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明尘住持的默许下, 程长青在达摩院见到了身形消瘦,脊背有些佝偻,正用铲子挖土的明光。
达摩院其实并不是个院子, 他的东边有一条通往山下的羊肠小道, 山路崎岖,院里的僧人平日会顺着这条路下山挑水,只有身强体壮,下盘极稳的人, 才能勉强从山下挑上山半桶水。
寺里犯了错的和尚, 若是要思过修行的话, 一般都在这里。
至于为什么寺里不怕思过的和尚一去不复返,表面上糊弄人的说法,就是出家自愿,想不想继续悔过是个人自由, 佛祖不会强留一个心里没有佛,不虔诚的信徒。
事实上, 下山之后,但凡想出京城, 想找一份体面的活计养活自己,想买几亩地当个富家翁, 都要去官府备案,备案就需要户籍文书。
而和尚是没有这些东西的, 说白了, 他们的户口身份在寺庙里, 是集体户口,而寺庙的和尚,是不允许在山下有私人财产的, 若是被官府发现,擎等着蹲大牢吧。
也就是说,私逃下山的和尚,没人庇护的话,要么留在京城当乞丐,要么运气好被人捡回去当个店小二,勉强养活自己的样子,前提是,他有当小二的机灵劲儿,也要能吃苦。
明光见到程长青来了,多了几分风霜的脸上没有丝毫惊讶,看起来很平静,手下挖土的动作不停,指着旁边一个位置让程长青站过去,铲子挪到程长青方才站的位置埋头继续开始挖。
一下一下,不疾不徐,十分有节奏,丝毫看不出他内心的真实想法,或许他本人内心也如表现出来的一般平静。
时砚嘴里叼着一根路边顺来的草,毫无形象的坐在明光前面不远处的一块光滑的大石头上,无聊的看着两人之间默不作声的交流。
从明光的意图可以看出,他是想在山道上重新修一条通往山上的路,依照时砚的简单计算,按照明光的进度,这条路修完大概需要五年,或许到时候他也有了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的资本。
心里觉得无趣,又觉得明光这人是真的狠,虽然将佛当成他达成目的的手段,但这行动间,就能让很多虔诚的信徒心服口服,哑口无言。
仔细说起来,这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狠劲儿,和程长青还有点儿像。
程长青背着手,静静地站在高处看着明光动作,两人之间谁都没说话。
程长青将衣袍撩起,蹲下身,从旁边的背篓里拿出另一把铲子,默不作声的在距离明光几仗远的地方开始挖。
本就刚好的身体还有点虚,挖了两个时辰,临近中午,日头大喇喇的挂在天空,照的人睁不开眼,汗水顺着额头滑下,不经意间落入眼睛,蛰的眼睛火辣辣的疼,但程长青没叫一声苦,甚至什么都没说。
两人各干各的,互不打扰,像是两条永远都不会有交点的线。
时砚已经躺在石头上睡了一觉又被太阳给晒醒,瞧瞧天色,摸摸肚子,到了吃午饭的时候。
程长青缓缓起身,眼前一黑,适应了好一会儿,脸上全是汗水,面色有些苍白,深吸口气,将铲子轻轻放进旁边的背篓里,走至时砚跟前,这才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水。
袖子上全是泥土,脸被这一擦,反倒是更花了。
程长青朝时砚露出一个堪称灿烂的笑容,朝时砚伸出手:“走吧,去吃午饭。”
从始至终,这对父子没有一个字的交流。
时砚对明光的识时务感到满意,临了给了对方一个赞赏的眼神。
不过他也相信,若不是他跟着来了,明光心里的小九九怕是早就蠢蠢欲动,对着程长青实践了一遍了。
路上,程长青对时砚道:“他心里没有我,也没有我娘,甚至没有佛祖,只有他自己,信念非常坚定,至今也没有放弃,往后我们不必再来了,他不需要我,或许说,他不需要任何对他的计划没有帮助的人。”
时砚没有对此发表任何言论,是看在程长青的面子上。
了了全部心愿,在一个天朗气清的早晨,程长青和时砚一起念了一卷道经,两人吃完早食,程长青神色平静的对时砚道:“我们开始吧。”
时砚没有反驳,只最后问了他一遍:“你想好了吗?”
程长青淡淡点头:“嗯。”
时砚指指桌上另一碗还冒着热气的药:“喝了他,睡一觉,醒来就结束了。”
程长青没有丝毫怀疑,像是喝了一碗普通的风寒感冒药一般,砸吧砸吧嘴,对时砚道:“放了很多黄连,我合理怀疑你是故意的。”
喝完自觉躺到床上,胃里一股苦涩的味道直往上冒,皱着眉和时砚开玩笑:“希望我醒来的时候,能听到父亲的好消息。”
时砚点头:“会的。”
事实上,等程长青醒来,已经是三天后,他先是有些迷茫,随即想起昏睡之前的事,闭着眼睛感受了一下,好像与以前有些不同,又好像没什么不同。
好像失去了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但又冥冥之中觉得这也是件好事。
慢慢披上外衣,走出屋子,也没想象中风一吹就倒,秋天的凉风就能让自己有冰寒刺骨的感觉出现。
时砚在屋檐下的蒲团上转过脸,朝他露出一个笑:“你醒了。”
程长青愣愣的不知该先说什么好。
时砚从怀中掏出一枚鸡蛋大小的透明水晶球交给程长青:“看在你是我亲戚的份儿上,给你做了一场代价最小,效果最好的法事。
买一送一,这东西你收好,别看现在是透明的,等到有一天彻底被某种颜色所覆盖,就是你大限将至的时候。”
程长青愕然。
时砚笑眯眯道:“当然,给你这个不是让你盯着它数你人生剩下的日子,而是这东西贴身带着,一个人只会让其产生一种颜色,若是哪天里面出现不同的颜色,就是在提醒你周围有危险。
谁让你现在是个没有功德加身的普通人呢,出门在外,难免磕磕绊绊,作为亲戚,这是我对你的一点儿帮助。”
至于之前说什么要失去健康,减少寿命的话,只不过是吓吓程长青罢了,给自家亲戚办事,他还能当中间商赚差价不成?
把他当什么人了。
小甲阴恻恻道:“你倒是赚啊!这时候不赚差价,是脑壳儿进水了吗?
组长你突然转性不做渣男了,我却一点儿都不能高兴,我是撺掇过你,说你可以为了了结因果,在这世界多停留几十年,但你不能不收取你应得的好处啊!
你不收,这份因果纠缠的更紧密,咱们说不得又要多待几十年,统儿要疯了啦!”
程长青将水晶球握在手里,平静道:“你知道我要离开?”
时砚背着手,抬头看着天空纯净的蓝色:“不难猜。”
程长青也学着他的样子,两人一齐望向远方,心思前所未有的平静,突然,时砚轻声开口:“来了。”
程长青不解:“什么?”
时砚:“好消息。”
伴随着时砚话音落下,出现在两人视线里的是程立雪那张怎么压都压不下的嘴角的帅脸。
不用时砚问,程立雪将手中的食盒打开从里面拿东西,笑眯眯招呼两人:“阿砚,长青,快来!我带了阿砚爱吃的小排骨,还有长青爱吃的粉蒸肉。
哦,这里还有刘阿婆家的煎饼,先吃两口解解馋,带了好多你爱吃的东西呢!别把胃给占满了。”
程长青和时砚对视一眼,从时砚眼里看到了肯定的答案,脸上露出了最近半年来,最释然的一个笑。
这个笑像是放下了一切,心灵终于回归安宁,身上没有任何负担,他又是那个京城之中,肆意飞扬的少年。
程立雪一抬头,就见到了这一幕,一怔,随即就开心道:“长青,好久都没见你笑的这么开心了!是有什么开心事吗?
快来,咱们边吃边说!”
时砚缓缓走过去坐下,打趣道:“长青哥这里的事没什么好说的,倒是舅舅您,看起来春风得意,春光满面,春意盎然,春色满园关不住,我不用看相,都知道您有好事想跟我们说呢!”
程长青也坐下开始吃饭,眼睛笑眯眯的看着程立雪。
程立雪干咳一声,耳尖泛上一抹薄红,吃了一口菜掩饰自己的尴尬,强行镇定下来,才对两个孩子道。
“这件事,别人也没必要知道,我只想跟你们两个说说。”
时砚笑眯眯道:“是分享喜悦吗?那您快点儿进入主题,别磨磨蹭蹭的。”
程立雪本来还觉得对两个孩子说这些有些不好意思,但思来想去,家里人他没什么好交代的,唯有这两个孩子,尤其是长青面前,一定要说清楚,免得这孩子心思敏感,又多想。
被时砚这个一搅和,索性放开了直接道:“阿砚你外公给舅舅定了一门婚事,女方是周子成周将军家的女儿,周青燕。
将门虎女,以前我们曾经为了抵御外族,在战场上并肩拼杀,是能交托性命的好兄弟。后来舅舅回京成亲,一直未曾听闻对方的消息。
前些日子,周家人从边关回来,目的之一就是给周姑娘寻一门婚事。
因着周老将军三年前于边关去世,周姑娘守孝三年,,加之在之前的战斗中,脸上受了点儿伤,蹉跎至今,也没定下人家,周家老太太觉着自个儿身体要不好了,怕自己撒手人寰,孙女一守孝又是三年,彻底将周姑娘给耽搁了。
一家人这才进京,想将周姑娘,连带着一家子女人们拜托给族里长辈照顾。
舅舅偶然间得知此事,让你外公去周家提了我们二人的婚事,鉴于周家老太太身子越发不好的前提,我们的婚事定在了下月初三。
到时候舅舅跟住持打个招呼,阿砚你跟长青一起来,让长青带你见见家中长辈,免得日后相见不相识,徒生尴尬。”
时砚看得出,舅舅是真心喜欢周家姑娘那一款的女子,说起来眼睛都是亮晶晶的,眼里波澜横生,人瞧着就有生气多了。
哪里像是之前与二公主过日,那叫一个波澜不惊,相敬如宾。
程长青也觉得开心,时至今日,程立雪从未将他当做外人,给他留下心底最后一块儿柔软的地方,他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