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青要镇。
小镇在青要山的山麓脚下二十里处,因地处中原腹地,一向太平,倒也欣欣向荣。
离镇上大概有三四里之远的西南方,有一个不大的屋舍孤零零地立在山野之间。竹屋草顶,虽瞧着雅致却异常冷清,唯有柴扉的门环上挂着一串莹润的玉石,风一吹,便撞出一阵好听的声音,方添了几分生趣。
只是今日,院门难得被打开,麦冬斜靠在门口,手里捻着一根荀叶草。
“这里的天也太燥了些。”他说着,屈指一弹,手中的荀叶草径直飞落在不远处的清溪中,溅起一片水花,打湿了岸边一丛丛彤红而小巧的草,“给你们也浇点水,润润身。”
随后他又转头说道:“等过了七月半,咱们回太华山如何?雪映池里的鱼该肥美了。”
院子中央有一颗郁郁葱葱的树,青枝绿叶间夹杂着朵朵黄花。
一女子坐在树下的石桌边,拿着花绷子,全身心地投入绣花,并未接话。
麦冬浅浅一笑,干脆走过去也坐了下来,趴在她的对面:“阿音,你理理我呀。”
潭音这才抬起头来,她一身湖蓝的衣裳,同色系的发带将秀发挽成流苏髻,星眸流光,身上散发着一股股泠泠寒泉的气息。
“莫扰。”她淡淡地开口,声音像极了那串玉石的声音,极好听,但也清冷。
潭音自小便是这样,言语简洁明了得很,将能动手绝不动口的气质诠释地淋漓尽致。
麦冬偏偏就爱她这个调调,越是如此,他越爱逗弄,乐此不彼。
“堂堂的太华潭音竟窝在家里替我绣荷包。若让天下人知道,怕是又要扼腕叹息了。”麦冬弯起眼睛笑道。
潭音微微皱眉,冷声吐出四个字:“无知、无聊。”
麦冬一下就笑出了声。
潭音不由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但是没有出声。
“没什么,我就是想,要是那些人此刻在你眼前的话,你接下来应该就是一道剑气直接将人给扫飞了。”麦冬冲她一挑眉毛,笑容意味深长,“就像咱俩第一次见面那样。”
潭音一愣,一向波澜不惊的脸庞难得裂了,浮出一抹微红。
她这一羞涩,好似雪地里开出来的一朵芙蓉花。
麦冬见了不禁心痒痒,正打算凑过去一亲芳泽时,只见她微微一晃,手中的花绷子落在了地上。
“针扎手了?”麦冬拉过她的手,“我看看。”
潭音摇了摇头:“有点困而已。”
说完,她觉得浓浓的睡意席卷而来,不由俯身软软地趴在了石桌上,很快就沉入了梦乡。
麦冬的心中一紧,忙伸出三指搭在潭音的手腕处,随后瞳孔一缩,整个人怔在原地。好一会,他才弯腰轻轻地抱起潭音往里屋走去,小心地将她放在床榻上。
随后他指尖青光一闪,三枚银针破窗而出,极速掠向帝休树。
树上猛地滚落下一个穿着淡紫纱衣的女子,她还未站稳便嚷嚷开了:“好端端地,你又拿针扎我干嘛?”
“进来。”麦冬长袖一挥,打开了窗户,凉声说道。
半夏不情不愿地掠了进来,等看到躺在床上的潭音时,眼中的睡意瞬间退散:“阿音怎么又睡了?”
她一边问一边也下意识地伸手去探潭音的手腕。
“脉象怎会如此微弱?”半夏困惑地睁大了眼睛,“不可能啊,明明昨日已经恢复了!”
麦冬:“这就要问你了。”
“问我?我半条命都给阿音了,现在还浑身难受呢。”半夏没好气道,“我看是你的问题吧?就你这点修为……”
麦冬凉凉地看了她一眼,指尖的青光熟悉闪动。
半夏不由自主地将到了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地给咽了回去,略显生硬地话音一转:“大概也许是……人草殊途?”
是的,半夏是一株草,准确说,是一株药草。刚幻化成人时懵懂无知,差点被人骗去炖汤,幸好被路过的潭音所救。因见其本体是半夏,故直接以半夏为名。
麦冬被她的话噎得无言以对,默了好一会,他才右手一翻,祭出一颗龙眼大小的珠子。此珠光泽全无,十分黯淡,像是一块极普通的圆石。
随后他又双手结印,掐了个法诀。
半夏发现有一丝白芒从她的体内涌出,缓缓钻进珠子里。圆珠的表面泛起微末的光芒,转瞬即逝。
麦冬不由眸色一沉。
悬壶济世,心怀苍生,是三桑谷的谷训。
他身为少谷主,自是坚守医心。
是以,别人说麦冬修为垫底,不堪良配,可以。但有人敢说他不配为医者,他一定会掏出太素九针教对方好好做人。
然而大婚那日,潭音遇刺重伤,脉息几乎全无,好不容易救回来后,却魂魄受损,好些事情都记不清。并且一到七月,她便会开始嗜睡,渐渐虚弱。
麦冬对此束手无策,也一直未能寻到根治的办法,迫不得已之下动用了‘以命续命’的禁术。
第一年,他用了自己的半条命。
第二年,他得了一枚可汲取生气的弥泽珠。
为了潭音,麦冬第一次违背了医道。每救一人,他便会索取一些生气存在弥泽珠内。两年下来,他救人无数,但同时也偷命无数。
可今年七月,潭音似乎更加严重了。
弥泽珠里积聚的生气远远不够,情急之下,半夏把自己的半条命续给了潭音。
只是当时事出突然,加上半夏本就是一株灵草,所以不曾用到弥泽珠。
谁知……还真是人草殊途!
“这可怎么办?还有三天就七月半了。”半夏担忧地看了看潭音,“要我说,你直接去绑个人来不就行了吗?真搞不懂,为何你们人类一点小事也要弄得如此麻烦?”
麦冬一声不吭。
半夏继续碎碎念道:“都这个时候了,你再守着什么狗屁医道,可就救不了阿音了。再说了,咱们又不是谋害人命,就……”
“回去睡你的觉。”麦冬打断她的话。
半夏忿忿地瞪了他一眼,带着卡在嗓子眼的半口气转身离去。
麦冬收回弥泽珠,在床沿边坐下。他看着潭音,右手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左手,目光幽深。
他又何尝没有想过绑个人来。
只是以潭音的修为,怕是要用百来个寻常凡人的命来相抵才行。即便是五大门派弟子,也要灵力高强的方可以半命相续。
如此一来,逆天续命的事极容易走漏,潭音必定会不容于世。
麦冬俯身亲了亲潭音的额头,轻轻道:“阿音,我定会让你好起来的。”
……
清晨的朝霞瑰丽,与薄雾交织在一起,点染了山水。
陆安站在草庐前,轻叩柴扉。门环上挂着一串莹润的玉石撞击,清泠悦耳。
院门‘吱呀’一声被打开。
他一眼就看见了树下站着的女子。
她脸色苍白,唇色极淡,但一双明眸如盛着皎皎月光,清丽绝伦,也寒意逼人。
“你谁呀?”半夏好奇地问道。
陆安这才注意到石桌边还坐着一个女子,杏眼圆脸的,很是清秀。他微微一笑,温声道:“在下陆安,请问三桑谷的少谷主可在?”
潭音冷冷地一眼扫过去,身上的气势陡然锐利起来:“你怎知此处?”
陆安被这股威压击地心神一荡,不自觉地往后晃退了几步:“我,我是从镇口的包打听那里得知的消息,说是三桑谷的少谷主就在这里……”
他尽管骑马匆匆赶来,但依然心中存疑,不过是病急乱投医,抱着一丝侥幸的心理罢了。
只是眼下看来,包打听的消息属实无误了。
如此清冷孤高,静静站着不动便能有这般气势的女子,除了太华潭音,还能是谁?
就在这时,麦冬从最里侧的一个小竹屋里走出来,手中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空中顿时弥漫开一股鲜香。
“阿音,尝尝这鱼粥。这桂花鱼虽然不如雪映池的银鱼肥美,但也口感尚佳。”他将粥放在桌子上,拉着潭音坐下后,才转头看向陆安,“你找我?”
陆安见他青衣玉簪,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清雅,跟传闻中的一般无二,心中更是大定,他轻声道:“是,在下陆安,前来求医。”
麦冬在厨房的时候早已听见外面的话,他也没再问什么,只是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说道:“进来吧。”
陆安心中一喜,暗想:这少谷主看上去倒真如传闻中那般温和良善。
他快步走来在石凳上坐下,随后伸出右手,卷起衣袖,露出已经整个紫黑色的手臂。仔细一看,是一团一团丝状的黑斑,已经蔓延至肩膀。
麦冬目光闪了闪,这看上去不像中毒,倒有些像他见过的一种咒术。
他先是伸手仔细替陆安把了把脉,约莫半盏茶后,又拿出一枚银针扎进他的手臂里,轻捻之后拔出,并没有变黑。
麦冬想了想,又取出一支中空的银针,于经络处取了一滴血,放在手指间搓了搓,放在鼻下闻了闻。
没错,是咒!
只是为何手掌部分完全不受影响?
陆安见他半天不语,很是紧张:“少谷主,我还有得救吗?”
麦冬目光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不答反问道:“你之前可有碰触或者见过不太寻常之物?”
陆安略迟疑地摇了摇头。
他又问:“你家住何处,可有兄弟姐妹?”
这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让陆安一愣:“……我是镇外东边阳圩坡的敖岸大营将士,乃家中独子。”
“娶妻否?”
“已有一房妻室。”
“夫妻感情如何?”
陆安茫然地眨了眨眼睛,觉得很是莫名其妙:“这跟我的病有关系吗?”
“自然有。你这病,想治好也简单,只要回家一纸休书,休掉原配妻子,七天之内自当痊愈。就看你肯不肯了。”麦冬说完,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陆安立刻睁大了眼睛,休妻?他是来求医的,又不是来算卦!
他面有薄怒地站起身来,只是语气尚还算好:“少谷主若不想医便直说,何必戏弄与人?”
话音刚落,便听清脆的‘哐当’声响起。
陆安不由看向了一旁静坐的潭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