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南部山系大小四十座山,绵延达一万六千三百八十里,其首曰招摇之山。连绵起伏的峰峦连云迭嶂,叠瀑飞泻于群峦之间,宛如银带飘落九天随风翩翩,分外逶迤壮阔,跟青要山完全是不同的风景。

山麓脚下一条三尺宽的青石板路曲折蜿蜒,每块石板上都留有刻线,有些已经被磨平了,路的尽头便是三桑谷。

入口处三棵桑树拔地而起,直升向上入白云深处,树身无枝,犹如三根灰褐色的巨柱,其中一棵桑树的树顶凹陷了一个缺,就像果子被人啃了一大口。

世人皆知,那是麦冬十二岁时候的‘丰功伟绩’。

麦冬打小就出名。

别人出名,多半是因为自身天资出众,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比如太华宫的潭音。又或者是因为出身名门,且自己亦能优秀斐然的人,比如九天城的秦府。再不济,也能因为容颜出色而被人津津乐道,比如姑射仙居的妘汀。

麦冬以上皆不是,他出名的方式有点别致。

话说那三桑谷谷主姜不与,一身歧黄之术是神鬼莫测,传言能活死人肉白骨。前来拜师的人数不胜数,就连大泽城中的不少贵族子弟也想前来拜师习得一招半式,可这位姜谷主也不知为何,死活不收徒。

直到有一天,他不知从哪里抱回来一个襁褓中的小婴儿,取名麦冬,对外宣称这是他的关门弟子,亦是下一任谷主。

这一出,惹得天下众人心中好奇不已,想知道此子究竟有何特别之处。

可惜多年过去,麦冬除了长得好看些,并无什么刮目之处,让那些翘首以待的人不免有些失望,纷纷摇头兴叹——姜谷主医术天下无双,但是眼力就不过尔尔了。

事实证明,姜谷主的眼力分明同他的医术一般,神鬼莫测。

麦冬十二岁那年,一手绝技,惊呆世人。

他徒手爬上了谷口的桑树。

还挂在顶端哼哧哼哧地用劈柴刀在挖树顶。

大师兄白敛是第一个发现的人,他吓得半死,唯恐这个未来的谷主一失足就此身消玉陨了,赶紧屁滚尿流地去向现任谷主求救。

一般弟子闯下大祸,不说罚跪个几天几夜,至少也要戒尺教育。麦冬倒好,他师父不但不怪罪,还亲自递给他一把谷主才有的神农刀——此刀可切金断玉,削铁如泥。

师徒二人忙活了半天,把桑树顶挖出了一个缺。

就这样,麦冬,出名了。

从此人人提起三桑谷的麦冬,讨论的话题除了姜谷主对他叹为观止的溺爱之外,就是他那万人钦佩的爬树技能了。

麦冬他们回到三桑谷时,刚好赶上大师兄白敛在神农堂前面的广场上教诲新晋弟子。白敛一句“麦冬师弟你回来了啊!”立刻让麦冬受到了无限瞩目。

“少谷主好!”

新晋弟子纷纷问好的同时也在窃窃私语。

“那个就是少谷主啊?”

“长得确实跟传闻中一样的芝兰玉树。”

“没错,看上去不像是会徒手爬树的人啊?”

“对对对,还真看不出来……”

麦冬却波澜不惊,风淡云轻地对着众人微微一颔首。

半夏默默翻了个白眼:装模作样!

“冬冬,好久不见,为师甚是想念。”

身着霜青色广袖长袍的男子缓步走来,他乌黑的长发一半束起,一半散落在背后,眼睛略显细长,眼角微微上挑,眼有眼光流而不动,真真一个眉目如画。

众弟子立马噤声站好,恭恭敬敬地行礼:“弟子拜见谷主。”

麦冬也拱手道:“徒儿拜见师父。”

“潭音拜见姜师伯。”

只剩下半夏傻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姜不与。她第一次知道,原来男子也可以美得如此惊天动地啊。

“有趣,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幻化成人的药草。”姜不与一眼就瞧出了半夏的本体,“初次见面,我送你一件东西吧。”

他伸出手,一条坠链浮现在手心,银色链子的中间坠着一颗水绿色的珠子。

半夏心中由衷地赞叹:“这手也是好看地很呐。”

姜不与见她不接,笑着解释道:“此链乃是湛露,它可以掩饰你身上的草木灵气。你只要佩戴着链子,就不会再有人轻易看穿你的身份,可以避免一些危险。”

半夏这才回过神来,脸色微红有点不好意思:“多谢大美人……”

姜不与的定力显然高了麦冬不止一个层次,他点点头,笑意不减:“音音,你带这位姑娘去谷中参观一番,冬冬随我来有风楼。”

有风楼,是姜不与的住处,在谷中最高处,原本唤作凌霄楼。

有一日,九天城城主商陆来此做客,故意问麦冬:“你喜欢住在这里么?要不要随我去九天城?”

刚学会说话的小麦冬歪着头,半天才说:“有风。”

凌霄楼前有个小庭院。姜不与甚爱在此躺着赏月小酌,而小麦冬则爱趴在毛绒绒的毯子上,张着嘴巴迎风“啊啊啊啊啊”,乐此不疲。

姜不与闻言哈哈大笑,从此将此楼更名为有风楼。

刚走进楼里,麦冬就‘嗷’的一声,以万马奔腾的架势从姜不与身后窜出,直扑庭院,姜不与被他给带了个趔趄,堪堪稳住身形,扬手就甩出一排银针:“臭小子你属狗的吧!这可是为师的最后一壶既醉酒!”

麦冬轻车熟路地躲过银针,抓起酒壶仰头便喝,气吞山河一般就下去了一半,他这才停下用手背擦了擦嘴,咧笑道:“得了吧,你哪次不是诓我只剩下最后一壶?”

既醉酒,倒不是说一喝就醉,而是此酒香气幽雅,甘甜醇厚,令人回味无穷,使人欲罢不能,一直喝到醉为止。这酒一向是姜不与的珍藏,麦冬从小到大全靠偷蒙拐骗才能喝上几杯。

姜不与心疼地直捂胸口:“我一个老人家,唯一的兴趣就是喝点小酒,我还能喝几年?以后你想让我喝,我也喝不着了,孽徒!”

眼前这个人青丝如瀑,面如冠玉,扒眼细瞧也找不出来一丝褶来。

老人家?

麦冬内心泛起一阵恶寒,打了个哆嗦,硬生生岔开话题:“师父,你召我归来,到底所为何事?”

姜不与闻言,眨眼就从捧心蹙眉的美人切换成了仙风道骨的谷主,正色道:“涿光山前几日有异动,有人擅闯禁地,盗走了涿光令。”

麦冬奇道:“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涿光令的气息最后消匿在青要镇,而你正好在那里,又正好解了一个血咒。”

一瞬间,麦冬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丝念头,稍纵即逝,快得来不及抓住细想,他顺话问道:“所以呢?难道他们认为是我偷的涿光令?”

姜不与撇了他一眼:“你自己几斤几两没点数?真好意思问出口,换成音音还差不多。”

“他们怀疑阿音?”麦冬蓦地拔高了音调,“师父,你知道的,阿音在七月初是不可能外出的!”

“没拿就没拿,我跟子闻说一声便是。不过一个小小的涿光令,你何须如此激动?”姜不与嫌弃道。

说完,他随手摘了一片叶子,指尖轻点化为一道碧光破空而去。

麦冬略显悲愤,无耻,太无耻了!明明一手讯符用得是挥洒自如,偏偏却非要用只破鸟来给他送信,他现在耳旁还似乎残留着那声巨响的余音。

养了二十来年的徒弟,姜不与如何看不出他心中所想,他语气真挚地说:“冬冬,鸿雁传信,方显你我师徒情深嘛。”

麦冬长吐一口气,余光瞟了一眼桌子上那一排整整齐齐入木三分的银针,随即在兔起鹘落之间,纵身从栏杆上一跃而下,头也不回地急速离开,去他娘的师徒情深!

……

潭音带着半夏四处转悠,来到了杏株林。

烂漫的杏花成片成丘,绽放其野。枝头的花苞纯红,花开粉色,一阵山风掠过,无数花落似雪,场景美不胜收。

半夏惊呆了:“原以为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却不想,这杏花居然不相上下。”

“树下种着南星草,入夜会闪烁异光,衬得整个杏株林流光溢彩,更是好看呢。”一名少年弟子出现在她们身后,恭恭敬敬地对着潭音行了个揖礼,“音师姐好。”

潭音定睛细瞧,只见他一袭门派青衣,发簪雕刻着甘草图案,应该是药王的弟子。但是她自从‘生病’后,记忆便缺失了一些,半天也想不起来对方是谁。

幸而她一向为人冷淡,那个少年也没在意,反而笑吟吟地对着半夏道:“你就是半夏姑娘吧?大师兄说谷里来了个客人,让我招待一番。我叫昆布,是药王门下最小的弟子。”

半夏不管身处何地,八卦之心总是不灭:“药王?你们谷主还有这个称呼啊?”

“半夏姑娘有所不知,我们三桑谷分药,针两系。因此,负责掌管的两位长老被世人称为药王跟神针。”昆布耐心地解释道。

“那药王神针的,是不是比谷主还厉害?”

“谷主他老人家不但擅药,亦精通针灸,医术天下无双。”

“大美人果然厉害。不过怎么知道你们是药系还是针系呢?”

昆布面对一连串的问题,没有一丝不耐烦,他认真地讲解道:“三桑谷弟子分为内谷弟子和外谷弟子。外谷弟子并未拜师,自然也无派系之分,只在谷中学习一些基础的医术,去百草堂处帮忙。内谷弟子中,药系弟子束发的玉簪刻有甘草图案,针系弟子则是衣领处别有一枚毫针。”

半夏听完,来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麦冬简直是三桑谷的败笔啊。”

自打她进入三桑谷,那待遇如春风佛面,就连那样一个大美人都对自己笑容可亲,想想平日里的麦冬,她突然有感而发。

昆布不明就里,呆呆地问:“这是为何?麦冬师兄虽然……”

只听潭音清咳了一声,淡淡开口:“麦冬他很好。”

昆布立马从善如流:“是,麦冬师兄很好,非常好。”

半夏还想反驳,但是一遇上潭音清冷的目光,立刻偃旗息鼓了。

恰好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尴尬的气氛,正是掠风而来的麦冬:“阿音,走走走,我们赶紧走。哎呀呀,这些老匹夫,来得真是……”

空中数道疾光划过,直奔有风楼。

麦冬表情很难看,他觉得自己应该是摊上大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小时候就经常对着电风扇,然后‘啊啊啊啊啊啊’(ノ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