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栖很少会讨厌什么食物,顶多就是哪个更爱吃,哪个是一般爱吃。
但现在他决定讨厌花糕,任何花做的花糕他都再也不要见到了,最好吃的桂花也不行。
一开始他以为神君和漾月之间仅仅只是一面之缘,神君仅仅只是因为天道所托才会对他那么好,如祈福和寻人,都不过是接受委托的流程罢了。
原来漾月递来的花糕,他记了一万年,吃了一万年。什么小七最重要了,最喜欢小七了,都是假的!
他差一点就被骗着去帮他找漾月了,如果把漾月找回来,楚栖还能算什么呢?
他和神君不过只有短短几个月的相处,这些时间和漫长的一万年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孰轻孰重,楚栖不是傻的。
心里的酸水一阵一阵地往外冒,咕嘟咕嘟,很快将他淹没。这几天的一切就像是梦一样,以为吃到的满口的蜜糖,在一瞬间苦到他舌根发麻。
受伤的眼睛流出了热热的液体,枯鸿说他流血了,楚栖后知后觉地卖惨,说疼,他方才才吃过止疼药,疼的地方自然不是眼睛。
重新被抱进那个温暖的怀里,他感觉好受了很多,心里也满足了很多。
这才是他想要的,所有的心思和眼神,都应该只属于他,他绝对不允许任何东西跟他抢师父。
本身答应和神君一起出去,他都觉得很委屈了,如今这主意自然也是说改就改。
于是他又开始卖惨。
但他没想到的是,师父比他还会演。
满口说着他是漾月的前身,说一切都是为了他好,活像是有人操纵了这一切,将光风霁月的漾月神君变成了可怜恶毒的楚栖。
楚栖更加生气了。
他是拥有充分生气理由的。
神君既然这样说了,那么事情必然是有两个解读。一,神君是在骗他,因为看到他又在闹脾气,所以哄他让他听话。
嗤。搞得好像谁稀罕是那劳什子漾月,有个光宗耀祖的前身又怎么样,楚栖可没有什么认定的祖宗,这个消息对他来说屁用没有。
二,神君没有骗他,他是真的这么认为的,他说的一切都是实话。
那岂不是说,楚栖如今得到的一切,都不过是沾了那位神君的光。
不知道已经死了多少年,不知道骨头渣子和本体都烂成什么样的东西,竟还硬生生凑上来要给楚栖添光,那不就等同于,神君如今的注意力,从头到尾都属于漾月,半分都没有分给楚栖?
楚栖不光觉得生气,他还觉得恶心。
他根本不在乎自己前世是个什么东西,是漾月仙君也好,是阴沟里的蛆虫也好,他都不在乎。
楚栖只在乎楚栖。
他向来不是自卑的人,纵使无数人都说他不配,他也坚定自己是配的。
所以第二个解读在他这里不成立,不论如何,师父必定是在乎他的,至少是有一点点在乎他的。
但就事论事,既然师父已经这样说了,他不介意陪师父演一演,师父这么照顾他,他也要让师父高兴才行。
枯鸿很快过来给他换药。
纱布被一圈圈地拿掉,神君在一旁嘱咐:“不要睁眼。”
楚栖又不是傻的。
他的眼睛已经有几日没见光了,这会儿贸然张开必定会受到强光刺目,该受的罪都已经受了,该表的决心也已经表了,如果神君依旧不肯真心相付,他自然是要顾好自己的。
只有身体好了,才能更方便地去争取自己想要的。
于是在换药的时候,楚栖全程都乖乖的,那纱布完全被取下来,他一边眼睛依旧惨不忍睹,只是眼珠放了回去,不少组织未曾完全再生长好,枯鸿看了一眼,目露怜惜,重新缠纱布的时候,对他道:“要想完全恢复好还需要些时间,不过等你可以看到的时候,一定会发现自己跟以前不一样了。”
神君抿唇轻笑。
枯鸿说的是楚栖脸上的疤,他的医术冠绝三界,最见不得美人破相,在给楚栖治眼睛的时候,几乎与神君一拍即合,顺便就将楚栖的脸给治了。
除此之外,神君有在每日给楚栖身上擦药,原本狰狞而疯癫的凸起,也在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平复着。
一切都在楚栖看不到的时候悄然地变好。
他倒也不是傻的,自己隐隐有些感觉,但为了配合枯鸿赠送惊喜的语气,还是道:“我想马上就好起来了。”
两个仙君同时笑了起来。
无论是楚栖的年龄还是品质,对于两个不知活了多少年的神仙来说,几乎都与孩子没有区别,便是大阿宫最小的弟子,也是要比楚栖大上小百年的。
可忽略掉年龄,楚栖经历的苦难,却几乎比所有人都要多。
换好药后,枯鸿示意神君出去谈话,还不忘跟霸道的楚栖打招呼:“借你师父片刻,马上还来。”
“哦。”
人家为自己劳心劳力好些时候了,楚栖也不是不懂事的人。
门外,确定楚栖听不到了,枯鸿才开口:“刚想起来,我方才是不是说错话了?”
“没有,小孩子有些想不开,钻牛角尖罢了,已经哄好了。”
“哄好了啊?”枯鸿不确定道:“你和漾月的事情,他真能接受的这么利索?”
“他们于我来说意义不同,不可相提并论。”
枯鸿挑了挑眉,负手道:“新欢与旧爱,你更喜欢哪个?”
若在往日,这样的传言也就随之去了。神君本不欲理睬,旋身的时候,又陡然想到楚栖。若当真由着旁人去说,话传到了楚栖耳中,指不定又是如何胡思乱想。
他解释:“我与漾月,不是诸位想的那样。”
以前为了寻漾月,这样的流言传也就传了,倒也方便他行事,可现在有了和楚栖的那层关系,这样的谣言,还是需要尽快遏制。
但一时半会儿要想将所有人的想法全部改变也不太可能,神君送走枯鸿,回到屋内,望着正在盲解九连环的少年,思索片刻,缓缓走了过去。
“师父?”
几乎他一靠近,楚栖就发现了,他抬头茫茫对着神君:“医仙跟你说了什么?”
“说,今日之事,他不该在你面前提漾月。”
楚栖手上片刻不停地摸索着解环,一心二用,问:“为什么这样说?”
“嗯……”神君略有些难以启齿,他轻声道:“枯鸿以为小七因为花糕的事,伤心了。”
“为什么要伤心?”
果然,小狼崽子是不懂得。神君放松下来,笑了一下,伸手将少年鬓角的长发拨开,道:“师父知道你不会胡思乱想,但有件事,我还是要跟你解释一下。”
“嗯?”
“关于漾月和我的传言,都不可信,我与他绝对不不是……和你这样的关系。”
“你是说师徒么?”
“……”
楚栖一边竖起耳朵听他的动静,一边把环一个一个地解开,随口道:“反正你都说我是他了嘛,就算你真的喜欢漾月,那不也等于是喜欢我的么?”
神君语气凝重,定定道:“就算他是你的前身,我也要说清楚,我对你的前身,从未有过半点非分之想。”
楚栖将最后一个环解了下来,想了想,道:“那你以后能不能不吃花糕了?吃了那么多年,也该腻了吧。”
花糕不花糕倒不是问题,但神君敏锐地察觉到事情好像并未朝着他想要的方向发展,他再次道:“我刚才说,我和漾月之间,绝无那种私情,小七,你明白么?”
“嗯。”楚栖说:“我讨厌花糕。”
“……好,不吃了。”神君做出妥协,他拉住楚栖的手,“之前我从未向任何人解释过这件事,是因为没有必要,而且很多人误会了之后,反而会特别为我提供他的消息,寻他之事的确方便许多。”
“哦。”
“你能相信我就好,外人的误会,可能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化解。”
“别人怎么看,我才不在乎呢。”
这话似乎有在嘲他多此一举的意思,神君失笑,又拍了拍他的头:“对,小七最通透了。”
“那既然是这样,师父以后再也不会找他了吧?”
神君愣了一下,他一时有些跟不上楚栖的脑回路,又思索了一下,才道:“这两件事不可混为一谈……”
“如果非要找的话,就等我死了之后吧,反正我只有几十年好活,对你来说很简单的。”
“……小七,我,已经将所有一切都告诉你了,万一,如果万一你真的是,那么这件事必然是越早查清越好,你明白吗?”
哗啦之声作响。
楚栖认真而缓慢地将解掉的环重新套了起来,。
明白吗?
楚栖不明白。
他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他只在乎神君怎么做,一边说着那个人一点都不重要,一边不愿意听从他的指示彻底把这件事放下,哪怕自己的生命对于他来说不过是弹指一挥,他也不愿意更多地顾全自己。
前身?谁在乎呢?
“小七。”那温和的声音再次响在耳边:“你不会只活几十年,我会尽快解决这件事,尽早为你恢复身份。”
楚栖继续套着环。
“你也说了是万一,那如果我不是呢?我为什么要陪你浪费生命在这种无意义的事情上?”
“小七……”
“未来的东西我不在乎,我只要眼下。”最后一个环被套了进去,楚栖停下动作,道:“师父,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在你心里我比任何人都重要的话,就烧了那副画吧。”
他还是看不到,但空气中安静了下来,衣物摩擦的声音,逐渐远去又重新靠近的脚步声,他听到神君的呼吸从前上方传来,然后低了下去。
神君蹲在了他面前。
“那副画意义重大,我便是在靠那个在为你祈福,小七……”
“真的是为我祈福么?你刚才还说万一,现在就笃定我是了?”楚栖忍无可忍:“你看我这样,像是有福的人吗?像是受天道眷顾,像是被你拿福德泡了一万年的人吗?!”
他用力挥开了神君的手,重新闭合的九连环被狠狠地扔在地上,弹起来,击在神君被打落两边的手上。
再掉落地面发出巨大的响声。
指骨一阵剧痛。
面前疤痕尽消的半张脸精致无双,楚栖咬紧了牙齿,扭曲的面孔溢出惊人的怨恨。
“就算是,就算你的确是在为我祈福,那也不必了,我不需要。”楚栖说:“我要你把它烧了,我不在乎前世遭遇了什么,我也不在乎这一世能活多久,反正我会拼了命地活,痛痛快快地活,谁叫楚栖不痛快,楚栖就叫谁不痛快,谁跟楚栖抢师父,楚栖就毁了他……就算是楚栖的前身也没有意外。”
他茫茫抬眼,语气又缓和下来:“师父下不去手的话……小七可以帮你啊。”
一簇火焰从指尖升腾而起。
他分明什么也看不到,可那簇灵火却直直对着画卷冲了过去。
准确无误地击中画中的红衣人。
那火如跗骨之蛆,贴在上面,画纸转瞬黢黑。
火舌贪婪地舔了上去,疯狂向四周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