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宋悯欢没有想到公子岚会跟他说这些,他在原地怔愣了好一会,喝的有些多了,闻言垂下了眼。

听到“让他留下来”几个字,他心里有一些恍惚,莫名有些空荡荡的……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他现在眼前能够看到远处的夜幕、鼻尖前都是酒香,耳边能够听到远处士兵低声的议论声、银环碰撞在一起,轻微的脚步声以及狼烟灼烧的细微声音。

“我不是一直都在这里……如今也去不了别处。”

他这般的说了一句,眼里闪过一丝迷茫,他掌心里依旧握着红莲玉扣,低声道,“至于陪着殿下,我不知你说的是哪个意思,如果说的是我想的那样,你的一己私欲我怕是不能成全。”

“感情之事不能勉强,不是你说让我成全,我便能喜欢上殿下。”

“小子,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公子岚似笑非笑,“全天下怕是找不出来第二个长乐……还是你喜欢女人?”

“凤鸢看过你的神魂,有个男人一直在缠着你,他便是长乐的转世,你与长乐是命中注定的缘分,你爱上他只是迟早的事。”

公子岚心中自然偏心,跟他家殿下抢人?不过是一缕残魂,哪怕是他家殿下的转世,只要他们想,他们可以轻而易举的让那缕残魂灰飞烟灭。

何况他家殿下那么完美……他不相信,有人能拒绝他家殿下。

宋悯欢听得有些意外,有人一直在缠着他……他看了看自己掌心,自己从未感觉到过。

可他什么都记不起来了,不知缠着他的男人是谁。

为何一直不肯离去,要守在他身边?

这般他想不通,听完了公子岚所言,他轻轻摇了摇头,脑海里蒙蒙一片,却又仿佛异常清醒。

“殿下再好,若是我不喜欢,也就只是好而已。”

“你不必劝我,我从来都不信什么命中注定。”

宋悯欢这么说着,自己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他看着碗底的酒、感受着吹来的晚风,以及漫天的梨花,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脑海里明明一片空白,心里却莫名有点低落。

“这酒可有名字?”

说到酒,公子岚便有了劲,打了一个酒嗝对他道:“这酒……出自瀛洲,名唤梨花酿。”

“取自春日梨花,酿于千秋树下,据说喝了之后……有情之人能够相爱千秋万载。”

宋悯欢听得笑了起来,“那我们两个在这里喝什么,平白坏了兴致,早知道我就不过来了。”

“一个名字而已,寓意之类的……我们喝了便喝了,只管味道,哪来的那么多讲究。”

他与公子岚又碰了一下,两个人慢慢的都喝高了,到最后,公子岚手里的酒杯“嘭”地一下掉了,整个人也倒在桌子上不省人事。

眼前看东西都有了重影,宋悯欢撑着石桌站起来,他眼角扫到了一角人影,扭过头来看清了来人。

男人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今日穿了一身玄色长袍,墨发束在身后,整个人站在梨树下的阴影之中。

这一幕他总觉得有些似曾相识,他在原地站着,下意识的便想要去触碰男人。

像是许多年前,也有人这么站在梨树之下,总是温柔的冲他笑着。

“师尊——”

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走路有些踉跄。他不知为何心里那么的难受,像是有刀子磨在他的心上,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梨树下的人。

仿佛他只要一移开视线,男人就会在他面前消失一般。

一想到这人会消失,他嗓间堵的说不出话来,像是长久积压的情绪终于得以找到了宣泄口,眼眶都跟着红了些许。

他伸手碰到了男人的衣角,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扑向了对方怀里——

仿佛无数次做过的那般,男人伸手接住了他,他眼前模糊了些许,紧紧地攥着对方的衣角不肯松开。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却仿佛又有无数的话想要说。

鼻尖前传来浅淡的兰香,他张了张口,嗓间变得艰难,一字一句、带着珍重,像是积压已久的难言爱意得以破茧而出。

“我不想让你走……你能不能不要离开我。”

他不知道为何看着这张脸,心中便蔓延出来无尽的难过,像是无数的负面情绪凝聚在一起,压的他喘不过气来,洪水一般整个将他吞噬。

以往也是难过,他总会默默的难过,在别人面前总是很懂事,不敢去想不该想的,他害怕自己崩溃。

如今没了记忆,见到了心心念念的人,整个人便溃不成军,日久经年积累下的信念在一瞬之间崩塌,只在这人面前……他得以露出来脆弱的一面。

长乐垂眸看着怀里的青年,青年明显是把他认成了别人……他看向不远处的地方。

那里有一道虚晃的人影,人影极其透明,他不过是一缕残魂,执念未散堪堪维持。

因为太过于虚弱,整个甚至只能显出来模糊的身形,只从身形也能看出来……与他一模一样。

魂魄像是感受到青年的情绪,他也变得低落起来,在原地站着,似乎有些束手无策。

这般的只能在原地站着,他什么都做不了……一缕即将消陨的残魂,连触碰青年都做不到。

一个看不见对方……另一个能够看见,却面临魂飞魄散、什么都不能做。

残魂飘到了他面前,对方费劲地伸出手,试图触碰青年,然而只是虚虚的穿过,他什么都碰不到。

他能够感受到残魂的情绪,对方很心疼、不忍心看见青年为他难过,这种情绪转给他,想让他代替他……能够把人哄好。

同时感受到的,还有几分寂寥与难言的失落。

月光洒下来,他在原地站着,青年在他怀里睡了过去,指尖尚且攥着他的衣角,眼角还沾着未干的泪痕。

他尝试去握青年的手腕,对方怎么也不肯松开他,他一动,对方眉心便拧起来,缠他缠的更紧。

残魂仿佛看出来了他的为难,知晓他能看见他,向他传递了信息。

:抱他回去,好好照顾他。

他马上就要消失了,只能做一些能做的,若是他不在,希望日后也有人能够照顾青年。

这般哪怕是留在幻阵之中……应当也是美梦,他的善善不会太难过。

……

宋悯欢第二日睡了整整一天,他醒来时天已经黑了,睁开眼后额头很疼,看清了此处是长乐的营帐,他坐起了身。

“醒了?”

床榻旁坐着人,长乐不知守在他床侧前多久,男人端了一碗汤汁到他面前,“醒酒汤,喝了会好一些。”

他此时确实头疼,便也没有拒绝,端着醒酒汤喝完了。

前一天的记忆逐渐上涌,他记起来了喝酒后发生的事,脸色慢慢的变了些许,空气之中气氛仿佛也变得尴尬起来。

宋悯欢回想起来,有些不愿意承认昨天抱着人不愿意撒手的是他,心悸的感觉仿佛还在,他用指尖揉了揉额头。

“我……”

长乐并未说什么,把汤碗端走了,对他道:“无妨,你先在这里休息,有事找人传唤我。”

“若是有哪里不舒服了同我说,不要自己忍着。”

宋悯欢点点头,知道对方其实很忙,他看着人离开,自己一个人在床榻上坐着。

他拿出来怀里的手帕,手帕上面写着“找到通天戟”“神”“君”几个字,这手帕他醒来之后便看过,上面的字迹也是他自己的字迹。

可惜他如今没有记忆,看不懂这些是什么意思。

已经是晚上,他头疼,便又睡了一觉,睡着之后总是做梦,各种零碎的记忆碎片拼拼凑凑,耳边总是有声音。

梦中都是同一人的声音,那人嗓音温柔,同他说过的许多话,他在梦中都记得一清二楚。

可惜醒了之后,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再醒来,便是白天,他床榻边有一盘小点心,点心是红莲状的,上面还刻着他的名字,似乎是男人给他带回来的。

他捏着尝了一块,过分的甜了,但是这种红莲形状的他莫名非常喜欢,胖乎乎的,他捏在手里非常满足。

一盘点心被他抱着吃了好几天,长乐见他喜欢,之后便常常给他买。

之后他上了战场,在战场上他几乎战无不胜,与长乐不相上下,月隐的将士有许多都听过他的传闻,说他是再世圣君。

圣君,以往他没有听闻过,后来才知晓是救世神祇之意。

“原先的圣君说的是谁?”

宋悯欢掌间被邪祟伤了,包着的布条被鲜血浸透,他把布条揭掉,血肉粘连在一起,揭掉的时候伤口又裂开了。

他手中布条还没来得及扔,一只冷白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腕,男人垂眸看着他,低声道,“这般伤不容易好。”

说着,重新给他包扎了,动作小心翼翼的。

宋悯欢感觉略有些别扭,不过到底没有挣开,这人在战场上救了他几次。他虽然实力不低,但是寡不敌众,在战场上也经常受些伤。

公子岚自己解开了酒壶,似乎对两人这般的举止已经习以为常,回答了他的问题,“原先的圣君说的是僭越,僭越出自汝泷族,是真正的神祇后人。”

“在长乐之前,他算得上是……当世第一天才。”

似乎知道他接下来会问什么,公子岚喝了一口酒,目光看向远处绯红的天空。

“人间受战乱之苦,他发明了度化符咒,此后阴灵怨灵得以超脱。神祇后人为所欲为,他劝导神祇后人向善……哪怕是伪善,也是站在人族这一方。他身为神祇,凡间供奉他的百姓,凡是心诚者,所求皆可实现。他周游列国、在三界内留下了足迹,帮助过无数的百姓与人们。”

“他隐忍负重、承受过无数的痛苦,在他把族人交给人族之前……他一直都是凡间广为盛誉的圣君。”

“如今依旧有不少人信奉他,也有人笑他愚善,神祇后人鄙夷他、他在族中也不受待见,不知为何……他会消失于世间。”

公子岚盯着自己的手腕,他手腕上出现黑色的咒文。那些咒文细小、像是从血管之中蔓延出来,散发着不祥与阴邪的气息。

这是邪咒……只有神祇后人才会有的邪咒。

不止公子岚,宋悯欢上次看见了,长乐和凤鸢身上也有。公子岚说许多神祇后人都有,邪咒有的出现的晚,有的出现的早。

像是命中注定一般……一旦邪咒出现,意味着他们注定会消陨于世间,难以在世间长存。

此时邪咒之事尚未传开,公子岚倒是不怎么放在心上,他懒洋洋道,“这是上天的意思,不知道我们谁是第一个出现的……长乐,你说我们是不是本不该出现在世间。”

公子岚是这般开玩笑问的,长乐还在帮宋悯欢包扎伤口,给青年扎了个好看的蝴蝶结,动作轻柔的捏着青年的指尖。

垂眸的眼底都是温柔之意。

“从来没有什么天意,”长乐回答,“我们本身应当存在于世间,世道也应当由我们来守护。”

宋悯欢听着他们两人说话,男人还握着他的指尖,他唇角微微绷紧了,有公子岚在,他不好意思不给长乐面子,低声道,“殿下,你……”

每次都是这般,一摸摸碰碰都不舍得撒手,要他说好几遍。

长乐慢慢的松开了他,对他道:“日后包扎过来找我,不要一个人处理。”

他敷衍地“嗯”了一声,并没有当一回事。

公子岚:“确实是这般,你是这么想……但是有的人未必,一旦邪咒传开了,他们肯定会想尽办法消除邪咒。”

“此邪咒无法可解,”长乐抬眸,看向公子岚道,“岚,此事需要隐瞒,能瞒一时是一时,若是有人传开了,便推给鬼界的邪祟。”

公子岚点点头,明白了长乐的意思,他道了一个“好”。

“不打扰你们二人了,我去找凤鸢,”公子岚起身,眼看着人要走,宋悯欢叫住了人。

“等等,”宋悯欢开了口,他想了想,还是把之前想的说了出来。

“凤鸢大人身边那少年,蓝琵琶……你平日里多盯着他些。”

“你觉得他有问题?”公子岚挑了下眉,“我若是多看他两眼,凤鸢怕是会以为我看上他了。”

宋悯欢知晓公子岚会听,便没有多说,看着人走了,只剩下他与长乐两个人,他觉得有些待不住,便也跟着起身。

“你要去哪里?”男人问他。

宋悯欢:“回去。”

“你先随我去一趟营帐,”长乐,“我有东西要给你。”

给他什么东西?

宋悯欢没有问了,他跟在男人身后,他们两人置身在战场,硝烟已经散去,地上是零落的箭羽与盔甲。有一些邪祟化成白骨,死后白骨在此处沉寂。

天幕尽头依旧是血色,那里黑雾蔓延,一道城墙宛若阔刀斩断山脊,巍峨的城墙隔绝了一方山河,同时隔绝了人族与邪祟。

有风吹过来,风中都是血腥与未燃尽狼烟的味道,碰到路边邪祟散落的白骨,男人总是拉着他避开。

“殿下,我自己也可以走。”

宋悯欢语气淡了些许,他这般说了,男人也没有松开他。

“这里有许多未散的邪气,我若是不牵着你,不小心碰到了,受邪气侵染并不好受。”

听到“邪气侵染”四个字,他心里莫名的便是跟着一紧,眼睛仿佛跟着疼了起来,他眨眨眼,疼痛仿佛又消失了。

这四个字给他十分不舒服的感觉,像是以前经历过一般。

接下来他没再说什么,由着长乐牵着他,到了营地处,有许多士兵守着,他便挣开了对方。

“手上的伤晚上不要碰到水,”长乐领着他进了营帐,从角落里拿出来了一只盒子,盒子非常精致,上面雕刻着剑与冠冕的图案。

“这是前几日楪族送来的上古神物,是一面护心镜……你在战场上我不放心,日后戴上这个,能保你平安。”

男人嗓音很轻,眸光注视着他,带着几分温柔,还有几分并不明显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