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君?”宋悯欢看着那四个字, 他看着公子岚把手帕塞进朔州怀里。
不远处传来纸鹤的长唳声,红色的鎏金线落地,穆殷和三眼女鬼在纸鹤上, 在半空中,纸鹤的翅膀上红缨油若隐若现。
公子岚拽着垂下来的红线跳上了纸鹤, 他们跟着一并上去, 跳上去之后, 纸鹤挥翅发出一声“唳——”。夜晚的凉风迎面吹在脸上,身后的阴林越来越远。
“君月奴便是圣君僭越?”
夜晚沉如水,公子岚靠坐在纸鹤上,闻言挑了下眉,“谁跟你说的?”
“那你为何要在手帕上写圣君亲笔?”
“我是替你写的,以我的名号多没意思,”公子岚从一边拽了一根纸鹤的羽毛,填进了嘴巴里。
“用你的名号才有意思,君月奴会以为你是在挑衅他。”
宋悯欢才不上他的当,问道:“你知道君月奴的身份, 为何还不愿意告诉我?”
“谁跟你说我知道的,”公子岚,“古往今来没人知道他的身份, 我也不过是猜测, 但是并不确定。”
“虽说我的猜测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性就是他,但是剩下百分之十我也不敢保证。重要的是我并不能把猜测告诉你,小子,你可知为何?”
宋悯欢下意识便问:“为何?”
“万骨山的幻阵是君月奴布置的,他的身份他一直在隐藏,我若是告诉了你, 你会很容易被表象迷惑,因此走不出来。”
“在里面,他可能是乞丐,可能是老人,可能是男人,可能是女人……若是我把我的猜测告诉了你,反而会让你失去判断能力。”
“这般说,他的身份从来没有既定的范围……他可以是任何人,任何人都可以是他,但是其中都有共同点。”
“至于共同点是什么,需要你自己用心去感受、去揣摩。”
这般说法实在是匪夷所思,一旁的凤鸢听到他们二人的谈话,对宋悯欢道:“善善,他说的没错,我们以前因为他的身份……吃了不少的亏。”
“能够判断他的身份是因为,当时在世修为能与长乐相提并论的不到三人,而他出现的时机又太过于巧合。”
“可是后来我们就发现了,哪怕知道他的身份,也并没有用。他可以是任何人,从来不用同一种身份太长时间。”
“你们如今看见的银发权杖……是他如今侍君身份的象征,可你仔细想一想,他可还有过别的身份?”
宋悯欢回忆起来,君月奴还曾是他们天雪宗的蓝宿师兄,对方装成蓝宿时,他确实没能认出来……之前还是长老会的守侍,他也没能认出来。
“他极其擅长控制人的情绪,若你情绪上的弱点被他发现,之后在幻阵之中会被他无限放大。”
“这般……确实不好对付,”宋悯欢实话实说道,“他有许多身份,好几次都是他主动在我面前暴露,并不是我发觉出来的。”
这么细想之下,确实很危险,他都没能认出来君月奴,君月奴却能认出来他。
“若是好对付,三千年前我们就把他杀了。”
公子岚哼笑一声,“万骨山是最好的时机,到时候他也会入幻阵,在里面杀他会容易的多,只需要你能找出来真正的“他”。”
“善善可以做到的,你心中有善恶,可辨人性真伪。”凤鸢柔声道。
公子岚:“他连莲池里哪朵红莲是他师尊都认不出来。”
“何时认不出来了?”宋悯欢辩解道,“只是最开始认不出来,那时候也能察觉到师尊和其他红莲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比其他红莲大那么一点?”
宋悯欢:“……”
他无话可说,看着公子岚面上没什么表情,不搭理对方了。
鹤马飞了一天一夜,他们到了原先的公子岚旧族遗址。现在那扇门他可以随意进出了,遗址里还是原先的模样,只不过多了一些傀儡。
傀儡都是穆殷雕刻出来的,他们脸上红缨油灼灼生辉,有的在梧桐林里收拾梧桐枝,有的在清理院子,还有的在用麻绳编织东西。
宋悯欢提着剑先进来了,他们这是出了趟远门,之后他还要留在这里练习幻阵。
幻阵是他的弱点,每次他都容易被幻阵里的沈映雪迷惑。
他照常回了自己的院子,小院他待了三年,出去数月里面落了一层灰,他把灰尘抹掉,房间里打扫干净,打坐了一会便又去练剑了。
原先他砍不断石台旁边的梧桐枝,现在则是要控制好力道,不然会毁了整片的梧桐林。
剑光从剑身上折射出来,空中凝聚着灵力,他手持长剑,在半空中挽了两道剑花,周围风声骤起,剑光随着斩裂凭风。
如此,便是又回到了之前的日子,每日练剑打坐,不同的是现在他想出去就可以出去,不必日日在此处待。
他在十二州里,戴上圣君的面具,便是人间神祇的化身,惩恶扬善,度化邪祟,为许多平民百姓遮蔽一时的阴霾风雨。
听闻沈映雪又闭关了,沈映雪闭关了数月,他与公子岚四处游历,一时之间,他在十二州里名声鹊起。
凡间关于他的传闻传的沸沸扬扬。
“什么再世圣君,我上次可亲眼见过了,不过是一个不到二十的少年郞,估计是哪家仙门里的小公子,以为戴个面具就能装成圣君了。”
“他在十二州里做了不少事,不知道鬼界有没有传闻。再世圣君……圣君原先可没有什么好下场。”
“这般张扬,现在已经有不少人盯上他了,善恶哪分的那么清楚……到时候看他如何做选择。”
某处茶馆里,宋悯欢和公子岚坐在一起,他们桌上刚上了两碗热茶,茶香氤氲扑鼻,他端起来尝了一口,味道确实很不错。
“我师尊出关了,听说他来了旃蒙城。”
宋悯欢消息收到的很快,他这么跟公子岚说,听公子岚道,“你是想过去找他?”
“我想去看看,”宋悯欢,“我若是不戴红莲玉扣,他发现不了我,我想去看看他的伤势。”
他留着耳朵听身边人的议论,听到沈映雪出关了,同时顾无咎闭关了,他想知道沈映雪的伤有没有好些。
“他的伤已经好了许多,”公子岚把茶盏放下来了,“你再去见他,只会越来越舍不得。”
“到时候,怕是会不忍心离开。”
宋悯欢低声道:“我只看一眼,上次回来,我总觉得心里很不安,我担心他有事。”
“就一眼。”
他垂着眼,看样子是在跟公子岚商议,实际上已经做了决定。就算公子岚不同意,他也会过去看看。
“行,你过去吧,”公子岚,“反正未必能见到人,晚上记得回来,我们接下来还有任务。”
“这些人不是都等着看你的戏,我们就给他们好好演一场,让他们见识一下,再世圣君并不是徒有虚名。”
宋悯欢略有些无奈,觉得公子岚这性格跟三岁小孩一样,不过他也没说什么,记挂着沈映雪,他身形从原地消失了。
因为他走的快,旁边关于沈映雪的议论,他没有听见后续。
“沈映雪方出关,顾无咎就闭关了,这两人如今是怎么回事?”
“不知晓,我听闻万骨山的幻阵出了破解之法,不知是真是假……”
公子岚放下来手里的茶盏,他随手扔了一个金珠在桌上,身形同样的在茶馆里消失。
出去之后,公子岚看了眼远处隐匿在人群之中的青年,他随手拽了一根柳树叶子,叼在嘴巴里跟了上去。
城主府离得并不远,宋悯欢悄无声息的踏上了城主府的屋檐,外面布的有结界,结界拦不住他。他在屋檐上看了府邸的布局,猜测沈映雪大致的位置。
他来到了沈映雪院外,外面有许多侍卫把守,沈映雪是贵客,看样子是和城主待在一起。
没一会,里面有人出来了,他看见了旃蒙城城主和一道熟悉的人影。
旃蒙城城主不知在说些什么,沈映雪表情淡漠,听完之后轻微地点了一下头,把人送出去了。
看沈映雪的脸色,比之前要好,兴许是伤势有所好转,他在屋檐上看着沈映雪又回到了正殿。
房门合上之后他就看不见人了,宋悯欢在屋檐上守到了天黑,直到收到公子岚的传音。他看着窗上映出来的沈映雪的影子,看了好一会才收回视线。
夜晚的街巷上,两边燃起来一盏盏的明灯,他避开了来往的人群,月色落下来一地的银辉,突然之间,一道小小的身影朝他撞了过来。
他下意识的便伸手接住,指尖碰到了沾着脏污的衣襟,撞到他的是一个小男孩。
小男孩头发散乱,全身被包裹的严严实实,只露出来一张脸和一双手。他脸上也是同样脏兮兮的,一双眼又黑又沉,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嘴唇干涩而苍白。
宋悯欢把小男孩扶起来,小男孩还拽着他的一截衣角,盯着他问道:“你是圣君?”
这小孩如何知晓的?宋悯欢心思转了转,俯下身摇了摇头,“我是圣君,也并不是圣君……人人都可以是圣君,人人也都可以不是圣君。”
小男孩嗓音很轻,“你是圣君……那你能救我娘吗?”
“我娘快死了,需要有人去救她,你能不能帮帮她?”
宋悯欢在这小孩身上感觉到了浓重的死气,他给公子岚传了一道音,公子岚那边杳无音信,他回头看了一眼。
他依旧置身在人群之中,但是又仿佛被人群隔绝了。
“你娘如今在哪里?”
他没有说能不能救,小男孩接下来为他引路,他跟在小男孩身后,穿过街巷,一并穿过街巷上的路人。
“我娘已经死了,但是她现在还活着,”小男孩走在前面,大半张脸被遮住,低声问他道,“你说……生与死到底有什么分别?”
“生者有呼吸有心跳、有体温有感情,”宋悯欢,“死者只剩下执念,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更没有体温和感情。”
小男孩沉默着没有说话,继续在前面领路。
他们身边渐渐地没有人了,小男孩在一座偏僻破落的院子门口停下,院子上落了锁,旁边是一间茅草搭的棚子,里面草草的用破布遮住了。
还没有靠近,他就闻到了一股恶臭,有浓重的血腥味传来,地上有凌乱的深褐色血迹,不知是如何造成的。
小男孩恍若没有察觉,他掀开了遮光的破布,棚子在他面前展现出来。
那是一个已经全身腐烂的女人,她整个人置身在阴影中、浑身青白,皮肤上长满了尸斑,眼珠只剩下眼白,黑色的瞳仁消失不见。
在她的额头上,长满了许多眼睛,那些眼睛黑白分明,里面隐隐有红血丝,旁边有黑色密密麻麻的线,看上去像是用线缝上去的。
有阴风顺着刮过来,腥臭扑鼻,察觉到了什么,棚子里的女人僵硬的扭过了头,那双没有眼白的眼睛朝他看了过来。
“这是千眼邪咒,中此邪咒,身体会呈现出死人的状态,实际上她还活着。”
来人嗓音清清冷冷,他眼角扫到了一截银白色的发丝,君月奴在他身侧长身而立,唇角缓缓地勾了起来。
“这邪咒到时间之后,会附生到与她接触的人身上。在此之前,她同许多人都有过接触,时间一到……她儿子也会中邪咒,到时候这种邪咒会像瘟疫一样扩散至整座旃蒙城。”
“只要杀了她,就能救一整座城,十三,你应该明白怎么做吧。”
君月奴面上带着仁慈,随着他的长剑出鞘,君月奴的脖颈上出现一道细线,白光在半空中消散,地上“啪”地掉落一个木雕小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