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麦冬其实去过涿光山,并以不怎么光彩地的手段偷偷摸去冥界荡了两圈。

传闻中的忘川河果然怨气缭绕,一片鬼哭狼嚎,唯独一名穿着大红嫁衣的女鬼,支着手肘搭在岸上,静静地盯着河畔的彼岸花海,岁月静好地仿佛闺阁中的少女坐在窗边赏花。

人鬼殊途,生人入冥界,不可乱看,乱走,尤其是跟鬼乱搭话。

可麦冬最终还是没憋住:“诶,你不痛吗?”

忘川河里全是无法渡河的怨灵,时时刻刻都要受锥心噬骨之苦,无休无止。

女鬼眼皮也不掀:“痛啊。”

麦冬:“……你属乌龟的吧?”

“什么意思?”

“真能忍。”

“乌龟跟能忍有什么关系?”女鬼被麦冬怼得一愣,终于抬起头来,“你……你一个活人来这干什么?”

“听说彼岸花极美,想来看看。”

“这破花有什么好看的?有病吧你?”

麦冬:“……”

不好看你盯半天?!有病的到底是谁?

女鬼压根不管麦冬难看的脸色,自顾自地接着说:“花,就要香得轰轰烈烈才好。这些香气似有若无的花,根本无趣死了。”

“白洁银桂倒是香得很,出去后我替你闻闻。”麦冬又恢复了笑眯眯。

女鬼闻言眸色一淡,轻声道:“是啊,你还能出去,我一个死人,也就只能在这里看看无趣的花了。”说完她就毫无预兆地没入水中。

麦冬的嘴巴一向欠得很,明嘲暗讽使得相当熟练,一看这女鬼被打击地死无可恋,终于有些良心过意不去:“喂,你上来,你是嫌自己死得不够透啊。”

连唤好几遍,女鬼终于冒头了,不过一会功夫,她的魂魄便淡了几分。

“你这什么……脾气?死了还想不开?”麦冬猛地一顿,默默把‘狗’字给咽了回去,继续说道,“忘川河水都能忍,还受不住几句话?我说你生前该不会也是一气之下就把自己给了结了吧?”

女鬼定定地看着麦冬,好半天才点点头。

“还真是这样,你……”麦冬忽然停住,似乎想起什么一般,眉尖一挑,“可以啊,差点就被你一本正经的模样给忽悠住了。”

只有生前罪孽深重或者枉顾天道的人才无法渡河,须日夜沉浮在忘川河内饱受煎熬,直至魂魄消散殆尽。

自尽而亡,早就转世轮回了。

“我下了血咒。”女鬼轻飘飘的一句话如平地炸雷。

麦冬震惊地望着她,对方明眸皓齿的,眉眼间带着些英气,在大红嫁衣的衬托下,显得柔和许多,无论怎么看都看不出丧心病狂的踪迹。

女鬼忽然伸手一扯衣领,露出大片肌肤。麦冬倒没避开,身为医者,他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女鬼锁骨下方的不对劲——丝状的紫黑色斑纹形成一种诡异的图腾,向下蜿蜒隐没在衣服里。

“这是什么?”麦冬有点好奇。

女鬼整好衣裳,缓缓开口:“是咒印。我当年心有不甘,以血入咒,自尽在房内。”

麦冬一时之间不晓得说什么好。

血咒这玩意,他是知道的,绝对的大凶之术,天打雷劈的罪孽都赶不上它,难怪这女鬼周围三尺之内都无怨灵靠近,她自己就是个最大的穷凶恶极了。

但是他不知道,到底是怎样的心有不甘,才会让一个人情愿耗尽全身的每一滴血后才痛苦死去,且永不超生。

麦冬憋了半响,憋出一句:“值得吗?”

女鬼没有回答,反而一脸落寞地回忆起往昔:“我爱上了我的亲哥哥,可他待我一直就是兄长待妹妹,并无别的想法。”

麦冬双眉微蹙,心想:废话,他没想法才是正道啊,就为了这个自杀也太过了吧?

谁料女鬼凄然一笑,接下去道:“我原本也死心了。可有一天,哥哥将一女子错认成我,后来就喜欢上了她。我才明白,原来哥哥是喜欢我的,他只是不敢。我欣喜之下就去找哥哥表明心意,可他却训斥了我,说我罔顾人伦,后来更是见都不愿意见我。他大婚那日,我便自尽在房中。”

麦冬简直无言以对,觉得她哥哥着实不讲究,你说你喜欢谁不好,你喜欢一个像自己妹妹的,何况这个妹妹还对你有非分之想。

思及此,他轻叹了口气:“你生前可真想不开。不甘心的话就打他一顿出出气,再不行就下毒让他躺个一年半载,犯得着搭上自己的命吗?还有往后生生世世的命?”

女鬼嘴角一勾,要笑不笑的样子:“爱就爱,不爱就不爱,可他偏放一半勾一半,让我备受煎熬。与其如此,不如干脆一些。”

这也太干脆了!麦冬心里忍不住摇头,嘴上却问:“那你哥哥死了吗?”

女鬼摇摇头。

麦冬怔了怔,血咒,咒得就是所恨之人,没道理她哥哥不死啊。他想了想,又问:“你咒得是那个像你的女子?”

女鬼还是摇摇头。

那还咒个屁!把自己弄得如此凄惨,结果人家夫妻俩依旧和和美美在上面过着小日子。

就在麦冬默默翻了个白眼的时候,他听见女鬼轻轻说道:“我立下血咒,倘若来世他娶的不是我,他就会应咒而亡。”

麦冬:“……”

他娘的,果然最毒妇人心!你根本就没有来世,对方往后的生生世世可不就是死定了吗?除非他终身不娶!

“你说,值不值?”女鬼将这个问题抛回去给麦冬。

麦冬张张嘴,不知如何回答,求而不得走向极端,值吗?可是谁年少时期不曾轻狂无知地大爱一场,不值吗?

女鬼倒也没真心想要一个回复,她幽幽地长叹口气:“值不值都这样了。其实我现在也琢磨明白,哥哥他并不喜欢我,那女子浑身上下跟我无一丝相似之处。是我自己执念太过,扯着不放罢了。”

说完,女鬼自嘲一笑,缓缓往水下沉落。

麦冬忽然喊住她:“你叫什么?”

女鬼只留了个脑袋浮在水面:“……陆欣。”

“我上去后给你在白洁银桂下立个碑。”

入了忘川河,别说立碑,就是建陵日日祭拜,也根本无济于事。可女鬼闻言后却露出了真正的笑容,她这一笑,周边萦绕的阴冷好似散去了不少:“好,多谢。生死有别,你也别在这里待太久,还是快些回去吧。”

……

想起这件往事,麦冬的脸色顿时有些一言难尽。

一旁的潭音敏锐地察觉到什么,轻声问道:“怎么了?”

麦冬回过神来,冲她摇摇头表示没事,然后对陆夫人问道:“我再问一次,你究竟为什么杀陆安?”

“我说过了,我恨他,他该死!”

麦冬摁了摁眉心,身子往后倚靠:“别拿这个来敷衍我。”

“敷衍?我这些年的苦楚,在你们眼里,竟然只是敷衍?”陆夫人语气不善。

麦冬不耐跟她多费口水,直接点破道:“行了,别装了,昨晚山洞中的黑衣人就是你吧?难怪要用千机幻灵箭这种鸡肋之术,合着就是为了嫁祸。”

陆夫人:“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我……”

“不知道?”麦冬冷声打断了她的话,“那么,打一顿就知道了。”

话音刚落,磅礴的剑气如千斤巨石坠压下来,陆夫人胸口气血翻涌,说不出的难受,整个人忍不住靠着柱子缓缓下滑。

然后她听见一道清凉如水的声音响起:“陆夫人,我劝你知无不言。”

陆夫人半跪在地上,仰头看着持剑而立的潭音,硬撑着将喉咙涌上来的那股腥甜死死堵住,艰难地吐字:“果然……如世人所说……三桑谷的少谷主……处处……需依仗他的妻子……真是……不堪……”

潭音目光一沉,太华剑的杀意越发凌厉,陆夫人终于忍不住跌坐在地,嘴角溢出丝丝鲜血。即便如此,她仍然顽强不怕死地继续火上添油:“你说……他待你这般好……是因为真心……还是因为……因为你是太华潭音呢……”

正常人在这般处境下,要么求饶要么求死。

陆夫人居然还颇有心情地离间他们夫妻,这别致的操作让麦冬眼角抽抽,心中很是无语。不过一想到她连自己的夫君都能亲手射杀,麦冬又觉得这位陆夫人不管做什么都不稀奇。

他不着痕迹地扔了几个丸子到嘴里,直到眉心处传来的疼痛略缓,才站起来走到潭音的身边,示意她收回太华剑:“陆夫人,我最后问一次,你究竟为什么杀陆安?”

“我说了,你不信。”陆夫人依然口气生硬,“既然如此,你还问什么?”

麦冬的眼里闪过一丝冷意,他本就不是什么好性子的人,又在一夜未眠的情况下连着听了一个多时辰不知所谓的爱恨情仇,心中早已十分不耐。

他衣袖一抖,数枚银针登时封住了陆夫人身上的经脉,陆夫人挣扎了一下,发现除了脑袋,其他地方半分无法动弹,不由喊道:“你要做什么?”

麦冬缓步走到她的面前蹲下,然后右手一拂,半空中浮现九枚银针。

他轻柔地说:“这是太素九针。听说凡间的牢狱有种刑法,叫做插针,就是把银针插进手指甲缝里,人便会痛得锥心刺骨。陆夫人,你不怕死,那怕不怕痛呢?”

陆夫人急促地呼吸了两声,很快又冷静下来,带有几分笃定地开口:“三桑谷一向行医济世,亦不与其他门派结怨,你作为少谷主怎会行此不择手段之事呢?”

麦冬微微一笑:“因为,我不堪啊。”

陆夫人的脸色白了几分,她佯装镇定道:“我,我才不怕呢。”

“你身上的莲香,其实是彼岸花的气息吧?冥界花,阳间开,你胆子的确很大。”麦冬慢悠悠地说着,手指微动,一枚银针飞落在右手,这针长九寸,锋利身薄,“既如此,那就先不妨先试试这根。这是长针,扎起来最痛,可又不伤你指甲。”

麦冬说完将手中的长针往前递了递,淋漓尽致地释放出‘胜者为王’的气势。

陆夫人一瞬间睁大了眼睛,有些难以置信地望了望潭音跟麦冬——眼前这两人完全不按常理出牌,说打就打,说动刑就动刑,根本不走名门正派的路线。

她心中一沉,终于不安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麦冬:呐,做人呢,最开心的就是——能动手,绝不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