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衣香’三个字一出口,陆安的脸色终于有了一丝慌乱。
他不自觉地低头轻嗅了下衣裳,却并没有闻到任何香气,随即又镇定道:“我一男子,哪来什么香气。即便有,许是从我娘子身上沾染了一些莲香。”
“陆兄怕是忘了我的身份?”麦冬脸不红心不跳地自夸道,“我研制的追踪香若是这般平常,岂非堕了三桑谷的名头?此香初闻清冽,过后无味,让人毫无察觉,才是最妙之处。并且一旦沾上,哪怕更衣沐浴,香味依旧三日不绝。”
说完他掌心一翻,一只异常玲珑,长得像翠鸟但是嘴巴是红色的小鸟扑棱着翅膀飞向陆安,围绕他转圈圈,嘴里发出“呼哩呼哩”的叫声。
“这是凫丽鸟,你身上的沾衣,人闻不到,它能闻得到。”
足足一盏茶的时间,陆安一声不吭,只是一动不动地绷直了背坐着。
麦冬也不催,他重新调整了一个舒适的坐姿,静静地审视着陆安。至于潭音,不知为何,自打进门后便一直静坐不语。
整个房间里,只剩下凫丽鸟欢快的声音,场面有些诡异。
“昨夜在青要山的人是我。”陆安终于开口,低声说道,“没想到少谷主不光医术卓绝,解咒,制香亦不在话下,是我大意了。”
潭音那一剑扫过来的时候,他确实闻到了一股冷香。只是香气消散地极快,他也万万没想到,会有人能将追踪香下在剑气中。
麦冬的眼底漫出一丝轻松的笑意,他虽面不改色,但心里却大大松了口气。
根本就没有什么沾衣。
跟潭音过过招的人都知道,潭音的剑气带有异香,清冽如泉,就好像雨后的山中空气,只要闻到便能感觉凉沁的气息涨满心扉。
但是这香不是什么追踪香,而是来自剑坠上的育沛。
育沛,玉白颜色,质地通透,似石似玉,可防毒驱邪,产于丽麂之水的千丈深处,极为难得。麦冬手中有一块,是从姜不与的私库里摸出来的。他将这块育沛雕成了一支笔留给自己,用余下的雕出一个玲珑小巧的砚台,缀在太华剑的剑穗上。
只因麦冬常听大师兄白敛讲一些民间话本子上写的故事,故事里那些厉害人物出场都极其吸睛,不是撒花便是吹笛。他深觉自己的媳妇天下无双,定不能落人与后,于是也不知他到底用何办法,竟然使得育沛带有异香。
只要潭音催动太华剑,便暗香浮动。
可陆安不知道。
他昨夜刚跟潭音交过手,又被麦冬一顿忽悠,死心塌地地进了坑。
陆安听后,蓦得睁大眼睛,指着转圈圈的凫丽鸟问:“那,这是怎么回事?”
“哦,它每次见到生人就喜欢围着对方绕圈圈。”麦冬伸手召回凫丽鸟,很好心地补充道,“尤其是男子,它是只母的。”
陆安的表情一下子很复杂,半晌才苦笑道:“少谷主,‘仰天雪绿’该不会也是假的吧?”
“哦,这个的确是真的,商城主亲口告诉我的。”麦冬顿了顿,“不然,我也没把握拿追踪香来诈你。”
陆安一时之间完全不知说什么是好。
他极爱茶,自然品得出自己手中的‘玉绿雪芽’确实是雅淡中带有一丝回甘,恐怕麦冬所言不假。
只是他能在麦冬娓娓道来这盏茶的典故时稳住了,却在他编织的谎话中露了马脚。
陆安盯着麦冬,对方虽然坐姿闲散,眉眼间泛着笑意,但是浑身上下却透着令人望而却步的气息,丝毫没有传闻中那般性情柔和良善。他不由暗想:传言误人,三桑谷的这位少谷主怕是深藏不露,非等闲之辈。
好一会,他才叹息道:“我一直以为天玄一脉是城主门下的弟子,许是下面的人见风使舵,所以茶的品质比其他各脉的弟子要好…………不曾想,仅凭一盏茶……只是,少谷主为何会来上门寻我?”
九天城跟大泽六军的渊源颇深。
陆安自六年前便在军中效力,四年前留在青要镇驻守,担任敖岸大营的将领一职,几乎无人知晓他是九天城的天玄弟子。
昨夜他特意一袭黑衣,甚至连声音也没有发出,为何麦冬会疑上他?
麦冬清声道:“没错,我之前替你把过脉,你灵力全无,是一个凡人,又有一个很合适的身份。可惜,我这个人,从不信巧合。”
“巧合?”陆安的眼神中带有几分困惑。
“月初,涿光山的禁地被闯,而你也恰好在这个时候中了咒术。你分明知晓血咒一事,却偏偏来我这里求医?”麦冬将‘医’字拖长了尾音,淡淡一笑,“更巧的是,我前脚刚替你治好,后脚就被涿光山的那几个老头子抓着逼问涿光令的下落。”
血咒,涿光令被盗,青要山的鬼玩意,还有那一片彼岸花海。桩桩件件都那么巧,赶在了七月,又跟陆安有着那么一丝半缕的瓜葛。
唯独陆安是凡人这点让他心中存疑,这才赶来想试探一番。不料线索来得不费吹灰之力——麦冬头一次觉得商城主‘以己度人’的臭毛病实在是顺眼极了。
“我一开始真的不知是血咒,才会去医馆求诊的。”陆安一脸雾水,“而且这跟禁地被闯还有涿光令有什么关系?”
麦冬见他这副神情,也不知他是有意还是真的不知道,干脆开门见山道:“行,那我问你。昨晚在青要山中,你带走的那个,唔,是谁?这总跟你有关系吧?”
陆安不自在地抿了抿嘴角,好半天才声音几不可闻道:“是我……一个故人。”
“故人?”麦冬忽然想起他之前提及的红衣女子,不由揶揄道,“莫非是你以前的桃花债?给你下血咒的那人?”
陆安没吭声,神色有些恍惚。
麦冬又问:“她究竟是死是活?为什么是那副模样?”
陆安沉默了会,反问道:“三桑谷的医术举世无双,不知道少谷主可见过起死回生?”
麦冬的呼吸一滞,很快他便轻吐一口气:“起死回生?愿闻其详。”
陆安缓缓起身走到窗边,跳过窗外的树,目光落在远处隐隐可见的青要山。
良久,他才低声开口。
“十岁那年,我通过九天城的试炼,正式成为天玄一脉的弟子。那一年,有个六岁的女娃娃虽未通过试炼,但是被天青一脉的璇柳副城主所看中,说她身上的这股劲很适合练露霜箭。于是她成了九天城最小的师妹,加之她长得讨巧又文静,大伙对她一向多有迁就。”
“可她却偏偏很喜欢跟在我身后,经常跑来玄霄峰寻我,被人笑称是我的小尾巴。我劝她要勤加修炼,不可整日这般胡闹,她却说‘你厉害就好,反正你会保护我的。’我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随她去了……”
“六年前,我跟师兄弟们奉命同其他门派弟子一起前去协助鸢军对抗魔尊晏龙,也就是在那时,我遇到了馨儿。她娇柔温婉,性子有些腼腆胆小,让我觉得很是可爱,对她心生好感。可不知为何,一向乖巧温和的小师妹却对馨儿充满敌意,好几次差点出手伤人,尤其是在得知我要娶馨儿为妻时,她居然起了杀念。我震怒不已,质问她为何如此蛮横?结果她说……她说她爱我,要嫁给我……要永远跟我在一起……她不许我,娶别的女人……我当时心乱如麻,不想见她,可又躲不开她……”
那么长的一段话,陆安说得分外缓慢,甚至说到最后,他好似失去所有力气一般的疲惫,双眼微闭。
麦冬听不出有什么问题,心底却冒出些许违和感,总觉得陆安的一字一句都似乎带着……斟酌?
麦冬不动声色地问:“后来呢?”
“后来?”陆安深深吸了口气,轻叹道,“后来幽军颓势渐显,被逼退至九丘,大军在青要镇设立据点,我自告奋勇之下,梁渠将军便同意我留下负责后勤。小师妹原本也想留下,奈何师命难违,最终回去了九天城。期间,她数次来寻,我均不见,后来她倒也没有再来。谁知……前年四月,我大婚那日,她穿着嫁衣自尽在房中……”
麦冬心中一动,脱口而出一句:“她死前下了血咒?”
陆安微微颔首。
一丝不对劲的情绪毫无预兆地出现在麦冬的心底,像是丝丝缠绕在迷雾中的光线,若隐若现,看不分明。
他干脆将这股情绪先搁置一边,继续问:“她死了,又活过来,然后出现在青要山?”
陆安转过身来,缓缓点了点头:“这个月月初,鹅湖村有村民失踪,我带人去搜山,连搜了两天也没什么发现。第三日,忽然下起了大雨,雨天路滑,有个小兵不小心摔倒滚落山坡。我命其他人先行下山等雨停,自己去寻找那个小兵,不料,遇到了……小师妹。”
说到这,陆安顿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