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晚风拂面,带着夜间沾湿的凉意,远处灯火明灭,从远处看像是一条天嵌的银河。

宋悯欢坐在屋檐上,他手中还捧着那盏红莲灯,从茶馆回来也没有放,一直拿着。夜色辽阔,他捧着红莲灯,指尖碰着红莲的花瓣。

耳边传来细微的动静,客栈里的客人有些还没有睡,店小二在楼下打了个哈欠,有客人去楼下拿酒,还有的在一楼吃宵夜。

宋悯欢眼角瞟到了一角水墨纹长袍,屋檐上的砖瓦传来响动,他身边多了个人。

“小子,不进房间里睡觉,在这里待着做什么?”

问酒的便是公子岚,公子岚手中提着一坛酒,自己灌了两口,又问他。

“跟殿下吵架了?”

宋悯欢:“我与殿下授受不亲,不适合待在同一间房间里。”

他这般说,平静的看着公子岚,眼中没什么情绪。

“你真是……”公子岚把酒坛放下来了,看向他捧着的莲灯,“去逛夜市去了?买莲灯为何不放。”

问完公子岚又顿了顿,“殿下这次过来也是因为你,他终归是放不下,从军营赶过来,生怕你有事。”

公子岚:“你莫要跟他置气,若是你不在,他怕是也不会安心。”

“赶紧回去吧。”

宋悯欢听完了,对方絮絮叨叨那么多,他“嗯”了一声,没有要回去的意思。

“我想一个人待着,”宋悯欢,“你若是再说话,我就要换地方了。”

“那我不说了,你在这待着,”公子岚提着自己的酒坛站起了身,懒洋洋道,“倔驴,迟早有一天你会后悔。”

人很快走了,屋檐上只剩下宋悯欢与洒满的月色,月色满银,他这么一坐便是一夜。

到了天色尽头大亮,他才起了身,那盏红莲灯被他捧着放进河里,他看着河灯一路瓢远了。

天边亮起来,客栈里店小二已经开始忙碌,有客人下楼,他们开始了新的一天。

宋悯欢在一楼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店小二认出来了他是二楼的客人,到了他身边。

“公子,可是下来用早膳的?”

宋悯欢点头,问道:“可有红豆粥?”

“有的,您稍等,小的这就去盛。”店小二麻利的端着托盘去了后厨,没一会就端上来了一碗热腾腾的红豆粥。

粥碗放下来,还有糖和羊奶,这两样都可以放进红豆粥里。

宋悯欢什么都没有放,他把一碗红豆粥慢慢的吃完了,吃完之后放下了勺子,一楼客人多了起来。

长乐和公子岚也下来了,见到了他,长乐目光落在他身上,又看看他桌上的粥碗。

“我们今日还要赶路,走吧。”

公子岚开了口,他们从客栈出去,外面鹤马在梧桐树下停着,见了他们出来,鹤马从鼻子里喷出来气,前蹄扬了扬。

他们三人坐的是同一辆马车,公子岚在外面,车里就只剩下他和长乐两个人。

角落里燃烧着兰香,宋悯欢的目光落在那一角香炉上,八角蟾蜍熏炉,有烟雾袅袅而出。

长乐:“昨天一夜没有回来,可是还在生气?”

宋悯欢摇摇头,茶几上放的还有小点心,不知是谁命人送来的,都是红豆做成的糕点。

“我并没有生气,殿下不必多想。”

宋悯欢这般说,又轻声问道:“殿下,可听闻过十二夜之门?”

“未曾听闻过,”长乐道,“只听闻过十二柱大妖,他们在无尽深渊之底,许多年前被一众神祇亲手封印。”

“那殿下可认识……君月奴?”

长乐对上对面青年的眼睛,那是一双茶色般剔透、十分好看的眼睛,像是融进了盈盈秋水。原本眼眸中应当无比温柔,此时青年眸中却一片冷漠,看着他比前几日还少些温度。

还是原本的那个人,却又让他感觉到哪里不一样了。

“未曾听闻过君月奴,”他开口,“我只知圣君僭越。”

“圣君僭越出自汝泷族,原先是神祇后人之首,后来汝泷族湮没,他也随着一同消失了。”

“善善,你问这些做什么?”

男人开了口,原先心中还有些阴郁,对上青年的那双眼,阴郁一扫而空,语气下意识的便温和了许多,到底舍不得冷落对方。

青年再怎么对他冷漠,他也做不到同样的这般对待青年。

窗外客栈在他们身后远处,他们出了城门,马车行进了漫漫黄沙,滚滚黄沙在远处散尽。

接下来青年的一番话,听得他渐渐的出神,情不自禁地怔然起来。

“我是随便问问,”宋悯欢轻声道,“我昨日做了一个梦……似乎原先不应当是这般。我不应当出现在殿下身边,应当出现在殿下身边的……是圣君僭越。”

他嗓音很轻,亦很平淡,诉说着一段无关风月的故事。

“僭越隐姓埋名,化名君月奴,他加入月隐,建立了十二夜之门,所谓十二夜之门,便是追随殿下的信徒。”

“十二夜之门里有公子岚、凤鸢、蓝琵琶、连梧、绮夜罗、朔州、白惊堂、晚鸩、淮枳、穆殷……他们原先都是追随殿下的信徒,同样也都是神祇后人。”

“公子岚与凤鸢一直信仰殿下,蓝琵琶和穆殷随主,连梧绮夜罗、晚鸩淮枳是一方加入,另一个亦然,朔州与白惊堂……若我猜的没错,他们应当是崇尚殿下的实力。”

“他们一直追随殿下,月隐因此所向披靡,但是好景不长……后来邪咒出现了。他们是神祇后人,每一个人都难逃陨落,邪咒无法可解,他们试图从人族身上找到答案。”

“为何会从人族身上……因为神祇本身便是从人族信仰之中诞生,他们生于人族的信仰,同样湮没于人族的信仰。”

宋悯欢眼中一片澄明,像是透过三千年的长河得以窥见真相。

“同为神祇后人,他们选择不同,公子岚与凤鸢坚定的追随殿下,不会做任何伤害人族之事,蓝琵琶、朔州,白惊堂他们选择了听从圣君僭越之言,从人族身上找到破解邪咒的方式。”

“这般两相决裂,十二夜之门因此分散,一部分继续追随殿下,另一部分摒弃了人族,他们变得和月隐对立。”

“而为何他们要把邪咒放在人族身上,这是僭越所言,僭越想要人族跟着一同受邪咒折磨……更想通过人族找到符合献祭无尽渊门的邪灵。”

“若是邪灵出世,他用邪灵献祭十二柱大妖,到时候无尽渊门打开,人间……将会变成炼狱。”

“妖魔横生、天下大乱,到时……人族会消失于天地之间。”

他在诉说着一段面前长乐并不清楚的过去,但是这段过去、却是在他的过去里,切切实实发生过的。

原本三千年前的幻阵也是这般的发展,可因为他过来了,伪装成士兵的君月奴并没有被长乐注意到,他到了长乐身边,之后的一切发展都已不同。

从他出现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已经都悄然发生了变化。

长乐安安静静的听着,此时才问道:“你为何……那般确定是僭越,确定应当出现在我身边的是他?”

青年说的都是他未曾经历过的、听起来像是和他相关,却又离他很远,里面的那些人他却认识。

连梧和绮夜罗是中武之神,他们曾在祭祀上见过,朔州是邪神、白惊堂有“邪僧”之称,这两人同他交过手,穆殷他也见过,晚鸩和淮枳是他的下属。

至于僭越……他们也曾经见过一面,当时他去拜访汝泷族,见到了传闻中的圣君。

那时他已经站到人族这一方,拜访汝泷族时隔着人群与僭越对上视线,僭越并不待见他,情绪很浅淡,但是他察觉到了厌恶和一抹杀意。

之后他们再也没有交集。

长乐回想起来,过去他并不在意,他在意的是面前的青年。青年说的这些都没有发生,但是却莫名给他一种抓不住对方的感觉。

原先是落在实处的,此时面前的人在他面前,他心里却空荡荡的,仿佛这个人随时都能够从他身边消失。

他们两人不过是隔着茶几,长乐眼中带着些许怔然,总觉得在此刻,两人像是隔了许多他跨越不了的鸿沟。

漫天黄沙湮去,远处逐渐的能够看到月隐的旗帜,剑与冠冕的图纹飘荡开来,长风皓空之下,那便是月隐。

一个属于三千年前乱世飘摇、难得存在的一方安定城池,是无数人用鲜血换来的。

宋悯欢看向窗外,慢慢的又收回了视线。

长乐问的问题很好回答,因为在他的过去之中,当年四位神祇,君月奴便是其中一位,是一直追随着他们的。

而君月奴便是僭越。

所有的真相、都是他一步步不断接近,慢慢揭开的。

他知道长乐的未来、神祇后人的未来,月隐的未来,这些都是散在过去的星光尘埃,被后人口口相传。

他开了口,嗓音里带着许多情绪,像是在感叹、并没有可惜,还有几分平淡。

“殿下,你应该清楚,”宋悯欢抬起眼眸,“我并不是这里的人……你我相隔,不是千山万水的距离可以比拟。”

“我们……并不在一个时代。”

“在我的时代,你早已陨落、你是三千年前消陨的神祇,受人供奉、万人敬仰,而我……不过是受神祇眷顾、甘愿守护正道,盛世之中万千仙门弟子之一。”

“你我能够相遇……因为我便是被僭越选中的邪灵。”

他在前一天晚上已经想起来了一切,掌心握着那枚红莲玉扣,说出来了残酷的真相。

“我爱上的是殿下的转世,他如今性命岌岌可危,僭越设阵将我困在这里……他一直让我以为那人已经死了,想让我永远留在这里。”

“这阵……便是献祭之阵,若我沉沦在此处,会成为十二柱大妖的祭品。”

他同长乐说这些,是因为他能够感觉到,对他而言这里是幻阵,对幻阵之中的长乐、公子岚、凤鸢、对他们来说,这里经历的一切都是他们的一生。

幻阵之中他整整待了将近一年多。

几百个日夜,他与长乐并肩作战,在血与火交织的荒芜之中寻找生存的希望,他们除邪祟,平定战乱,为战死的邪祟安顿尸骨。

他见到了许多受苦的百姓,百姓敬重他们,在山河破碎时,百姓们最受磋磨,路有冻死骨,暮深三冬寒。

他亲眼所见人族的苦难,在这里度过的日夜、经历的一切,都深深的刻在他的记忆之中,他有一刻,确实有些动摇。

动摇的是那些百姓、士兵,挣扎在战乱之中的人们。有那么一刻,他想留下来守护他们,为他们免病灾沉痛、为他们有朝一日能够不再受战乱之苦,为他们守一方破碎山河。

可他也有自己的责任,不能够停留在这里。眼前一切,不过是浮云梦一场,梦醒之后空空如也。

一切都会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