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末卯初,天边泛起丝丝亮光,几缕晨阳透过薄雾,落在重重叠叠的树木草叶之上,漏下点点碎碎的光影,山风微动间,一股清新凉爽的空气在半明半暗的山中浸润开来。
可惜这样宁静淡雅的水墨画风景,却无人欣赏。
麦冬他们站在悬崖边,神情凝重。
只见山壁下有一处不太大的凹谷,远远近近全是红艳艳的彼岸花,活像是一片血海。半夏一扫往日的好奇之心,拉着潭音连连后退:“阿音你可得离这种鬼花远一点。”说完,不放心地又退后几步。
“半夏说得是,阿音你就在这里等着,我跟蜚零下去一趟。”麦冬深深地看着潭音,“千万别下来,知道吗?”
直到潭音再三点头,他才御风掠向谷底。
从上往下看时,满眼望去都是花,到了下面才发现,花海中还有一条小径,细细地穿过中间,蜿蜒通向一个洞口。
麦冬站在小路上,若有所思得环顾四周的彼岸花,花香氤氲,这阴冷带着死气的香味让他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似乎又一次感受到鼻翼下萦绕着那股湿漉漉且冷到极致的水汽。这感觉很是清晰,清晰到他甚至都觉得周身浮起了一种诡异的寒冷——细细密密的水汽似乎将他全身的每一寸地方都覆盖住了。
他下意识地就扬手掐诀,随即他好像发现什么,死死盯着自己的右手,然后攥紧。
这无边无际的冷意,并不是错觉!
麦冬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已经被冻得浑身麻木,像是那湿漉漉的水汽凝结成冰,固住了他的每一滴血液,连感官都变得格外迟缓,宛如行尸走肉一般。
他忍不住脱口而出地骂道:“谁他娘的真有闲情逸致,在这里弄了个小黄泉!”
“此处应是被人设下了蕴阴阵。”
就在这时,蜚零的声音从麦冬背后传来,随后一束光芒将他整个裹了进去,暖意从四面八方钻进他的毛孔,瞬间将他体内的寒冷冲得溃散。
麦冬不禁舒服地眯了眯眼,然后缓缓转过身看见蜚零正手持结印,一枚淡黄色的玉简在空中散发着柔和的光芒,他猛地睁大了眼睛:“涿光令!”
蜚零有些吃惊,并带了几分疑惑地问:“麦冬师弟,你怎知这是涿光令?”
“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们涿光山天天守着冥界,也很会讲鬼话了。诬陷我偷涿光令,还逼我去找回你们的门派至宝。”麦冬眼角一弯却没有笑意,他拿手指着空中的玉简,“那你说说,这玩意又怎么会在你手里?”
蜚零顿了顿,才开口:“你有所不知,涿光令一共七枚,结成七绝太阴阵来镇守冥界出口。眼下其中一枚被盗,阵法被破,如若不能及时找回这枚涿光令,恐怕人世间必有一番动荡。”
麦冬不由冷哼一声:“就算没了七绝太阴阵,你们还有五行八卦阵,再不然还可以来个三星玄灵阵。少个一枚两枚就要引起灾乱的话,那你们涿光山未免也太不济了吧?”
蜚零听完心中的疑惑更深,自从涿光令被盗之后,师父他们的确将守界阵法更换成五行大阵,是以他才能带着另一枚涿光令出来办事,可是这一切,麦冬是如何会知晓的?他心中这般想,也不禁问出了口。
麦冬却避开这个问题,继续接着说:“这涿光令除了引魂之外,也就剩下摆摆阵法的用处了,着实算不上什么门派至宝,除非七枚皆失,无阵可形。若不是前日你师父口口声声咬着不放,让我误以为冥界出口已经无法镇守,鬼才跟你出来找什么涿光令。”
“既如此,那就让你师父闭关几年,重新再炼化一枚便可,何必如此紧张?”说着,麦冬忽然轻轻一笑,笑得蜚零有些忐忑不安,“看来你们真正丢了的那个门派至宝,并不是涿光令。说吧,到底是什么?”
蜚零的眼神闪了一下,忍不住避开麦冬的视线:“没,没什么,就是丢了涿光令。毕竟七绝太阴阵才是最稳妥的守界阵法。”
麦冬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那就不找了。不过一枚小小的涿光令,犯不着这般兴师动众,还连累我媳妇三番两次涉险。走吧,回去了。”说完他就伸出手准备掐法诀离开。
蜚零情急之下一把拽住麦冬的手腕:“不可!”
空中的涿光令失去灵力的驱动,瞬间坠落在地。蜚零忙放开麦冬,伸出手往下虚空一抓,玉简便被握在他的手心里。
麦冬垂下眼,目光扫过蜚零手中的玉简,又慢慢移动到他的脸上,最后笑意加深地盯着对方,虽然没有开口,可脸上却明明白白地写着‘我可一点都不好骗’这一行字。
蜚零抿紧嘴唇,手无意识地轻搓玉简,内心挣扎片刻后,才轻而缓地吐出四个字:“是三途镜。”
麦冬:“那又是什么玩意儿?”
蜚零抿了抿嘴,轻轻开口:“三途路上分生死,一面镜中照阴阳。”
“说点人能听懂的话!”麦冬斜了他一眼。
蜚零刚准备开口,就听见前方不远的洞内传来“哐当哐当”的撞击声,似乎是铁链甩动的声音。麦冬他立马足尖轻点,如浮光掠影一般飞往洞中,丢下一句“回头再说,咱们先过去那边看看。”
蜚零见状,也忙匆匆跟了上去。
……
“阿音,给你。”半夏坐在横卧在地的树干上,从荷包里掏出蜜饯递给潭音。
潭音正盯着圆珠子细细打量。
说来也奇怪,她一接过珠子,微闪的光芒碰触道肌肤时,心底莫名冒出一种熟悉而微妙的感觉,就好像是干旱龟裂的大地被雨露滋润,恢复勃勃生机。
被半夏一唤,她回过神来接过蜜饯。
“这枚珠子瞧着挺好看的,”半夏啃着果蜜饯,漫不经心道,“就是名字太难听了。叫什么弥泽珠。”
潭音问道:“你识得此物?”
“当然,这是麦冬替你续……咳咳……治病用的。”半夏差点说秃噜嘴,话音急转下呛到了自己,“听说是神农留下的圣品呢。”
潭音心下了然,难怪麦冬走前非要留这个珠子给她。
“我第一次见的时候,也觉得漂亮极了,可是麦冬连摸一下都不给我摸。”半夏好像想起什么大事一般,连果子也不啃了,“对,就那个时候,你刚把我救回来没几天便陷入了昏迷。麦冬这个混蛋就趁机威胁我,说我要是不听话,便拿我炖汤给你喝。”
潭音听得一愣:“还有此事?”
“真的,我说的都是真的。他不但威胁我,还逼我学会聚魄针。更过分的是让我守了他一天一夜,隔一炷香就喂一颗衍灵丹,觉都没得睡。”
“你没闹?”潭音清楚半夏的性子。
“我倒是想啊,可谁知道麦冬这么贼,他居然在那之前骗我喝了一碗药。我才替他给你施完针,灵力就被禁锢了,掐点掐得那个准呀。他说,我若是不好好配合,他就不给我解药。呸,真真是小人行径。”说完,半夏皱了皱鼻子,然后又拿起蜜饯津津有味地啃着。
潭音带有几分无奈地摇头,难怪这两人整天针尖对麦芒的,竟然还有这一出缘由。
半夏啃着啃着,又闷闷出声:“其实我原本是想着等你醒来,肯定要狠狠告一状,让你帮我出口气的。不过后来我瞧他简直就跟不要命似地,整整一天一夜,从最开始一炷香喂一颗衍灵丹,到最后整瓶整瓶地灌下去,那血吐得就跟要死了一样。”
说到这,半夏长长叹了一口气:“虽然他是挺可恶的,但瞧他对你的样子,大概就是说书先生所讲的‘为伊消得人憔悴’吧。算了,算了,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他计较了。”
潭音收起手中的弥泽珠,清凉的目光起了一丝波澜,好一会才低低地说:“我年少时,常盼着等长大后做了他的妻子,从此便踏歌山海,逍遥一生。可是却不想……世事无常……”
这算是她说得比较长的一句话了。
不知为何,半夏听了一时之间竟觉得口中的蜜饯有些酸得发苦,她干脆呸呸呸地吐掉,想了想之后起身站到潭音的面前,很郑重地说:“阿音你放心,有情人终成眷属,必不会相忘于江湖。”
潭音沉默片刻,心中下定决心,是时候让半夏去好好读书认字了。
……
山洞中的麦冬,此时也是心情难以描述。
洞内倒不黑,空中悬浮着一颗硕大的夜明珠,照得整个山洞如同白昼一般,甚至连石壁上覆着一层雾雾的水汽也瞧得清清楚楚。当然,其他的景象就更清楚了。
首当其冲的便是这铺天盖地的尸体。
有整整齐齐一排码着一排的,有从洞顶悬挂下来的,还有些是被铁链锁在石柱上的。没有腐臭味,也没有血迹,所有的尸体都穿戴整洁,除了面色青灰没有呼吸之外,他们看起来就好像睡着了一般,其中有个五六岁的孩童手里还捏着一根毫无色泽的小面人。
“简直是牲畜不如,灰飞烟灭都不足以消其罪!”一向温和的蜚零见此情景也忍不住眸色暗沉,紧紧攥起的双手手背上青筋暴起,语气森然。
麦冬深吸一口气,忍不住别开目光,却无意中扫到最边上的一根石柱,他瞳孔一缩,下意识地径直走了过去。
捆在上面的是一具女尸,藕白色的衣裙外罩着碧绿色的轻纱外衫,墨色长发披散着挂下来。麦冬伸出手指,挑起她左边肩颈处的头发——女尸左边的肩膀处连肉带衣衫的少了一小半,伤口平滑,毫无血迹,好像切的是块豆腐。
“她,是之前出现在林中的那个?”蜚零跟了过去,有些不相信。
麦冬点点头:“怎么?互殴了那么久,认不出来?”
即便是有潭音的剑气为证,蜚零还是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眼神。
眼前的女子双目紧闭,苍白的面容上有些许淤痕,可眉眼间依然能看出生前也是个清秀的姑娘,跟之前的‘女鬼’简直天差地别。更重要的是——眼前这个是死的,林中出现那个,可是活蹦乱跳得很。
“许是后来被那个黑衣人带走灭口了吧。”麦冬很不走心地猜测。
蜚零摇摇头:“她分明死去很久了。”
涿光山的弟子对死气很是熟悉,蜚零更是不在话下。他刚一进洞内,便知道这许许多多人全部都是死去多日,只有被码在地上成排的,是死去不久的。
麦冬很随意地‘哦’了一声,便没话了。
蜚零自我琢磨:“唤尸咒?不对,之前在林中,我分明感受到她有活人的气息,这太奇怪了。”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更何况,这种神神叨叨,鬼鬼怪怪之事,谁奇怪也轮不着你们涿光弟子奇怪才是。”麦冬终于正眼看了一下蜚零,“可你却……啧,难怪门派至宝都能丢了……”
蜚零不自在的抿了抿嘴,换了个话题:“这山洞不大,看着也只有这些死去的人,那刚才我们在外面听到的声音是哪里发出来的?”
麦冬:“你怎么不干脆问我,到底谁是幕后黑手呢?我看你跟半夏真是天生一对。”
蜚零的耳尖泛起微红,这次倒是没有抿嘴,而是不自在地略别开头。
麦冬随口一说,倒也没去注意蜚零,他转过头,继续若有所思地盯着女尸——之前没看出什么,这会怎么越看越觉得在哪里见过呢?
麦冬摸着下巴想了又想,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身影,他神色一顿,然后伸手就去扒女尸的衣裳。
蜚零这下不光耳尖红,他整个脸都“腾”一下就红了:“……麦冬师弟,非礼勿动。”
在他说完“动”字的时候,麦冬早已拉开女尸那藕白色的衣领,从脖颈到锁骨下方那一大截纤细苍白显露无疑。
蜚零飞快地移开目光,嘴里念着:“……非礼勿视。”
麦冬没反应。
蜚零用手扯了扯他的衣袖:“麦冬师弟,这于礼不合,更何况,死者为大……”
麦冬不耐烦地转身摆摆手:“行了行了,你一个修炼的人,就该多研究心法秘籍才是,整天瞎看什么掉书袋的东西?再说,没听过医者眼里无男女吗?你……”
话音陡然止住,他看见蜚零忽然对着他祭出了符咒,白光直扑他门面。电花火石之间,只听“砰”的一声,一支黑箭撞在蜚零的符咒上,化为黑烟而散。
“适才情急,未曾提醒还请见谅。”蜚零的余光瞄到一支黑箭疾厉而来,直扑麦冬后心窝。近在咫尺,他根本来不及打声招呼,下意识地便扔了道符咒将麦冬笼罩了起来。
麦冬的表情有点贱兮兮:“人家还以为你要杀人灭口呢。”
蜚零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为好,不过很快他就不用纠结了。
更多的黑箭汹汹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半夏:我明明是一株很有文化的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