖醋排骨,想吃糯米糍,还想吃芙蓉蒸蛋。”
话没说完,冷不丁听她爹说了一句:“忘了叮嘱方大夫给那少年熬点儿清淡的粥。”
阿云不满道:“爹爹您怎么这样?好些天不见,竟是一点儿都不关心女儿。”
上次她去梅溪园小住,回家爹爹还亲自下厨给她做了一桌子她喜欢吃的菜呢,这才过去多久,爹爹竟然变心如此快!
时砚神色复杂的看了闺女一眼:“好吧,回家就给你做。”
闺女哎,那可是男主,你竟然一点儿身为女主的自觉都没有,看来这些年梅老将你教的很好,回头可以考虑再送一本新食谱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