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山神出现在世上已有多久,时间已经数不清了。他只知道,这是一段极为漫长的、堪称悠久的岁月。
似乎从有了“山”这个词开始,便有了山神。
起初,人类还很弱小,在自然的伟力下,人这种物种显得太过无力。一场暴雨、一次洪灾、一阵干旱,就能让作物绝收,让生活变得穷困,让生命死于饥荒与困苦。
那时的人,更多依赖于周边的环境。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是自古便有的谚语,为世人传唱。
在那时候,高大巍峨、威严耸立的大山,是受人敬畏的存在。
人们进山打猎,在山里搜寻能够吃的食物,砍伐山中的林木焚烧取暖。
人类的吃穿从来都离不开大山,他们崇拜着供养他们的大山,为大山塑出神像,借此祈祷风调雨顺、生活富足。
山神,便是山的化身,是自无数人类信仰中诞生的神明。
然而随着时代发展,人类社会步入现代,古时对于自然的崇拜渐渐消弭,人类标榜自身的伟大,想要成为自然的主人,用“科技”掌控自然之力,大山反倒成为了发展的阻碍,为世人摒弃。
如今若有人说,家住在山里,会被人耻笑。
人类不再依赖大山,而是纷纷逃离大山,逃向繁华的城市。他们忘却了故乡,也一并遗忘了曾经祖祖辈辈供奉的山神。
不需要向山神祈福,祈求风调雨顺,祈求打猎平安,祈求作物丰收。人类用各种各样的工具,依赖着科技手段,就能让食物增产,使生活富足。
“无神论”成为主流,再也不会有人相信,世上真的有神明。
信仰的消退,也让山神的力量逐渐流逝。
这种流逝无法阻止,人类失去灵性看不见神明,便不会相信神明的存在,更不需要神明。
长久持续下去,神明就会死去。
山神见过诸多神明陨落,曾经的那些上古神仙,或是离开这个世界,或是就此消逝。
他的未来也将是如此,直到遇见那个孩子。
她可以看见他,甚至能够触碰他。山神不明白其中的缘由,但这并不影响他借由那孩子的信仰,来维持自己的生命。
即便是神明,也同样畏惧消亡。
信仰之力无形无质,来自于人的内心,源源不断。只要她一直看着他,一直信仰他,他就能逃脱被覆灭的命运。
人类的一生极为短暂,不超过百年。
作为她信仰他的回报,他亦会护她一世安康。
昨夜下了一场暴雨,天明也不曾停歇,夏日的炎热被冲刷得一干二净,空气里只余沁人的凉爽。
姜绒赤着小脚丫站在屋门口,仰着小脑袋,望着外头噼里啪啦砸下来的雨幕。
整个世界都好像被雨水洗过似的,不远处的东林山绿油油的,像要滴出水来,更近一点的葡萄藤被雨滴打得飘摇,时不时露出叶片底下的葡萄串。
她仔细瞅了两眼,心下估算着葡萄什么时候能成熟。
妈妈回来之前,她能吃到葡萄吗?
小姜绒一脸忧愁地思索着,突然听见院子外传来一阵车辆行驶的声响。
姜家村位于大山深处,极为闭塞,姜绒来这里也差不多有半个月了,至今没见过几次车辆,顿时惊奇地向外看去。
明明城市里到处都是车,姜绒每天坐车上下学,那时候她也不觉得有多稀奇。可到了外婆家,车子少了,再见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新奇。
那是一辆破旧的面包车,车窗关得严严实实,直直从外婆家门口驶过,溅起一圈水珠。
车子最终去了哪里,姜绒并不知晓,她也没放在心上,只当是一个无甚要紧的小插曲,转头就忘在了脑后。
面包车过去一趟,不到半小时,又从家门口经过,驶向村外。
彼时大雨已经停歇,小女孩赤着脚丫,在踩院子里积攒的小水洼。
啪嗒一下蹦进去,积水能溅好高。
她一边踩,一边咯咯咯地笑,一个人也能玩得很开心。
外婆从屋里走出来,提着一个小竹篮,去菜园子里捉蜗牛。
“外婆外婆,为什么要捉蜗牛呀?”
小姜绒立马跟过去,好奇地追问。
“因为蜗牛吃菜叶子,我们不捉它,菜就要被吃烂了。”
大雨过后,不知从哪里冒出许多小蜗牛,拇指大小,壳是微微透明的琥珀色,伸着柔软雪白的身体和触角,在菜叶子上、竹架上、马路上、草根上缓慢蠕动爬行。
“捉了蜗牛还可以喂鸡,这可是很不错的饲料。”外婆告诉小姜绒说。
“绒绒也要捉!”
小女孩兴致勃勃地大喊。
蜗牛很敏锐,人轻轻一碰就会立刻缩进壳里,像害羞的含羞草。姜绒觉得好玩,找到一只蜗牛,都要先碰一碰它,看它缩成一个小球,从菜叶子上掉下去,再捡起来丢进竹篮。
捡了一会儿蜗牛,小伙伴春芽出现在门口。
“绒绒,一起去玩呀!”
姜绒下意识看向外婆,见外婆点头,才笑着奔向小伙伴。
“我来啦,今天我们去哪玩呀?”
姜家村不大,能玩的地方两人这些天都去过了,姜绒不知道她们还能去哪里玩。
春芽说:“我们去采蘑菇,下了雨林子里就会长好多蘑菇,用来煮蘑菇汤可好喝了。”
春芽总是有无数的新点子,姜绒佩服极了。
她兴奋地回到家,向外婆要了个小小的竹背篓,打算用来装蘑菇。
外婆听到她们的计划,到底不放心两个小女孩去林子里,决定跟着一起去。
采蘑菇的地方在后山,虽然也是村庄的范围,但很偏僻,平时少有人去。
三人一起出发,经过那棵熟悉的大榕树时,姜绒步伐稍稍一停,落后两人几步,看向树下的山神庙。
小小的庙宇一如往日般阴森,大榕树茂盛的枝叶遮蔽了日光,也挡住了风雨,一场暴雨下来,小庙周围的地面竟仍干燥。
姜绒前几天独自来庙里扫了地上的枯枝败叶,还擦干净了石台和供奉的石像上的灰尘,又在台面上摆上自己采来的花朵。她个子小,这一系列行为花了她许久的功夫。而今神庙中焕然一新,竟有了几分旧日里香火鼎盛的模样。
在她看过去时,庙中台上漆黑的石像微微一动,其中走出一个淡淡的影子,悄无声息飘到她的身侧。
小女孩乌黑明亮的大眼睛蓦然一弯,雀跃着与影子并肩而行。
山神一日长得比一日高,渐渐显露出人一般的轮廓,身形修长高挑,如同十几岁的少年。
她走在他旁边,都需要抬头去看他。
小姜绒不明白他为什么变得这么快,山神给她解释过,她一点没听懂。
总之,这是一件好事就是了。
山神现在的样子也不能再叫黑影了,笼罩在身周的黑雾逐日浅淡,露出新绿一般的碧色。
宛若洗去外表的铅华,恢复原本的底色。
碧色是一件衣裳,长袖宽带,披在山神身上,飘逸又美丽。
那件衣裳很奇特,并不是单一的绿,而是层层叠叠深深浅浅各式各样的绿,有浓绿、深绿、浅绿、嫩绿、墨绿,好像世间所有的绿都汇聚到了这里,明明都是绿色,却给人一种色彩斑斓的梦幻绮丽感。
让人无端想到层峦叠嶂的大山,无穷无尽的森林,漫山遍野的草木。
最特别的是,衣裳上的颜色会随着时间推移变化。
比如才下过一场雨,衣裳就绿油油的发亮,带着一股子潮意。若是朝霞漫天的傍晚,那无尽的绿中就会染上浅浅的橙黄,透出几分温暖的气息。
刚见到这件特殊的衣裳,姜绒拉着山神的袖子,惊奇地研究了好一阵。
她问他:“它为什么会变色呀?”
山神回答她说:“山是什么颜色,它就是什么颜色。”
所以等到秋天,这件衣裳就会染上层层叠叠的黄与橙,那是秋日落叶的颜色。
到了冬天,树木落下枯叶,只剩下漆黑的光秃秃枝桠。纯白的雪花从天空降下覆盖山林,他就会换上一身与雪同色的衣衫。
直到春日来临,冰雪逐渐融化,衣裳的下摆就会开始一点一点生出嫩芽般的新绿,从下往上,将所有的雪色掩埋。
山神用山涧清风一样的语调,慢吞吞描述自己的衣裳,小女孩听得眼眸闪亮,眼神里满是期盼。
“那等秋天、冬天,我也会来看你哒!”小姜绒信誓旦旦地说。
“好。”神明低下头,面上笼着一层薄雾,静静注视着她。
小女孩是如此的纯真,她给予他的信仰极为纯粹,一举将他从濒死之境拉出。若没有她,他只会泯灭自我意识,彻底化为一尊不言不动的石雕。
再过一段时间,身上雾气化尽,他便可挣脱石雕的束缚,去更远一点的地方。
哪怕她离开大山,他仍能护她周全。
“绒绒,在后面干什么呢?走累了吗?”外婆回头看过来。
“没有累,我来啦。”
小姜绒连忙加快脚步,跟了上去。她的一只小手微微向上抬起,像是无形中抓着什么东西。
无人看得见,那个年幼的小女孩,手里正牵着神明的袖摆。
神明无声垂首,纵容地陪伴在她身侧,守护着自己小小的信徒。
外婆循着方才小外孙女的目光,看向空无一人的山神庙。
瞧见庙中的鲜花,老人家神情有些惊讶,她看一眼小姜绒,目光中闪过一丝了然。
小孩子的行动往往逃不过大人的眼睛,姜绒时常独自跑来山神庙玩耍,外婆一直都知晓。她只是没想到,小家伙竟然这么投入。
孩童的兴趣往往转变得非常迅速,这山神庙有什么奥秘,竟让小女孩这样喜欢?
难道她还能跟神仙玩不成?
老人家百思不得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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