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逻辑鬼才

巨大的稻草巨人穿行在丛山之间, 跨过了密林与河流, 它的阴影遮天蔽日, 宛若神话中的怪物。最终抵达了苇名的山顶边缘, 不远处的人工建筑历历在目。

随后, 它便像是失去意识那样一头栽倒在山体上,做完了一个合格工具人该做的所有事情。

在它手掌中的轿子里三人很快察觉到那种移动感消失了, 所有人一致决定让竹取澈冒泡出去看看, 毕竟她的战斗力是大家之中最高的。

混血少女用刀在稻草轿子顶端切开了一个洞口, 探出头去打量一番,感觉连灰蒙蒙的天空都变得距离近了不少。

“安全。”她得出了结论。

稻草人的手臂如同一条巨大坚固的空中栈道,但是他们还是决定不要久留, 万一等会巨人的手臂断掉, 那岂不是一起掉下去了?

于是竹取澈跑了两趟,先是把老祖宗从危险的、没有防护栏的桥上背到安全的山地上, 又跑去把废物点心太宰治给背过来。

“呜。”不知道为什么,屑老板好像变得稍微喜欢撒娇了一点,哪怕趴在她背上,也用手指揪住她的头发末梢在玩,“你有了九郎先生以后, 都不把首领放在眼里了。”

竹取澈很无语,这种毫无意义的醋到底有什么好吃的。

“拜托了老板……尊老爱幼不是基本美德么?”

“我可是给你发钱的人!”黑发帅哥嚷嚷不已。

“您之前不还说要扣完我今年上半年的奖金吗?”混血少女反问道。

太宰治:“……”

那还不是因为你强……强行做出以下犯上的事情!放在以前的年代, 你这种下属都要切腹谢罪了!

不过他明智地没有说出这个结论, 因为他也担心生气的小傻狗会“一不小心”把自己扔下没有防护栏的天桥外面……

眼看三人一企鹅都安全地抵达了山上(软糖因为不小心吸了太多香气以至于躺在太宰的狩衣口袋里睡着了), 他们坐下来决定休息一下, 顺便开个会。

宫本航大……算了,我们还是叫回他的真名吧。

颇为苍老的御子平田九郎先生为了之前隐瞒真相的事情向自己的后辈道歉,而竹取澈也很大方地表示没什么。毕竟没有老祖宗的话,自己之前面对修罗之狼时估计也真的要报销了。

“过了前面这扇大门,就是传闻中的‘仙乡’源之宫了。”九郎回忆着以前从上一任御子遗物中看到的记载,“关于里面的情报,我知道得也不多。唯一能确定的是源之宫是有看门人的。”

“看门人?”

“嗯,一个叫做八百比丘尼的破戒僧,不过现在暂时还不知道她藏在哪里。”

两个年轻人听见这个名字时不禁对视一眼,然而想的东西都不太一样。太宰思考着这件事是否有更多的利用价值,竹取澈想的却是痒痒鼠游戏里那个挥动法杖、精通占卜的二五仔姐姐。

但不管怎么说,能够当这所谓仙乡的看门人,还叫着这样一个大名鼎鼎的名字,都说明八百比丘尼不是好对付的对手。

因此竹取澈严肃地决定——睡一觉再说。

此外,他们在旁边不远处发现了一座鬼佛的雕像,竹取澈尝试着坐了一下火,居然真的将它重新点燃了。这也意味着,少女可以传送回苇名国的营地里拿物资。

她偷偷溜回去一趟,拿了不少冒险的装备和物资回来。显然这次修罗之狼没有来这边再次蹲守了,大概是没想到去了源之宫的人还能瞬移回苇名之底吧。

在随便吃了点东西后,竹取澈把毛毯往地上一铺,直接钻进去了。

睡之前她还特意警告自己的老板:“别打扰我睡觉啊。我这一路来都快累死了。”

“为什么你会这样想呢?”太宰玩弄着同样呼呼大睡的软糖的茸毛,满脸疑惑。

竹取澈哑然片刻,回答不出这个问题,只好转过身闷闷地睡觉去了。

当太宰转过头,发现已经重新生了一堆篝火的平田九郎正盯着自己,那眼神就好像在看一头要将自家小白菜拱走的该死的野猪。

是了,在老祖宗看来,这两个年轻人还算是一对小情侣呢。

太宰:“……”

干嘛啊,一个个的都这样不信任他。

于是他眼珠子一转,想到了一个能让老先生生气的好办法。

“我也要睡了!”太宰宣布。

“你睡就睡呗,还……”

九郎的话都没说完,就看见这个黑发青年拿起另外一张毛毯蹑手蹑脚地走到自家后辈身旁,把毯子挨着人家的位置铺好,然后无声地笑着扭头看了自己一眼,这才躺下去一起挤着睡觉。

平田九郎:……谈个恋爱很了不起么!

他揉了揉太阳穴,感觉多年以来的养气功夫都要被这个年轻人给毁了。

睡吧睡吧,都去睡觉,他一个老人家活该给大家放风就是了!

然而三个人此时都并不知道,同一时刻的苇名之底里,一个披散着灰白色长发,双目赤红的独臂忍者正沿着稻草巨人所行走遗留下来的脚印足迹一路追踪而去……他竟然是打着强行攀登源之宫的打算!

…………

……

竹取澈在迷迷糊糊的睡梦之中睡得不太平稳,刚开始梦见了很多奇怪的人和事情。不过在她摸到了一个暖呼呼的东西后,下意识地往对方那边蹭了蹭,那些奇怪的梦就消失了。

于是她极其难得地睡了一个好觉。

等她睁开眼时,天边夕阳西下,满目红霞。同时混血少女发现自己正趴在自家屑老板怀里也不知睡了多久,太宰治的一条手臂搭在她的身上,而她也毫不客气地把大腿挂在对方的腿上。

两人的姿势就非常的……呃,亲密。

竹取澈:???

发生了什么?怎么我一觉醒来就睡了老板?最重要的是,为什么还是这种穿衣服的睡觉?我到底该庆幸还是遗憾??

直到这时,竹取澈才看见一旁睁着眼睛不说话的老祖宗,顿时难免有点心虚。

——这很正常,无论太宰治是不是她的真男友,在长辈面前跟男孩子一起趴窝打瞌睡好几个小时都是挺羞耻的事情。

她小心翼翼地把自己挪出被窝,没有惊动同样酣睡的太宰治,然后溜哒到了篝火边,露出了讨好的笑容:“九郎……祖宗?”

“你叫我九郎先生就行了。”老爷子叹了口气,给她递来一杯温水,“多喝热水。”

“是,谢谢您。”

竹取澈摸着户外水杯那略微温暖的杯壁,心中很感慨。平田九郎的水都是烧开后放凉的,而能够维持目前这温度说明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重新加热水,以此让水温达到能够“一醒来便可以喝”的合适温度。

这个细节让少女很受用。

“你……”

平田九郎低声说,之前没有袒露身份时他还能和竹取澈和谐相处。真正掉马甲之后,反而有点不适应的感觉。

“这么多年,有怨恨过我吗?”

竹取澈愣了一下,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反问道:“为什么要这样说?”

“因为你的人生轨迹我在某种意义上进行了干预。”平田九郎略微苦恼地说,“我的本意是让你活下来后回到日本找个正常的学校读书,过上正常人的生活。等闲暇时再接受冒险考古相关的训练……但是【牵线人】那家伙完全不按理出牌,直接把你拐去当雇佣兵,风里来雨里去的……”

“但是九郎先生,这就是命运的神奇之处啊,不是吗?”竹取澈眯起眼睛来微笑,夕阳的光芒洒在她的棕褐色的头发上,像是涂了一层蜜糖的颜色,“如果我是个正常学生,现在也没法走到源之宫了吧。”

顿了顿,她补充道:“而且师父是个好人,这么多年来,我非常感激他。与此同时,我并没有怨恨过你们二位——您给了我第二条生命,师父教导了我如何在这世界存活下去的方法。再说了,现在的工作我自己也很喜欢,不然早就改行了。”

平田九郎注视着这个孩子那双淡蓝色的眼睛,看见她脸上那种明明有点傻气但却让人心生喜悦的笑容。

一时间,老人想起了阳光下的湖泊,不知为什么,他又想起今天在山洞里见到的修罗之狼。

忍者还是那般年轻力壮的模样,自己却已经老朽不堪了。

但是曾经的狼,也是一个会因为捡到钱袋子而露出微笑、吃糖时会高兴、被自己分享点心时因为舍不得吃而收起来的普通人。

他突然很想将这个故事分享给某个人,而最好的听众,不就坐在他的面前了么。

因此九郎问道:“你想了解狼的故事吗?”

竹取澈点点头,抱着了解敌人的心态答应了。

狼是一个孤儿,出身与先前那个苇名城外的无首“苇名弦一郎”很相似,不过他是在战场上被忍者头目“枭”捡到。战争平定以后,枭委托另外一位幻术高手“蝴蝶夫人”对狼进行幻术特训,自己同时教导狼关于忍者的生存之道。

狼是个天才,每个教过他的人都这样说,无论什么样的秘技,什么样的资料,随便翻翻,他就会掌握。

后来龙胤之力降临在还是个平民婴儿的九郎身上,作为苇名主家的分家,平田家家主收养了这个婴儿,同时已经是个少年忍者的狼就被派去保护九郎。

刚开始九郎只是把狼当成普通的忍者护卫,两人关系局限于工作方面。直到数年之后的一次叛乱事件中,枭勾结山贼杀入平田家试图夺取御子。

混乱之中,九郎的养父养母都被山贼杀了,只有蝴蝶夫人把他藏进了地下佛堂,用幻术设下保护。

受到自己义父欺骗的狼冲入佛堂,他要救走九郎却并不清楚蝴蝶夫人其实也是想保护御子,而蝴蝶夫人也认定了今晚谁敢冲进来谁就是苇名的叛徒这件事(其实也没错,枭利用了义子当炮灰)——心生误会的两人大打出手。

一番鏖战后,狼杀死了昔日的师父,而蝴蝶夫人也在死前称赞他“本事大了啊,狼”。没等狼出去找已经逃走的御子,义父枭就瞬间诈尸,直接一个背刺杀死了狼。

眼看佛堂在火海中坍塌,平田九郎悄悄回来,他不忍心如此忠诚于自己的忍者就这样死去,所以——他选择将龙胤之力传递给濒死的狼。

喝下龙胤之血的狼就此复活,因为记忆出现空缺与迷糊,并未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为了不死者。此后三年,因为“护主不力”的罪过被苇名弦一郎扔进地牢里惩罚,直到剑圣苇名一心派人唤醒了这个浑浑噩噩的孤狼。剑圣在信中声称苇名国事有变,命令狼带着昔日的少主速速逃出苇名,这才有了后来的一系列事情。

狼要带着御子走,弦一郎跳出来说不行,因为龙胤是战略力量,这就跟现代国家有人要偷渡核武器那样是无法容忍的行为——作为惩罚,他砍断了狼的左臂,抢走了御子。

躺在芦苇地里等死的狼被一个路过的佛雕师给捡走了。其实佛雕师以前也是剑圣的战友,是黑科技“忍义手”的使用者(就那条忍术机关义肢),剑圣不放心自家孙子搞骚操作,让佛雕师帮忙照顾一二,耿直过人的佛雕师就把义肢送给狼。

战斗体系更新的狼信心满满地跑去救御子,一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整个苇名国的防御体系被他一个人凿穿。当然,这期间他死了很多次,周围的不少人都得了名为“龙咳”的疾病。

但就算这样,国主剑圣还是很欣赏这小子,甚至还披着“天狗”的马甲给狼送剑术秘籍,高手之间欣欣相惜,估计弦一郎知道后非得醋到爆炸不可。

事实上,他也确实爆炸了——被狼找上门来砍爆,复仇之战 护主之战,要不是弦一郎同志及时喝了“变若水”,很大的几率要当场狗带。

等弦一郎翻窗逃跑后,狼屁颠颠地跑来找御子汇报工作,声称主公咱们可以走啦!

谁知道这段时间被软禁在天守阁里的平田九郎因为无聊,看了不少前人的日记和资料,确认了龙胤不是什么好东西——因此他表示,不走了!解决了龙胤咱们再去当普通人!

于是狼接下来的冒险故事就围绕着“如何断绝龙胤”进行。那么他就遇上与竹取澈一样的问题——必须先去源之宫弄“龙泪”过来。

在收集花、石头、枝干的过程中,前两者都很顺利(也就是砍死了无数的敌人),唯独在最后一关时,他遇见了自己失踪三年的义父。

在枭的言语诱惑下,本就杀戮无数的狼再也无法控制住杀意,坠入了修罗道。

此时他的小伙伴之一,一位名为“永真”的美女医师跳出来,表示狼我真是看错你了,没想到你是这种修罗,想去外面杀人就先过我这一关吧。

其实大家都能理解永真医生想要亡羊补牢的心情,毕竟当初的忍义手手术还是她帮忙移植的……别问,问就是战国医疗黑科技。

枭觉得跟女人打架很丢脸,就扔给义子来处理,自己跑去找弦一郎夺不死斩了。

此时堕入修罗道的狼已经没有正常人的感情了。他爽快地杀死了永真,没有让她受太多的苦……这可是她自己要求的嘛!

医生一死,病人就出来医闹了。你都把人家的主治大夫杀了,难道还不允许病人出来捅你两刀?

就这样,苇名国主,剑圣苇名一心出来医闹了。

面对堕落的狼和死去的永真医生,剑圣很痛苦,但他年轻时也曾经斩断过一个修罗的左臂——正是佛雕师本人。断臂之痛将佛雕师从修罗状态拉回人间,从此佛雕师大佬放弃了杀人,天天雕佛像,然而心中有怒火,因此所有雕像都是面带怒容的样子。

如今的剑圣试图把狼也拉回人间正轨来。这也是竹取澈先前在大正时期先祖秋原椎名的记忆中看见过的那场战斗,简直是两个非人类在中门对狙。

反正,一心年老体衰,病重在身,终究是回天无力。自此之后,再没有人能镇得住修罗之狼,至于佛雕师也因为外敌入侵的关系再次爆发出内心压抑多年的怒火,化身为【怨恨之鬼】,前往战场大开杀戒。后来与【修罗之狼】不分敌我地互殴了一顿,算是平手,各自回去养伤了。

后来的故事竹取澈也算是了解了大概,狼休假了,御子被扔出苇名,被下令永世不得返回——不过看自家老祖宗熟练地在苇名国大小密道钻进钻出的样子,这条禁令应该是没什么屁用的。

之所以能进出苇名这个“神弃之地”,主要是因为平田九郎是本地人,换成竹取澈和太宰治这两个外来者,想绕过龙神和修罗之狼的同意就逃出去?没门。

故事讲完了,水杯里的水也变凉了。

竹取澈感觉哪里怪怪的,怎么在老祖宗看来,狼也是一个胆小(爱吃糖加buff),爱钱(捡到钱会乐呵),身材娇小(所有BOSS都比他高大威猛),沉默寡言但是偷听技术一流(经常走到敌人面前硬核“偷听”),有血有肉的普通人呢?

大概是滤镜的缘故吧。竹取澈很是感慨。

要是有一个如此效忠于自己的下属,最后的结局却这般曲折离奇,换成是自己,恐怕过去四百年也放不下这件事。

“所以……”竹取澈问道,“您放不下狼?”

平田九郎的面上涌现出悲伤至极的神情,他哀叹起来。

“这四百年来,我什么都见识过,什么都经历过。德川幕府、明治维新、昭和风云、第一次世界大战、异能战争……我都亲身经历过这些事。”

“我与相爱的女子成家立业,有了后人,家族开枝散叶。然后又注视着他们一个一个地走进坟墓,连他们的后辈都不再认识我。”

“我开过茶馆,那曾经是我和狼的梦想之一。我们一起约定过等成为普通人,我当店主,他当护卫。我们经营一家茶馆给来往的旅客提供茶水和点心,听他们讲天南地北的人生故事。”

“我前往过东南亚、欧洲、美国游历,见识过不同的风土人情,也拜访了好几处神弃之地的所在。有的进去过,有的不让我进……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来过就足够了。”

“直到最后,我回到了祖国,选择成为一家大学的教授赚钱糊口。”

“我什么都经历过,什么都失去过。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已经没什么值得留念的事物了,但我发现到了最后,我依旧放心不下狼。”

“他一个人……成为了不死的修罗,在这被神明遗弃的土地上如同幽灵般游荡,该有多孤单啊?”

说到这里,老先生已经双目含泪,面含悲色。

“所以我决定趁此机会,彻底解决这件事。彻底……让狼解脱。”

竹取澈知道他的“解脱”是什么意思。

不死人的解脱,那当然是“死亡”咯。

“如果您想要死去的话,其实是随时可以死的吧?”竹取澈关心地问,“您之前说过,您的前辈,上一任御子丈是病重而死的。”

“是的,丈大人当时已经绝望了,无法回归仙乡,巴又已经自刎而亡,苇名国到处都是龙咳……”九郎回答道,“他想死去,自然就会死。”

“但是我跟他不一样,我必须要拯救堕入修罗道的狼,然后才能放心地死去。再说了,如果龙胤之力流出外界,会引起不必要的骚乱和进一步变异的。”

不知为何,竹取澈想起了在微笑中化作灰烬消散的变若之子,她那时的释然笑容,与眼前的老祖宗的神情有着极大的相似程度。

她也知道老祖宗到底要拜托自己什么事情了。

——无非就是取得龙泪,杀死修罗。

算了,反正债多不压身,接单了。

“我明白了。”她握住老人那苍老干枯的双手,认真地说,“交给我来吧,九郎先生。”

九郎缓缓地、郑重地点点头,对她说:“答应我一件事,孩子。”

“是,您请说?”

“不要堕入修罗道,不要让怨憎之火在你心灵中找到缝隙,不要成为……新的修罗。”

杀戮过多的人,的确是会被世间存在的修罗怨气缠绕,最终化作杀人狂。

竹取澈闻言顿时呆住了,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就好像她从来没有思考过自己到底是要当英雄还是当雇佣兵这个问题。

“那,您有什么建议吗?”她下意识地问。

老人想了想,指了一下那边睡眼惺忪爬起来、到处东张西望找小傻狗的太宰治,“用他来当锚点,固定住自己心灵的结界吧。”

刹那间,竹取澈的脸色爆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